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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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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今天迷津河上的莲花都开了,墨色的花盘散发出阵阵幽香。
我在这河畔立了五百年都不曾见过这种奇特景象。
手托莲盘,放到鼻前嗅,墨莲的香味我还是第一次闻到,味道很特别,仿佛经过清水的净滤,淡薄悠远,闻着连我这颗苍老腐朽的心也跟着透着股清香。
花自怜放,只是残照无影,若问花芯还在否,只是黄昏的悲切。
我在冥府里独来独往,前世亲人的模样已在我脑中逐渐淡化,他们在我的印象中只剩下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我还记得五百年前我曾亲自渡我的爹娘过河,那时的我一遍遍为他们诵往生咒,我希望来世他们能多享些人间清福,不要再生出像我这样的不孝女儿。
我没有朋友,如果真要我说的话那就是迷津河上的墨莲,以及墨莲上凝结的珠心泪。
它们不会说话,但它们却是活的,是冥府里唯一活着的东西。我常常想,要是地上的人也像它们一样不会说话,只是静静地活着,或许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是非恩仇,杀戮残业。
渡船在引魂杖的操纵下向对岸移去,迷津河上飘荡的雾气流转在船与水接触的地方,久久不愿离去。
我回头看了眼站在船尾的那只鬼,它前世是个强盗,杀了一个人,《生死簿副本》上说它下一世会投胎为一个书生,将在赶考途中被劫杀。
前因后果,缘起缘灭,天道轮回并不是无常的,不要以为做了坏事只有你自己知道,其实一切都被记录在了生死簿上,要记住,苦海轮回就在前方等着你。
腿突然被抱住了,我毫无预备的身体晃了下,还好有引魂杖支撑着。
“你做什么?”我低头看向跪在我脚边的那只鬼。
它紧紧抱住我腿,哭求道:“求差大姐不要送我去投胎…”
我说:“你就不要再抵抗了,我在这这么多年,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无论它们再怎么挣扎最后还不是都要去投胎。”
“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我说:“你再怎么求我都于事无补,我劝你还是快点去投胎,生而为人时多积德行善,这样你才能早日跳出轮回。”
“我不要投胎!不要!”
它仍旧执迷不悟,抱着我的腿不放。
我苦口婆心劝说道:“鬼兄弟,你又何必如此呢?早日投胎你才能早日成就你的无量功德,你应该高兴才是。”
它跪着不动,头低低地埋着。
我叹了口气,举起引魂杖,继续指引船前行。
腿肚上突然一阵剧痛,我惊看去,那只鬼用它的长指甲刺穿了我的小腿。
“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它狰笑,青面上獠牙毕现。
它“唰”地抽出长甲,我疼得单腿跪下来。
血渗出裤腿,流到船板上,引魂杖因为沾了血微微泛着红光。
“没想到你这么不堪一击,早知道我刚就不跟你废话了。”
它舔掉指甲上的血,慢慢伏下身子,獠牙抵在我脖子上。
“味道不错,我还想再尝尝,差大姐不会怪我吧。”它说着,一滴口水滴到我脖颈上。
我突然朝它身后喊道:“马面大哥快来救我!”
它惊回看,我乘机往后一滚,它再回头时引魂杖已穿过它的身体。
“你…”
它愤恨地指着我,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在逐渐透明。
“我…”
它看向身体,连身体也在渐渐淡化。
我抽出引魂杖,它倒在甲板上。
不去看它,我转头看向近旁的一朵墨莲。
被引魂杖刺中就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魂飞魄散。
这五百年里消散在引魂杖下的魂魄多得我都数不清了,我把它们的名字都刻在岸边的三生石上,这样它们就不会被遗忘,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它们做的事情了。
回头看时那只鬼已经消失了,我闭上眼睛,还是习惯性地为它诵起往生咒,即使它再也不可能往生。
“平风!快过来!”
阿傍又再叫我了,我往岸边望去,依稀看见阿傍的身边又站了一只鬼。雾汽朦胧,氤氲难辨,我看不清它的样子。
“来了!”
我用引魂杖撑起身体,控制渡船往回开。
墨莲擦过船身,船底的戾气一点点,一点点地飘走。
渡船离他们越来越近,等船终于靠岸时我也就看清了阿傍身边的他,我不愿用“它”来称呼他。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儿,对我颔首微笑。
我能感觉到我五百年都不曾跳动的心脏很真实地跳了下,我甚至还听到了它的声音,很钝的一声。
他说:“你的脚受伤了。”
很好听的声音,比珠心泪歌唱都要好听。
我艰难地把目光移开他的脸,低下头,看左腿,不是这边,再看右腿,是这边,而且还流了好多血。
我木讷地看着受伤的腿,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但我居然无知无觉。
“嗯哼,”阿傍咳了声:“发什么呆呐?”
“没,没。”我还过神,急急道。
“没有就赶快送他过去吧。”
“嗯。”
不敢看他,我慌张抽出《生死簿副本》翻看。
阿傍挥舞着钢叉叫道:“你翻什么呢?!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你都不知道你查什么呢?!我看你是越来越傻了!”
翻书的手一顿,我难堪地抬头,看着他的下巴道:“你的…..”
“王韫之,赵国元正二十五年,申时。”
我还没问出口他就说了,他的唇边笑意温醇。
我急急低头翻看《生死簿副本》,翻了半天终于翻到他的那一页。
不似其他人那样只是寥寥数字来概括平淡无奇的生平,他的是满满几页的记录。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大奸大恶之徒的罄竹难书,第二类是功臣卓将的绝赞颂歌,第三类是潜道良人的恩施善举。
他的属于后两类,所以很难得,我在这五百年了都不曾见过这样的鬼。
照理说像他这样的可以直接升上天道,不用再受轮回之苦了,可是为何他会来这冥府?
我不解,翻到有关他记录的最后一页,想看他来世的命途。
但我却发现,上面居然没有他来世的记录。
《生死簿副本》竟然还会出现这样的纰漏?!我不相信,继续翻找。
阿傍了然道:“不用找了,上面确实没有。”
我惊看它:“怎么会?!”
它摸了摸它光亮的脑袋,神秘道:“天机不可泄漏。”
一句“天机不可泄漏”隐藏了多少秘密,只要是天机,那绝对神秘,绝对让你心甘情愿地把吐到嘴边的满腹疑问重新咽回去。
我无奈地合上书本,望了阿傍身边的他一眼,他便自觉走上船。
引魂杖指向人道,渡船开动。
不用问阿傍我也知道他肯定是投胎去人道,如果像他这样的都去了畜牲道或是妖道那就真的是没天理了。
墨莲在渡船荡开的波浪中轻轻摇曳,莲香越发浓烈,香味在整条迷津河上充盈不去。
我站在船头上背对着他,他就在我身后。
我知道他在看我,所以背部有种灼烧的感觉。
他说:“你流了很多血。”
我看着对岸道:“无妨,只是小伤。”
他叹了口气,接着我就听到丝帛撕裂的声音。
脚被轻轻握住,我身体剧震,引魂杖上的锁环响了一下。
我低头看他,惊道:“你干什么?”
他蹲在我身边,抬头笑道:“给你包扎啊。”
他笑语温润,迷津河上的阴风似乎都被驱散了。
我就傻傻地站着不会动了,任由他给我包扎,尔后还打了个漂亮的结。
直到他又站起来我才还魂回来,我尴尬道:“多谢你了,没想到你包得这么好。”
他微笑,两眼弯弯。
“生前我养过几只兔子,它们经常打架受伤,每次都是我给它们疗伤,现在熟能生巧了。”
兔子…………
我抽抽嘴角,对他点头表示了解。
“不过,”他在我背过身时补充道:“你比兔子可爱多了。”
他说,你比兔子可爱多了。
我生前似乎没人这么说过我,我不知这是贬义还是褒义,但从我几乎磨灭殆尽的直觉中,我觉得他是在称赞我。
我应该说声谢谢吗?或是我应该像小女孩那样脸红?
脸红?我已经多久没脸红过了?那是种什么感觉?
不知道,像我这样死了五百年,像水草般藏在水底不人不鬼的东西如果还会脸红的话那我这颗腐朽的心也不会允许的。
于是我干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渡船向对岸移去,似乎很慢,也似乎很快。
船靠岸了,我跛着脚跳上岸,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上来。
转身看他,他正在看我。
然后我听到他说:“你我在此相遇也是种缘分,你渡我过河,我许你个来生,好不好?”
我听到自己问他:“为什么?”
他笑:“生前我没有爱过,来世我想爱一场。”
爱?那是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
爱来之前我就已死去,只是一把剪刀穿喉而过,生命完结的那一刻我的爱也随之夭折了。
我说:“我没有来生,更不用奢望爱情。”
他道:“如果你有呢?”
我不语。
他缓缓走上岸,深深凝视着我。
“如果你愿意那来世我就是你的,我保证。”
我抬头看他,对上了他狭长的眼。
他的手抚上了我额头,拨开我额前的刘海。
他说,就让我再放纵一回吧。
接着,他的唇印上了我的额。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鬼魂也是有温度的。
很暖很暖,那一刻我脸红了。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