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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锦帘华轿。
      不长的队伍里侍女护卫一应俱全,虽是做了寻常人家的打扮,华贵之气也难尽数遮掩。
      轿子平稳快速的在道上飞速前进,就连这八个轿夫也是脚力臂力一等一的高手。
      庞妃省亲的排场,自是不容小觑。
      众星捧月的物件——庞妃,正在四平八稳的轿中百无聊赖的摆弄衣角。
      最近宫里还是那样,无甚新鲜。后宫三千真正能得到圣上关注的,不过就是杨姝、潘敏及自己。只不过潘敏并非受宠,而是……
      纷乱的思绪嘎然而止,轿子在急行中突然停步不前。
      瞬间微风也凝滞,空气也凝结。
      惟有隐隐的血腥气,在一片静默中缓缓地飘散。
      庞妃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几乎要停止了……轿帘猛然被掀动,她几乎抑制不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瞪大的凤眼里,同时看到了天堂与地狱。
      逆光在掀帘人的周身打上淡淡的光晕,衬得他如梦似幻,仿佛从不属于这尘世间。
      他的身后,是血流断肢,一声惨呼也无的须臾间已无生机。
      触目所及尽是浓稠的红。
      那人掀帘的手便显得白的分外扎眼。
      三尺青锋在握,那双手更是泛出冷冽的死气。
      “对不起。”
      伴随着一声低回的道歉,死亡温柔的降临。

      流光溢彩,光影缤纷,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今朝又是灯花会。
      接踵磨肩的茫茫人海,他不过沧海一粟。
      他将软剑拢在袖里,容身于人群之中。
      方才沾染的血腥之气,早以消弭。
      他回头看灯,灯火摇曳,明明灭灭。
      他抬头看天,夜色沉静,是帝王蓝。
      华贵深邃的,那个人的颜色。

      他突然撇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
      冷冷的,像寒气四溢的剑,像亘古天地同寿的冰川。
      眼中仅留的一丝温热,暖不热与生俱来的冷漠;而性子里的寡淡,始终没能侵蚀那一抹渺渺的火。
      刻意的放慢脚步,几近贪婪的感受着集市里温热鲜活的生命的气息。
      他并不喜欢热闹,或者说是已经习惯了孤独。
      但是他还是留恋这里的感觉,活着的感觉。
      多沾染一些这样的气息也是好的,温暖我,温暖你。

      深宫高墙上招展的红灯笼是夜幕下唯一的色泽,遥遥的延伸直到一片茫茫的黑暗中。
      像曼珠莎华在指引着黄泉的方向。
      他走进这片死寂的华丽。

      寒烟殿。
      更深露重。
      安稳伫立的背影,衣摆在风中瑟瑟飘动。
      他再也不能走近一步,低声怕惊扰了他的沉静,“主子。”
      “丁平。”那个人转过身来,抬眼看了看天色。
      丁平了然,“我回来迟了。”他走到那人身边,作势欲跪。被风吹起的衣角轻拂过他的耳畔,湿濡的凉意由耳上闪电般蔓延到全身。
      那个人及时在他肩上一扶,手不经意的掠过他的颈边。
      只需一下,便可知丁平气息如何,究竟有未受伤。
      丁平毫不意外的又被推开,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他笑了。
      狼狈的站直,笑了。
      那个人依旧冷冷的表情,甩袖便走。
      素来鲜少见到他的笑容的丁平,此次仍然没有见到。
      他目送那道背影远去。
      忽然觉得,耳上那一点,莫名的热了起来。
      一去杀行,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慰藉,反而被他冷冷的推开。
      也曾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你还留下,难道这不是骨子里的贱?
      他只是笑着不回答。
      他的主子是天子,天下第一人,可钱与权,他不在乎。
      一衣蔽体,一餐裹腹已足够。
      他要的很少,所以别人看来近乎不可思议。
      他不求任何人可以理解这个理由,只要自己记得,然后不顾一切的履行。
      切莫直笑飞蛾痴,火光灼灼几人知。
      那一朵,冰蓝色的冷焰火。

      饕餮盛宴,大宴群臣。
      赵祯眯着眼看觥筹交错的闹剧,高耸的假山将他的身形隐匿了大半,他几乎要融化于这黑暗之中。即便是同样的地平线,从来也都是他去俯瞰别人,芸芸众生不过脚下之臣。他是王,是君主,是天子。
      只有一双眼目不转睛的跟随他。
      殷切而不热烈,紧密却不压迫,谁还能有一双这样的眼?
      “丁平。”
      “在。”他应声时习惯性的垂了眼帘,赵祯如芒在背的感觉顿时消失。
      “你在看什么?”
      丁平看向回廊的另一头,有一个白衣胜雪风姿如玉的少年。
      赵祯顺了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杨凡——文武双全容貌出众家世丰裕的世家公子,杨凡。
      在世人眼中,怕是艳羡得紧。恨不能生为天子,高高在上;恨不能生为世家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赵祯眼中的杨凡,杨凡眼中的赵祯,又是何等模样?
      赵祯执了酒杯,迎上去,用今夜第一个笑容。
      丁平不再盯着他,开始左顾右盼。
      一身宝蓝色的侍卫装,他与寻常禁宫的内侍没什么两样。

      “听闻杨家与锦绣山庄的田家定了亲事?”
      “是,再过一个月,我便要迎娶那大小姐田思思。”
      赵祯轻轻旋转着手中的琉璃酒杯,小小的旋涡跌宕不消,“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任她是谁的掌上明珠。”
      杨凡低叹:“我不想我的婚姻只是一场较量,胜了又如何,始终比不过最爱的人在身边。”
      “人生就是竞争,从权势到爱情。只不过权势是先下手为强,爱情是先爱上先输。”
      杨凡失笑,“皇上,没想到您的感悟如此深刻。”
      “还有你料不到的事呢。”
      “还请皇上指教。”
      “比如……朕喜欢你。”

      丁平的视线四下巡睃半天,不由得还是看回赵祯。
      他是背对着,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能通过唇型猜测说了些什么,只见杨凡一副感慨的样子,而后微微笑了,最后竟脸红了?
      这是面对当今圣上该有的表情么?明明是知己间的数捻。会脸红的知己,那应是情人知己了。
      高处不胜寒,有个可以贴心的人是好的。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高处不胜寒。”
      “嗯?”
      丁平终于回过神来,陡然一惊,才发现穿梭如织的望臣贵族已悉数走掉,眼前尽是狼藉残红,而和自己说话的正是赵祯。
      “没什么,主子。”
      “在想杨凡吧,”赵祯信步踱到水塘边,池中锦鲤摇头摆尾煞是可爱,“朕也在想他。”
      丁平唇齿轻启,却没有说话。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赵祯慢声吟着,水塘旁汉白玉铺成的小道仅有一人之宽,他贴着丁平走过去,鼻尖擦过丁平的鬓边,那句“暗香浮动”轻飘飘的传到他的耳中,他别扭的背过身,肩膀撞到了赵祯,赵祯一脚踏空便往塘中跌去。
      丁平伸手欲阻,却一反常态的稍迟一步,而赵祯手臂垂放,本也无借他之力回到塘边的意图。
      赵祯湿淋淋的站在池塘里,狼狈不堪;丁平被溅起的水花淋个半湿,顺着衣摆滴滴嗒嗒的落了一地。
      赵祯眨眨眼,只是看着丁平,安静的双眼和缓的如天边的启明星。
      丁平动也不动。他想跑掉,但是鬼使神差般的迈不动脚步。
      他想笑。
      或许是因为华贵的龙袍此刻湿漉漉的在水中分外狼狈,或许是因为赵祯的眸子黑得备显安详,如天边一颗不耀眼却恒定的星。安静的赵祯,竟然在月色下有一份近乎无辜的纯良。
      那一刻的脉脉无言,是丁平记忆里最安详温和的画面,甚至有几许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美好。
      美好到以致于,丁平觉得赵祯疯了。
      疯不是悲剧,只是归宿。
      丁平一直固执的坚信,他们两个人之间迟早会有一个先疯掉。
      有些压抑到无法喘息的东西沉重不堪,无法言喻,疯掉是必然的结局。他们都在走向那个结局。
      丁平眯起眼睛看着赵祯。
      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赵祯继续定定的看向丁平。
      丁平脸上有笑意,眼里却冷静得可怕。
      赵祯一直觉得丁平是个可怕的人。
      虽然他不怕,但不意味着丁平没有那份气势与魄力。
      现在的丁平,验证了他心中关于他的一个侧面。

      鱼儿调皮的去啄赵祯飘浮的衣带,啵啵的气泡声不绝于耳。
      赵祯张口,丁平身形微动。
      他一向口蜜腹剑。
      他的手,习惯扼杀别人的生命。
      他不是气势凌人的命令,而是说,水里竟然这么舒服。
      他不是张惶失措的跪下,而是伸出手去,缓慢坚定。

      那一夜的月色,温柔的像情人的泪眼,清冽的像仇人的剑尖。
      秋千万载的盈亏,只为这一刻的圆满。
      哪怕之后,又要在沧海桑田的漫长中烈火涅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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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和日丽。
      赵祯在御花园赏花。
      花上蝶舞翩翩。
      杨姝笑道:“陛下您看,此花虽是含苞待放,犹抱琵琶半遮面,已有蝶儿围绕,真是……”
      潘敏懒洋洋的插口:“真是瞎了眼,真假也分辨不出,枉生了一副好皮囊。”
      他们眼前的,是一副画。
      画上一朵含苞的牡丹,有着欲说还休的羞涩。
      赵祯慢悠悠的道:“朕不觉得这花很漂亮,也不觉得是蝴蝶蜜蜂瞎了眼。幽香暗动,方是吸引之处。”
      他瞥了潘敏一眼,视线不着痕迹的瞄了一眼杨姝身后。
      那个垂眉敛首的小内侍,眉眼笼罩在阴影里,轮廓与下巴很清秀,总体而言不算出众。
      听到赵祯说“幽香暗动”时微微抿了唇,动作之小,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的侍卫。
      赵祯也不例外,因为杨凡来了。
      杨凡的朝中坊间的口碑与溢美之辞,极尽一切美好的词汇。
      他几乎是完美的化身。
      赵祯的眼光,那么理所当然的落在他身上。
      就如同,始终有一道眼光,那么密切的追随着他。

      “朕尚未见过锦绣山庄的田大小姐,不如你这个未来夫婿画出让朕瞧瞧。朕听过交口称赞你的画技的不止一次两次了。”
      “杨凡汗颜,圣上精于绘画,杨凡倒是羡慕已久,怎敢班门弄斧。”
      赵祯轻蔑的瞄一眼那副牡丹,道:“可惜的是没什么能勾起朕的心劲去画,你则不同,那可是未来的妻子,一世相依。”
      潘敏笑嘻嘻的道:“那就祝圣上早日找到那个能让您提笔作画的意中人。”
      杨姝尴尬的保持着一贯的笑意,不多加言语。
      杨凡断无再推脱的话语,若在耽搁下去依赵祯的脾性随口一说也是抗旨之罪,他不想仗着自己一向在皇帝面前吃得开就不分场合的谦虚过度。
      画上一个巧笑嫣然的少女在倾身扑蝶,眉目灵动栩栩如生。
      杨姝满意的笑着,潘敏直言道尚算漂亮,就是嘴巴大了点。
      赵祯道:“姿容灵气逼人,不错,至于那嘴……很好看,比那些看起来似模似样实则总是辞不达意偏偏狂言滥语的人好太多了,潘爱妃,你说是不是?”
      潘敏道:“圣上所言极是,不过在场这么多人您单单问臣妾,臣妾惶恐不敢一家独言混淆圣上试听,”她随手一指那小内侍,“你且说说,是不是?”
      小内侍低着头,应道:“回陛下、娘娘,奴才认为极是。”
      潘敏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手指一勾强横的抬起他的脸,登时没有了言语。
      赵祯的笑容隐藏在茶盏上缥缈的雾气之后,那份冷冷的酷厉还是透过温热的湿气,肆无忌惮的散发出来。
      杨凡歪了头去端详那侍卫,尤其是他此刻的表情,十分的……
      潘敏不是不想说话,相反的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是看到那内侍的眼睛她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看外表,潘敏以为这个原先一直跟随着赵祯的内侍不过相当清秀,与一般卑躬屈膝的奴才殊无二致。直到她看到那双眼睛。
      潘敏一时恍惚,那究竟是出鞘的剑锋,还是猛鹫狩猎的眼睛,冷的像是要戳进她的骨子里去。
      皇宫里各式各样的人她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桀骜冷酷的眼,完全脱离了一个人应有的温度,甚至比赵祯更骄傲比刽子手更麻木的眼睛。
      这僵硬的须臾,杨凡开口,“这里风大,不知圣上可愿移驾?免受风寒。”
      赵祯起身,随手拉起杨姝,径自出了御花园。
      小内侍不得不稍稍偏头,避开潘敏的手,垂了眼帘轻声道:“娘娘,奴才要随主子回去了。”
      潘敏笑问:“主子?哪一个?怎么你原先那个不要你了么?”
      小内侍身形一滞,旋即不再停留匆匆离去。
      潘敏高声对着他的背影道:“要不要我帮忙呀,你也想回去吧——那个地方。”
      小内侍远远的停下,一字一顿清晰的回应,“他、你、我……我们,要回去的方式只有一种。”
      他没有多说,跟在杨姝身后走掉。
      “死?我可舍不得呢。”潘敏笑笑,“就好像那个人依旧高高在上,你也依旧与这个字这么接近……”

      笔墨纸砚。
      赵祯用下巴点点,道:“再画一幅。”
      丁平走近,却不执笔。
      “在御花园时你也看到了,现在再画一幅。”
      丁平拿起笔,蘸墨挥毫,一蹴而就。
      临摹也未必有这般酷似,画中少女的灵气没折损丝毫。
      赵祯端详了一会儿,将画轴随意卷起扔到一边,“退下吧。”
      丁平默默将画卷拾起欲走。
      “留下。”
      丁平不动,只是转身回视赵祯,似是听不清他吩咐了什么,又似是听清了,却很疑惑。
      赵祯笔尖指指丁平手中的画,再指指自己的书台。
      丁平很平静的说:“这是我的。”
      赵祯抬眼,很明显是征询的神情——你的?什么是你的?人……还是画?
      丁平走回,慢慢的提起笔,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这次只有寥寥几笔。
      丁平将两幅画卷并排而放,而后,将那田大小姐的画覆与新作之上。
      过去与将来,不可并存。
      赵祯点头,似笑非笑,从丁平手里接了笔,再取宣纸也是提笔作画。
      他画的不是什么人物,而是近处苍山,远处江河。
      磅礴而空旷的江山。
      赵祯将田大小姐的画随意卷了塞回丁平手中,而后将自己的画收到一旁。
      摇曳烛火下,只剩丁平补画的那副。
      画上,一个寂寥落寞的背影。
      明明灭灭的光,他仿似行走于风雨飘摇的独木桥上。
      丁平走时的背影,和他所画很相似。
      似是,而非。
      赵祯只消一眼便看得出,画上人不是丁平自己。
      而是不会再有第二人这般形简意重的几笔便勾勒出的当今天子——赵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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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下寻田思思田大小姐,可谓声势惊人。
      潘贵妃巧言几句,赵祯便带了杨姝和她一起出巡。
      变了衣装换了称谓,少爷夫人,一家也是富贵和美。
      可惜画虎画皮难画骨,纵然易了容貌,本质的东西不会变。
      潘敏叫错了称谓的时候,赵祯如是说。
      潘敏掀开轿帘,晴朗的光顿时洒满小小的车厢,一直坐在外面亲自为“少爷夫人”赶车的杨凡头也不回,车厢里投下他斑落的碎影。
      “相公说得好,可是就有那些个人,只看到那副皮相,看不到内里的。”
      赵祯被光线射得眯了眼睛,也不知他那双眸子究竟看向哪里,是窗外那片天,还是某个人……
      “一叶也可障目,看不到便是看不到,好皮囊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赵祯说着,揽过杨姝,手指摩梭过她的脸颊,“像我淑妃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子在身边,纵然做个睁眼瞎也是乐事。”
      潘敏不以为意,道:“相公,莫怪忠言逆耳,您可是堂堂一国之君,怎能说出这等……”
      赵祯截口道:“出行之前便已说好,不提宫中身份国家之事,娘子这也算是忤逆圣言,叫相公我如何……”
      “少爷,”杨凡欠身,“前面数十里没有人烟,不如我们在这休息一会,接下来可能需连夜赶路。”
      赵祯瞥了潘敏一眼,随口应了一声。
      潘敏叨唠着要松松筋骨便出了马车,杨姝说要去为赵祯取件披风,也跟着下了车。
      低低嘶鸣的马儿,带着车上的赵祯和杨凡原地悠悠晃晃。
      “你倒是很会解围,还是心生感触?”
      “言之有理,何必徒增不睦。”
      “不爱她,却又娶了她——怎生和美?你也要成家了,不如说来听听?”
      “用心,”杨凡迎着光靠在车门上,懒洋洋的闭了眼,“不管那个人在别人眼中看来怎生模样举止,只要我爱,就爱他的全部。田思思……”
      远处树林里传来一声惨叫,杨凡急急掠了过去,只出口半句的话,淡淡的飘散在赵祯眼前的一片晴空里。
      赵祯对着那一片虚无,懵懂的伸出手去,想抓住,却还是只有空空的掌心。
      有心的人,还可以去爱;盲者,心中有数。
      我,是个无心却被一叶障目的人。

      赵祯最近总是睡不踏实,极易警醒。
      此刻,明明应是人最困顿的时刻。
      他睡不着。
      一片漆黑,身边和帘外的呼吸都很平稳。
      他突然感觉很冷。
      这尽在咫尺的呼吸,究竟哪一个是真心为他存在?究竟有没有一个是为了他而存在?
      他忽然想起,被潘敏生生活埋的那个人。
      他来自江南,但是跟在自己身边七年,却从未回来过他的故乡。
      纷乱思绪扑面而来,刺骨的战栗。
      赵祯突然有庞妃上身的错觉——她在轿中临死之前,是不是也这般冰冷窒息?
      有刺客!
      赵祯幡然醒悟,他身边的杨姝手无缚鸡之力,潘敏懂几下花拳绣腿,真正的高手——是杨凡。
      他已能感觉到迎面的杀气。
      本能的他一把往白日里潘敏的方向抓去——拿这个女人抵得一时便足够了。
      触手所感并非女子的纤柔,分明是个年轻男子的骨骼——
      那个男子显然也是全神贯注的警戒着黑暗中的偷袭,完全没料到身后赵祯的动作,以致于赵祯一把掐了他的穴道,他直至昏迷也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快刺到鼻尖的刺客的剑,颈子上直至昏迷的疼痛感,让他脑海里混乱不堪。
      依稀记得,他也曾经这样剑尖遥指,扼杀人命;
      他也曾被他打到昏过去,醒过来而后周而复始的挣扎;
      当“丁平”的身份被一抷黄土撒到脸上时,不再绝望不再埋怨的心如死灰;
      当他看着镜中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心下泛起的莫名痛苦……
      每一个片段,都冰冷彻骨;每一次的绝望,隐隐中都还有一丝不被察觉的温度。
      这温度,究竟来自于他的自欺欺人的安慰,还是的确存在不易察觉的感触,他已经无暇去想了。

      张开眼,漆黑一片。
      用力的眨眨眼睛,眼前的景物开始逐渐清晰。
      他慢慢想起昨夜的事——赶车、换位、刺客……
      刺客!
      他猛地一掀车帘,一行人少了几个,其余数人皆一身缟素,男的垂头丧气,女的哭哭啼啼。
      眼光快速的巡视一圈,没有赵祯。
      不可能,他还不到二十五岁,他怎么可能出事……突然起身的后果让他一阵头晕,无力的跌回车上。
      杨姝看他起身又跌回去,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跑过来,轻轻唤着:“凡儿?凡儿?”
      他不应。
      杨姝急了,拍打他的腿,“凡儿?你没事吧?别吓唬姐姐!”
      他小声的嘟囔一句,而后拿手臂遮了眼睛,嘴角带笑。
      杨姝只当他不舒服,低声嘱咐两句便不再吵他。
      她只看到他笑,却没看到他湿润的眼角。
      就好像那些人一样,看不到。

      “杨凡。”
      他不理。
      “杨凡。”
      脑袋昏昏沉沉的,不想去理会别的什么。
      “杨凡!”
      “不要喊这个名字!我不是杨凡!”他窝火的吼了回去,还是遮了脸,根本不去看。
      一把被人拉起来,巴掌停留在脸颊边一寸的地方。
      他不甘示弱的瞪过去,却做不到一贯的淡定。
      扁扁嘴巴,他突然觉得很委屈。

      赵祯扬起的手也掴不下去。
      一见到他通红的眼眶他就可以猜到这个傻瓜误会了什么。
      掴不下去,却习惯性的准备推开他。
      不惩,亦不代表亲近。
      他一直在重复的画着双曲线,封闭自己,也禁锢别人的自由。
      这一次却不同。
      他没有顺势被推开,而是避开,然后靠近。
      他在车上,半跪半坐;他在车前,弓腰欠身。
      两个人就那么别扭的抱在一起。

      赵祯浑浑噩噩的便被抱个结实。
      不管面容如何惟妙惟肖,拥抱时只有那个人的身体最为熟悉。
      他缓缓的伸出手,回抱。
      生死劫,二十五岁,皇权帝位。丁平,杨凡,大名府,锦绣山庄,田思思。
      他们都在想同样的事,他们都想抛开。
      唯有此刻一个拥抱,恰如其分的填补了忧虑的空白。
      ——有人在看么,两个大男人,而且一个皇帝一个国舅,传出去岂不贻笑天下。
      ——管他呢,我们只是……一对恋人。

      “杨凡……丁平……?!”
      他摇摇头,眼前不过是赵祯一贯的冷漠表情,刚才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切而短暂的发生过?
      蓦然,成空。
      他依然是赵祯。
      他是杨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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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无极从没想过他可以杀了赵祯。
      方方面面,他都不及赵祯。
      所以他的刀真切的刺透了赵祯的胸口,他还呆呆的不明白他真的得手了。
      他看着满手满地的血发呆。
      红得像王城里萧索的烛光,铺铺洋洋洒满了天地。
      如果这会是他皇位的必经之路,他走不了。

      睚眦欲裂是什么感觉?
      丁平想杀了费无极,可即使千刀万剐也不泄愤。更何况他连杀人的时候都没有。
      赵祯一脸平静,已然没了心跳呼吸。
      丁平也不明白为什么费无极会这么轻易的杀了赵祯。
      他检查伤口,然后看到赵祯背后的伤。
      他明白了。
      爱一个人其实很简单,简单到不管这条路有多难,总可以坚持到最后。
      终了时,曲终人散。
      但愿我们都不后悔,曾经的一往无前,曾经的擦身而过,曾经的纠缠。

      诡异的音节轻声默诵,即使物是人非,属于他的本质的东西,别人谁都无法夺取。即使面容身份全部更改,我都要记得这个咒语——这是你唯一的生机。
      龙四公主说过,死亡从来与我很接近。
      那么现在的我,算不算重蹈覆辙。
      救回你,那个结局,就让我自己走过去。

      返魂咒。
      丁平去找了杨凡。
      在杨凡的门外,他轻轻的唤他的名。
      就像曾经无数次云雾缭绕间的擦身而过,礼貌的招呼。
      杨凡应了。
      不管唤他的那个人变成何种模样,他都认得,所以应了。
      而后,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
      “杨凡,寿终正寝,八十岁。今年二十四岁,尚余五十六年阳寿。”
      杨凡瞪大了眼睛。
      没错,这才是他。
      于黑暗之中,掌控万物生死。
      他,或者此刻平躺于地已无气息的赵祯都躲不过。
      三界之中各有至尊,人间天子,仙界玉帝,地狱阴司。
      而他眼前的,一心欲取他性命完成返魂咒的人,恰恰是那个人。
      “我?”
      “我妒忌。”
      “值得么?”
      “我爱他。”

      返魂咒一开始的时候,赵祯就恢复了意识。
      或是说,□□接近死亡,而灵魂分外澄明。
      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安静沉睡中身体,看到低声交谈着的杨凡和丁平。
      这一幕,熟悉到他几乎怀疑自己已经是孤魂野鬼,眼前是遥远的前世。
      然后他听到陌生诡异的咒语。
      轻飘飘的灵魂蓦然被拉近自己的身体里,他知道,他没有死,他还可以活下去。
      钟馗,返魂咒。
      三界五行之内,没有他不能凝聚重组的魂魄,没有他整合不得的寿命。
      所以自己不会死。
      代价匪浅。
      杨凡的阳寿,化作一道一道的霞光,逐渐融散与他的身躯之中;以凡身逆反阴阳念诵返魂咒的那个人,即使阳寿未尽,只怕也难以在人世间长存。
      值得么?
      赵祯觉得这具身体陌生至极。
      他想动,他不想接受这一切。
      下巴可以动,他去咬自己的唇;手指可以动,他就死死扭自己的掌心——痛苦,才能激发潜力。
      不是毫无反击之力的默默接受这一切,不是任人摆布。他的命,也是他自己来做主。
      他是赵祯。
      平白无依飘散的阳寿,不甘的消磨尽最后一丝光华。

      “疯子!”
      那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异口同声,色厉内荏。
      他的声音嘶哑的像已经干涸多年的枯井。
      他的声音掺杂了海面下波涛暗涌的呜咽。
      丁平气得发抖,遥遥指着赵祯的指尖颤颤巍巍。
      那些埋怨与愤恨,汹涌到嘴边却交织成一声叹息。
      随风,飘散。
      指责,怨怼,愤懑,不甘——已是定局。
      吵两句打一架,于事无补。
      更何况,我们好像从来没有,那么亲密而抛开一切的,坦诚相对过一次。
      丁平垂下手,默然。
      赵祯一脸安详。他一辈子也没这样狼狈的幕天席地睡在别人家门口,也没有这样被人愤怒的指过。
      夜色很沉,很暗。
      天上一片晦暗。
      “星星呢?”
      丁平不知该哭还是笑,那个人无辜的平静的问“星星呢”,像个无赖的孩子。
      丁平坐到他身边,陪他看那虚无的天。
      “回家了。他们累了,所以回家了。”
      赵祯将手臂垫在脑后,动动僵硬的身子以便躺的更舒服些。
      在他们四周,是淡淡散去的金黄色的灵气,一道便是一岁华年,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他们彼此尽在咫尺的脸,像氤氲在茫茫雾中,那么近,那么远。
      灵气散去,赵祯也沉沉睡去。
      他刻意避开了丁平的返魂咒,无异于减少自己的寿命。
      他一向为了自己的地位、身份、面子,不计后果。
      这一次,他执意的缘由是不是也是如此?
      丁平很认真的去思索这个问题。
      这一晚风很凉,天很沉,夜很长。
      丁平看着自己在夜空下伸展的五指,似可擎天,又似一折即弯。
      透过指缝的一角天空,依旧那么空。
      容不下的,是像一滴泪水的流星,还是指引人团圆的满月,抑或一声暮鼓晨钟。
      这一夜,是我的一辈子。
      从生到死,由终至始。
      你在我身边,我们第一次看的夜空,见证了一场轮回。
      所以我会铭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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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别,生离。
      丁平转身而去的背影洒脱,赵祯在殿前负手而立的身影是萧索。
      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的路。
      这一别,再也没有相见之时。
      这一瞬,爱恨嗔痴是佛祖面前一个可笑的斑点。
      这一刻,好像是无数个昨天的重演。
      这一天,是一次宿命的轮转。
      ——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在霜寒露重的夜晚,装作事务繁忙的刻意等候,然后用冷冷的训斥做转身的理由。
      ——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卑躬屈膝,你是你自己,不再奔波杀戮,只为主子而活。
      ——从此以后,春夏秋冬,只得你一人渡过。
      ——从此以后,幽冥碧落,唯有你且行且歌。
      他们本该有千言万语。
      却只有一杯酒,化解了离别。
      赵祯斟酒,敬;丁平接杯,饮。
      一如既往的距离,仿佛岁月还在缓慢的流转,我们之间还有无数个日升月没,才能到下一个沧海桑田。
      “叮。”
      杯盏轻放与托盘之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诀别之时,如果不做些什么,日后忆起此日是不是会苍白无力。
      光阴如梭,这一日若被消磨成俱往矣中平淡的一笔,多么不甘心。
      拥抱与亲吻是恋人的姿势,我们不是。
      从开始到最后,我们之间横亘的距离,终是无人逾越。
      你是主子,我是丁平。
      他微微笑了,有些害羞的低下头,屈膝半跪——顺从的姿态。
      不喜欢——一开始的时候,主子就这样下了定论。这一路的辛苦又可以抱怨谁,他说得明明白白,可谓坦诚。
      丁平笑着想起遥远的往事,而后他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里,温顺,纯良,安然,确又冷静,漠然,寡淡。
      唇边的一抹似笑非笑,在赵祯的记忆里,初见时未曾见过这种神情。
      这个不该出现的举止和表情,张狂到近乎挑衅。
      帝位、江山、权势。爱情、恋人、同伴。
      丁平或许输了,他的人生已到终点。
      赵祯或许赢了,君临天下高高在上。
      不,我没有输。他用眼睛说。
      赵祯唇齿微动,似是说了什么。
      风声呜咽,无人听清。

      他缓步离开,他伫立原地。
      那杯酒暖洋洋的劲道,在腹中蔓延到四肢百骸。
      可是为什么,还是那么冷。
      赵祯眺望远处蜿蜒如画的江山河川,伸出手去,只握到一丝冰凉的空旷。
      我的天下,我的江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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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祯最宠爱的妃子众所周知是杨姝。
      干兴元年嫁入皇家,四十一年后杨姝才第一次来到这里,寒烟殿里的一个小小的类似密室的房间。
      房间不大,仅有一床一桌和一个书橱。
      “这里平日是谁在打理?”
      “回娘娘,陛下不允许奴才们擅自进入此间。”
      杨姝不再问,原来这些年,他将这里收拾的这么好,井井有条,好像随时这里的主人还会回来一般的干净。
      床褥平整却没有发霉,杨姝伏身,闻到了属于她丈夫的味道。三尺石铺与雕龙锦床有什么区别,皆为栖息之所,已经可以抛开华丽与简朴的条件,真正可以安心的地方,不过这一个。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书橱里是简单的四书五经。
      杨姝即使不去伸手,也明白里面应当是不落灰尘的整洁。
      厚重的书本后,有一方小小的白色的角。
      杨姝顺势小心的抽出来,是一迭画纸。
      第一幅,是满目山河空念远的江山,磅礴寂寥。
      第二幅,是一抹背影,她认得,那是她的丈夫。无数个寒冷的夜,她想起要为他添衣,屡屡总是能看到这个孤单的背影,在看那方空空的沉沉的天。
      接下来,无数张的画纸上,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他的笔触,罕见而认真的笔触。
      一时之间,杨姝竟不能确定那究竟是谁。
      画上的少年或颦或笑,栩栩如生。
      那原本属于她的弟弟的五官,低颦时的压抑浅笑时的隐忍,却都不是杨凡的神情。
      形似,似是而非。
      画上的,是杨凡,却又不是他。
      她想起二十多年前,赵祯许多突然萌生的怪癖。
      比如他不再吃甜食;
      比如他喜欢看夜空;
      比如他总是在寒烟殿彻夜点灯;
      比如他习惯在落雪时远眺江南的方向;
      比如……
      她想起一个遥远到有些模糊的名字,简单的音节,短暂的人生。
      那份漠然与哀愁,眉间不曾舒展的认真神情,属于那个人。
      杨凡的躯壳上,烙下的是这个人的印。
      一滴泪水落到画纸上,散开一个小小的晕圈。
      和那副江山上的无数个晕圈如出一辙的类似。
      她知道那个名字,叫做丁平。
      丁平。

      宋仁宗,初名受益,宋真宗的第六子,生于大中祥符三年,一零一八年立为皇太子,赐名赵祯,一零二三年即帝位,时年十三岁。一零六三年病死开封,享年五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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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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