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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渡(1) ...

  •   小舟她忽然就想离开了。
      于是放下手里正在叠的丈夫的衬衫,走到门口。太阳正从东边升起,院子里草叶尖上悬挂着晶莹的露珠,高架桥穿过城市上空,白色长龙的列车正从那上面呼啸而过。
      小舟倚在落地窗的窗框上,偏着脑袋,抱着胳膊,渐渐地手臂就感到疲累了,想要垂落下来。
      缓慢的寂静中,季节松弛了弦,独居家中的一个人的夏日,小舟想起昨天的事。
      和高中的朋友玲安见面。玲安升了职,从公司底下一个二线城市的分部调来北市的总部。自毕业后就没见过,玲安和高中时候已经很不一样了。怯怯懦懦的小女孩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商场女强人。小舟替她感到高兴,赞叹又佩服。
      两个人在谈论中交换着彼此的生活,玲安谈起工作中的对头,大为忿忿,直接婊子贱人地称呼对方,讲起那一位是如何地恶心人。
      小舟捧着手里的柠檬水一言不发地听完,抬起头,笑了笑,真挚地说,“其实,这样听来,她也有她的不得已,不是么?”
      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的玲安先是被吓到,瞪大了眼睛盯着小舟的脸,然后头一偏发出一串笑声,玲安离开靠背,身体前移把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用哄娃娃一般的语调对小舟说,“亲爱的,像你这种被好老公衣食无忧地养在家里的小公主怎么懂职场险恶,人心奸猾哦?我们能靠谁啊,还不是只有靠自己?”后一句玲安语露无奈。
      “你看我的黑眼圈。”玲安把脸伸过去让小舟瞧,“为了得到这次来总部的机会,我这三个月每天只睡四小时,不然这回升上来的该是那贱人了。”她又伸手摸小舟的脸,啧啧赞叹,眼露羡慕,“你看你这脸,嫩得跟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似的,一点也不像两个孩子的妈。你老公一定很疼你吧?上次同学聚会我们还说呢,一圈女同学里,就数轻舟命最好,早不早地嫁了个好老公,一毕业就待在家里享福,还在北市,真叫人眼红哟。”
      小舟笑了笑,“你现在不也到北市来了么?”
      玲安朝后一倒,靠回椅背,语气悠悠,“我为了来这里,受了多少苦,你知道?”
      两个人聊完现在的生活,又开始回忆高中,谈起当年的同学,玲安说谁谁结婚了,她还去了,包了好大一个红包。谁谁又离婚了,因为她老公出轨,其实玲安知道那女同学自己也不干净。谁谁又移居国外了,谁谁到现在还在读书。
      “哎,咱们班当年那个体育委员丁晓星,你还记得么?”
      小舟点了点头,“我们做过同桌。”
      “他死了。”
      小舟被吓到,“死......了?”
      “嗯,”玲安看上去一副淡然的模样,“癌症死的。”
      小舟缓不过来劲儿,“怎么会......”
      玲安吸着果汁,“人世无常嘛。”
      人世无常。
      小舟又想起昨天玲安说的这四个字。
      以前的同学,小舟大部分都不联系了。认真说来,似乎只剩下一个玲安。今时如果不是她说起丁晓星的死讯,小舟当真一无所知。
      小舟回身看着自己的家,北市郊外的独栋二层,住着自己和丈夫和两个女儿,偶尔丈夫的妈妈也会过来留宿一晚。住所环境很好,所望极远,黄昏时分可以看见大片橘色的天空。
      这么多年了,就在这套房子里走走转转,洗衣做饭,在院子里种一些花,修剪草坪,把一家人的衣服收进来叠好。最忙碌的时候是在早上,要给丈夫和两个女儿做精心搭配的早餐。大人和小孩的体质不同,上班和上学的性质也不同,丈夫和女儿们的起床出门的时间撞不到一起,所以光是早餐小舟就要前后做两次。送完两个女儿上学小舟的一天便空下来,孩子和丈夫中午都不会回家,要到下午六点敲门的声音才会响起。
      “师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曾经被丈夫带去参加公司的年会,丈夫手下的一个实习生向小舟发出了这样的问题。
      小舟摇了摇头,几分惭愧地说,“只是在家而已。”
      实习生故作惊讶,以手掩面,“可这样不是很无聊吗?”她笑了笑又放下了手臂,手指搭在另一只端着香槟杯的手的指节上,“如果是我的话,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没什么意义,是个对社会没用的人呢。”
      那是个比小舟高很多的女人,穿上高跟鞋就更加盛气凌人,小舟抬头看着她精致妩媚的妆容和嘴角勾着的饱含轻蔑的笑意,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有人拉了自己一把,跟着响起的是丈夫的声音,“黄总他们在那边,你去招呼一下。”
      丈夫是对着实习生说的。
      实习生喜笑颜开地答应一路小跑着过去简直是春风摇摆。
      这时丈夫低下头对小舟说,“你理她做什么?”男人用自己的手紧紧扣住小舟的手,应酬各方,不再有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来找小舟搭话。
      “谢总身边这位是?”
      “我太太。”
      “原来是谢太太,早听说谢总娶了个美娇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幸会幸会。”
      小舟笑而不语,礼貌地点了点头。
      小舟相貌稚幼,气质温婉,在一群威风凛凛的商业女强人中大为不同。当晚,谢太太人人夸赞,大为瞩目。
      可那时,小舟在独自一人去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时,忽然想,你到底是谁?
      身后立马就响起了回答,“谢太太。”
      小舟回头,原来是刚刚打过照面的一位女士。小舟便朝她笑着点了点头,拿起手包走掉了。
      人人都羡慕她的好运气,嫁了个好丈夫,人人都谢太太谢太太地叫她,不止丈夫的同事,更有住对面的邻居,女儿们的班主任,也是一般。
      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呢?
      人们只需要知道谢太太就足够了。
      奚轻舟。
      似乎是好久都没人再提这三个字了。
      丈夫、婆婆、公公,也是小舟小舟地叫她。
      似乎是,被分解了一般,原本完整的自己,只剩下一截,残活于世。

      但是,怨言是最不应当有的。
      她嫁了个好丈夫,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记得那次年会许久之后,五月暮春的一个晚上,丈夫在公司的一个好哥们到家里来吃饭。小舟精心准备,客人直夸小舟好手艺。那人喝了几杯酒,便有些没正形起来,搂着丈夫泊帆的肩对小舟笑,真心实意地说,“小舟妹妹,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这兄弟。我活到三十多岁,就没见过比我兄弟更专情更顾家的男人。那次他手下那个实习生,叫什么莎莎的,不在年会上招惹你来着么?结果实习期还没过,泊帆就把人小姑娘给开了,小姑娘那叫一个哭的啊,我一大老爷们见了都不忍心,可泊帆就是不为所动!你就说,你感不感动?感不感动?一个女人,这辈子遇到我兄弟这样的男人,值了!”
      小舟不作回应,只笑着给客人夹菜,“宋哥,你吃菜。”
      晚上睡觉的时候,丈夫对小舟说,“宋哥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说话没轻没重的。”
      小舟躺在丈夫的怀里,抱着丈夫的腰,声音轻轻的,“他说得也没错,遇到你是我三生有幸,值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刻意表现真心的成分,在说最后两个字时,不明因由地将那个翘舌音发得分外饱满。等意识到的时候,耳朵已然红了。
      有幸的是,那时丈夫已经开始了他的亲吻。于是就可以用别的理由,把耳红这件小事,搪塞过去。
      但。
      既然他当时那样说了,一定也是想到了小舟也许会有的情绪吧。
      “一个女人,这辈子遇到我兄弟这样的男人,值了!”
      这样听来,似乎一个女人一生的价值,竟要由一个男人去赋予。
      从十几岁时,小舟就养成了爱抠字眼的别扭毛病,总喜欢翻来覆去地嚼别人吐出来的一句话,最后结果要么是无味要么是恶心。天性使然般根深蒂固的这一面,这么多年了丈夫怎么可能不明白。
      丈夫也不止一次地和她讲,“我不是把你当作我的妻子,笛笛和笙笙她们的妈妈来爱的,我只是爱你,只是你,你什么都不是了我也爱你。”
      小舟当时顺着他的话捉弄他,“那也就是说,我们离婚了你也爱我?”
      丈夫苦笑了一下,“我也不是因为我们结了婚才爱你的啊。”
      所以,在这苦涩的笑容下,男人的逻辑是,在他的爱里,婚姻从来不是必要条件。
      小舟和丈夫的婚姻开始得早,结婚时两个人还不到二十岁。
      因为青春年少的一次冲动,有了笛笛和笙笙,小舟那时还是孩子,遇到这事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医院打掉。她也不恼泊帆,那晚她情绪低落,泊帆安慰她,她一落起泪来,眼周便像是涂了胭脂似的红,惹人怜爱。泊帆搂她在怀,低下头吻她,她开始犟一犟,过后就顺从了。知道怀孕后,小舟只觉得心烦,决定独自一人去打掉,连怀孕的消息,都没告诉泊帆,甚至走进医院的那一刻,决定走出来后就和泊帆分手。至于这想法为何而来,当时也没有深究。但是就在坐在医院幽深的长廊上独自等待时,就在护士从手术室出来叫了“奚轻舟”这三个字时,跑得满头大汗的泊帆却赶到了。小舟站起来,静静地看着泊帆,泊帆也看着她,急促的呼吸还没来得及平静下来。护士显然是见惯此般风月的,便合上手上的册子,说,“考虑好了再来吧。”转身进去关上了门,走廊上只剩小舟和泊帆两个。
      一瞬间这条幽深的,不见尽头的窄窄走廊,就化作了一条长长流淌着的河,两个人的脚背都淹没在水里,谁也没有朝谁走过去。
      最后泊帆开口了,那时他脸上的汗几乎全干了,一张脸显得那么干净,似乎是清水,没有一丝杂质,他说,“小舟,你嫁给我吧。”
      那时候为什么哭了呢?小舟她自己也不明白。倒像是那个一边流着泪一边点头说好的女子不再是自己,倒像是那一对在医院的走廊里紧紧相拥的情侣跟自己没有半分关系。真实的她,似乎是站在更远一点的河水里,脚背浸在水面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离合。
      很快婚期就定了下来。小舟和泊帆都还只是大二的学生,连法定婚龄都没到,可泊帆说仪式不能省,他可以现在给小舟一次婚礼,毕业后领了结婚证再给小舟一次。第一次的婚礼办得简单温馨,只请了两个人在学校里要好的同学朋友,一群年轻人热闹起来不走场面,无法无天,恣情肆意。被那气氛所感染,在他们的婚礼上,朋友中一直暧昧不明的那几个倒还成了好几对儿。后来那几对儿没到毕业都分手了,小舟和泊帆的第二次婚礼,那几个都推说有事不来,小舟知道他们是怕见到旧人尴尬。
      笛笛和笙笙是小舟在大三时候生下的。因为生产的缘故,小舟请了一学期的长假。在产房醒过来时,看着被丈夫抱进来的那两个婴儿,小舟竟然觉得陌生。似乎是生活里多了两个闯入者,那一瞬因害怕带来的厌恶,因厌恶带来的自责,因自责带来的委屈,通通涌了上来。小舟哭了起来,觉得全身都痛,越哭越痛,她孩子的父亲把两个孩子交给一旁的护士,抱住她,安慰她,“别哭,别哭,没事了。小舟别哭。”
      直到现在,两个女儿已经九岁,小舟快成为自己心中三十岁的老女人,在看着丈夫和孩子在自已身边玩乐时,还是会时不时地被一阵令人恐惧的陌生感袭击。似乎当年做那一个又一个决定,把所有字连成句,以标点拴结织成一张密密的故事的网的人,不是自己。
      也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天在医院,没有答应泊帆的求婚,而真的顺从初愿,打胎,分手,转学,求个清净。那今时的自己会飘落到哪里呢?
      飘落。
      所以当时麻痹了自己的清醒的是,这个男人所能给的,最稳定的幸福么?一个能容纳自己的家,几个能陪伴自己的家人,是囚禁也是保护,是牢笼也是城堡。
      听上去好像又很卑微,听上去好像又很可怜。
      和玲安见面的第二天,丈夫和女儿都回到家的晚上,餐桌上摆好蛋糕和鲜花的小舟的二十九岁生日,在英俊的丈夫和两个乖巧的女儿朝自己举起杯来说生日快乐时,小舟看住对面男人的眼睛,问,“当年我们结婚,会不会,错了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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