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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慕 ...

  •   1
      灵虚观并非如世间朝开暮落,有的只是终年如一的茫茫白雪,与自称仙风道骨的虚伪道士。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但我的师傅却与众不同。也许是因为他总是蒙着白纱的若有似无的面容、亦或是冷静自持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眸,他的一切令我沉溺。
      作为一名道士,情|欲之念如我般执着已是实属罕见,而对方是自己的师傅更是罪加一等。如若那帮臭道士知晓,恐怕只会一招四象轮回将我打入空雾峰面壁思过。
      然后那又如何呢?那些道士唯一令我欣赏的地方恰恰是我最讨厌的模棱两可的辩证观,阴阳清浊的两面性令他们从来抱着对一切事物怀疑的态度。如果不是什么欺师灭祖的大逆之道,从不会给予实质性的处罚。
      你不合适这里。当年我上灵虚求道,暮宸静静扫我一眼便已下定论。我在观前苦跪三日他也不曾动容,最终是闭关大成而归的观主李忘生一手将我带入观中。我从来眦睚必报,那时我还没有经过心法的洗礼,只知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使出道士们引以为豪的六合独尊将他们供奉的三清尊像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挑衅似的抬起了下巴望向他们。所有人中唯一面不改色的,一是暮宸,二是李忘生。
      道士通常无欲无求,会撼动他们的是一颗赤子之心,以及道家所信奉的本神。如今我用他们的本门绝技之一毁了他们的本神,只相当于与整个灵虚观为敌。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形之下李忘生却依然力排众议要令我入观,包括连我在内都感到费解。饶是在这出闹剧中始终沉默不语的暮宸,也微微望了过来。
      你让我如何形容那种视线,如若初见只觉平静无波,这次我却感受到了一种不为人知的深刻,如同一把灼热的利剑射穿人心。那是经历过痛彻心扉却不愿放手的人才会有的眼神。我微微一滞,心底却不自觉地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这种感觉有些令我作呕,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
      到底收还是不收?!
      那是自然。那个高深莫测的李忘生只是笑着抚了抚胡子。
      对于我的嚣张,即便修养甚高的道士们也有些蠢蠢欲动起来,李忘生却始终没有改口。然而已成为既定事实,众人知晓无论如何阻挠也无法改变,这事终是在我一入观便进入空雾接受惩罚后完全平息。饶是原本一些颇有微词的道士当看见我抚着颈间的血痕时,也不再多言。通过了空雾即通过了三清的认可,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不盲目的信仰和知难而退,我承认这也是我欣赏的地方。
      对于少时忍受了十二年之久的倾轧来说,我最痛恨的就是暗地里龌龊的勾当,这也变相造就了我极端的性格。当然并非说不允许报复,我毁去他们的本神像确实过分,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找到我,无论他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我也会用我的方式让他心服口服。而那些道士没有令我失望,他们本性耿直,大多遇到我更是一种隐忍的默然,至今我还未曾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这偌大的灵虚观,人来人去如潮水,每个人的脸上带着不属于尘世的超脱,但又并非缺失人情味。我向来自诩聪颖,我看不起这些道士动不动把太上忘情挂在嘴边却时不时露出一种济世情怀的虚伪与愚蠢,却又心里暗自欣赏着他们。
      那日我在空雾待满了三夜之限后使了一招梯云纵飞身而出,原本干净的衣物已经在三天的战斗中破损不堪,我从来不知晓空雾里有那么多强劲的怪物。我正打算偷偷溜进玉华池沐浴,李忘生却片刻不让我歇息,一阵凭虚御风带我去了三清殿。
      他只问了我一句,这些技艺是何方高人传授于你?
      在这个老头面前,明明一点感受不到他的压迫,却在他洞悉一切的睿智眼神中不得不吐露真言。于是我也没有丝毫隐瞒,冷淡的扔出谢云流三字。
      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罕见的激动神色,你说的,可是谢云流三字?是于何时、于何时?
      我有些奇怪的瞥了这老头一眼方答,六年之前,自闲山庄。提到尘封已久的名,我的眼神不由黯了黯。我原以为再次提及自闲,我可以做到心外无物,却不曾料到这个令我恨了十二年的出生地如此动摇我心。六年前是,六年后亦是。然而它曾带给我那么多冰冷的记忆,终于在让我的愤恨达到顶峰时给了我最伤痛的一刀,烙进我的骨血里,不死不休。心外无物,全是狗屁,否则我也不会来到这里。
      谢师兄,谢师兄。这些年来,……终于从东瀛回来了么……李忘生有些断断续续的低语打断了我的回想,那个原本就已白发苍苍的老人却更像一瞬之间垂垂老矣,绷紧的背脊也微微退缩似的弓起浅浅的弧度,他只是一声长叹,将所有思绪化作了一羽鸿毛般消融在这场雪里。这也让我意识到我跟这些道士毕竟是不一样的。
      因为不管如何情有可原,落无音从来只会关注结果。这也是自闲山庄的他们教给他的。
      罢了,你退下吧,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座下大弟子暮宸的徒儿了。
      我迟疑了一下,比起自身对于暮宸抱有的一丝似曾相识来,我更加好奇我至今完好无损留在这里的原因。
      为何留下我,甚至连暮……你的座下大弟子都说我不适合这里,你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对,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说六年前我还挂着自闲山庄这个辉煌的名头,六年后的我孑然一身,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是种名叫复仇的透支行为。电光火石间我脑中蓦然浮现出承影的样子。
      莫非……为了我的承影?我冷声。
      这是自闲留给我唯一它曾活于世上的凭证,尽管我恨它,我更不能忘记它。我恨遗忘。如若李忘生透露一个就是如此的讯号,我就会不自量力地拔剑。我不允许任何人抢走我的回忆,但我也不能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深知打不过他,但我又有何种方法能令他知难而退。我不知道,心下不由奇妙的悲壮起来。
      ……并非如此。他带着似乎有些好笑的神情望了我,仿佛知晓我在寻思着什么一样。
      我微微安定,但却没有放松警惕。不信任、猜忌、多疑是我在自闲养成的习惯。尽管我的潜意识告诉我道士们并不一样,但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相信自己的感情。
      他见我这般,又是一声轻叹。
      你们果真像极了。
      他没有用你像极了他,也没有用他像极了你,也许这三种说法在常人看来是一样的,但我却不那么认为。只是老头说的比其他两种让我窝心。
      与暮宸有关。这是一个劫,于你于他,即便我不令你入观,它也注定发生。与其令它有变数,不如让它在冥冥之中定数吧。他没有用什么道义之流的陈词滥调敷衍我,只是淡淡的平铺直叙。
      ……什么劫?……尽管这劫数牵扯到了一个我感兴趣的人,但这种似是被人掌控在手中的滋味并不好受,我有些阴沉地虚起了眼。
      你自去七琴殿中见暮宸吧。他不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
      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便应一声离开了三清殿。
      除了我不能死之外,什么劫数都不会撼动我半分。
      我曾如此以为。

      2
      暮宸早已收到李忘生的秘音传讯等我到来。
      他静静伫立在雪松之下,握着一把止水,剑身如同清冽的北冥河水反射出冰冷喑哑的光芒。那夜月华皎洁,在无声的落雪中他的身影如同一个望穿天涯的过客迟迟不肯别离,明知他什么也等不来了。
      我不禁想起自闲山庄覆灭的第一年里,我也像他一样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消瘦下去。
      跟我来。他简短的命令后不带一丝拖泥带水的转身。面上的轻纱随着他带起的风息轻轻扬起,然而不知是雪花迷了眼,亦或是别的一些似是而非,我深觉我没有看清隐藏在白纱下的面容。但我能想象那样的清新淡雅的气息。
      唯一破坏这份出尘美感的便是他的眼睛,那样如墨的眼眸单单看来也并不逊色,甚至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但那样的眼神,第一次是淡然,第二次是深刻,第三次、第四次、以至日后的每一次都令我感到不知所措。
      清澈而污浊,超脱却执着。
      但我也是在日后察觉到的。我跟在他身后,雪地里只有我笨拙的脚印,修真之人通常有一身踏雪无痕的本事,我跟着谢云流也只是学了皮毛,对于比起心法更注重剑法来说的我还不曾练到这样的境界。不知为何,看着相距一尺的背影,再看着地上一人的脚印,我竟微微感到一丝怅然。
      到了。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分心的我有些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他的背脊,比起想象中更温暖的触感令我生出眷恋。
      我一惊,强作镇定的握紧了手中的承影。他的眼神在触到这柄剑后突然变得犀利起来,有什么转瞬即逝,他定定的看着我,一字一顿。
      以后,我便是你的师傅。
      我只觉他的气息开始凌厉起来,然而对于他我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那样的感觉混乱了我理性的思绪,嚣张如我静静抱着承影低头,不想说是,但又不想忤逆他。
      他向我靠近了过来,一步、又一步,我有些惊慌,但是没有退后。
      我抬起头直视他,师傅有何指教?
      他停住了步子,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似笑非笑,眼角微微扬起。
      ……便这样吧。留下一句如同呢喃的低语,他再次转过身徒留背影。
      待到他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我才松了手中的承影,手心里微微有些汗渍,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有些事会脱离自己的掌控。我暗自告诫自己,不可与暮宸走得太近,他是禁忌。
      令我庆幸的是,从一个我新认识的道士凌越口中,我知晓暮宸除了观中大事外几乎行踪不定。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失落。
      在观中的日子比我预想的要悠闲,暮宸除了那一次为我带路之后还寻过我一次。
      为何不去学习太虚之剑?
      太虚之剑在有形之中杀人,紫霞之功却能以气在无形之中致命。
      其实那年在纷飞的血色里敏锐如我尽管未曾习剑,还是察觉的那股无形的剑气,原本我打算同谢云流学习同种心法的太虚剑意,但他听我描述断言那是紫霞功后我便改变了主意,这点上我确实受了我仇人的影响。以仇人自豪的剑法毁去他是一件令我有快感的事情。
      他听后沉默,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便好好修炼紫霞功。
      之后再不曾见过他,尽管烦躁,我还是听从他修炼着心法,毕竟我的基础本就不够牢固。况且道家之人最忌心浮气躁。
      日子倒也不算过于枯燥,这个天生能为人带来欢笑的凌越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可以说于我听,所有的道士都喜欢他,他单纯的如同须弥山头的一捧新雪,他近乎狂热的崇拜着暮宸。
      就那么喜欢暮宸?我曾那么问过他,他一下便脸红起来。
      才、才才不是喜欢!是敬重!因为暮宸师尊很强!他是我的目标!
      我微微一笑,暮宸的强是从初见那刻就感受到的。
      只可惜他都不收徒……凌越嘟嘟囔囔的抱怨起来,忽而表情又转变的有些神秘起来。
      你知道么?其实在你之前,暮宸师尊还收过一个入室弟子。那时候暮宸师尊不似现在那么冷漠,他同那个弟子的感情很好,但七年前他们下山游历,一个月后不知为何师尊孤身一人回来,说是要闭关。一闭关就是一年,而后他又下了一趟山。这次不出两天便回来了。只不过那阵子江湖上因为自闲山庄惨遭灭门的离奇之案掀起了轩然大波,连一向不怎么过问世事的灵虚观也卷入其中。师尊下山的时间实在太过巧合,但是最后观主证明师尊与此事没有半点联系,只是掌门命他去南疆五毒取离火玄珠而已。嘿嘿,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师尊不会干这种事的。不过自那之后师尊就不肯收徒了,也不知你是遭了什么运,师尊竟然收下了你……
      我按捺下心头的狂跳,已然没有了再听凌越说话的欲望,我匆匆道别然后在雪地上疯狂地蹑云起来。我试图打坐平复这种狂躁,但是事与愿违,因为就在我踏入七琴殿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许久不曾相见的暮宸。
      他正坐在正殿里把玩着一朵入定之花。
      我进退维谷,脑子里只有一句疑问不停打转,他沉默不语,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下去。
      当年自闲山庄被灭门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实在过于急切,急切到忘了说敬语,急切到不知道我究竟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他又用那双蒙着沉沉雾霭的玄色眸子望了我,将手中花朵拢进袖中,沉声。
      南疆五毒。
      然后我便一瞬涣散下来,竟有一种淡淡的喜悦,而脸上不露分毫。
      点了点头,有些暗自懊恼方才的失控,想回房间。
      然而脚步还未抬起他便叫住了我。
      你便是用这种语气与师傅说话么?
      我一滞,如若是平常我早以冷笑地回过去一句不然又如何。然而暮宸是个不一样的师傅,怎样的不一样我不知道。我只能游移开眼神,默不作声。
      他见我不说话,忽然挑起眉,他说。
      半月之内,为师却还未好好询问过你的名字,确实是为师的失责。然后便噤声。
      我感到有视线落在这端,便不由自主的开了口。落无音。
      无字太煞,便舍了吧。落音,回房拿些玄天丸,待会儿出发去须弥山。他唤的是那么自然,以至于我说不出我不是落音而是落无音这种话来。我曾说过我是个憎恶遗忘的人,所以我同样重视这个名字,因为这是自闲予我的,他这么说等同抹灭了我的过去,可我却生不起气来。我只是听从他的吩咐僵硬地回了房,从头到尾竟是像一种默许。只要我记得落无音便可,我如此安慰自己。
      处理妥当的我握起承影走向须弥山,只是在七琴殿入口见到了意料之外的暮宸。
      ……师傅,……你是要同……我一起?原本想说徒儿的我总是不习惯那么温和的口吻,我心下犹疑的开口问向这个似乎伫立已久的男子。
      他轻轻颔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一怔,着魔似的看着他,手心相触的温度令原本悸动的感觉愈发鲜明。
      为了省时,便不再步行了。暮宸同样看着我的眼睛,说着便凭虚御风起来。
      脚下的剑气沉稳,我感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有些难堪的低下头去。暮宸专注控制着剑气的力道。我闭着眼任凭一切景色消褪在我身后,暮宸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在这个漫天飞雪光线柔和的黄昏,我仿佛感受到十八年来从未体验过的心动。

      3
      我们站在须弥山山脚,那些深深浅浅的谷壑令须弥更显神秘,似乎一切秽浊都会被吸纳进山中。
      暮宸松开了我的手,往后稍稍退了一步。落音,梯云纵后凭虚御风。
      我望着万丈高山,略微有些迟疑,如若一个掌控不好,便会摔下来粉身碎骨,更何况我未曾领悟到凭虚。我一直像被什么禁锢住一样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剑气,这也是我北冥剑气一直火候不到的原因。
      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我就在你身后。
      我就在你身后。只消这样单单一句,我却瞬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使出梯云纵,冥蓝色的剑气包裹在我周身,在接近尾声时我将剑气汇聚在脚底,只是好景不长,那些不稳的剑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消融进风雪里。此刻我本应该快速着落在山壁上借力再一次梯云,但不知怎的当感受到身后气息有所动作的时候脑海一片空白。我就那么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仿若期待着什么一般。
      所有的一切终结在一个轻柔的拥抱之中。
      暮宸环着我的腰身,一招坐忘无我护体后飞落至山顶。
      落音,刚刚那种危险的情况应该梯云纵。他的语气里带着为不可闻的叹息与宠溺。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原来的记忆里他一直带着那么居高临下的疏离感,我本不信凌越所说他的温柔,此刻却不可自制的轻轻窃喜起来。
      再来吧。他望了望渐渐昏暗的苍穹,神色不可名状。
      我侧过脸,走向那块山壁,这时我的视线忽而触到一朵白花。
      它似是在绽放的那一刹那突然被生生静止一般,我认得这是一朵入定花。也只有入定花才会开在这片终年积雪的土地上。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朵花。
      师傅……入定花?我用了询问的语气,但是要询问什么我也不清楚。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再从袖里掏出另一朵略微高出半茎的花。他扶了扶衣袖,轻柔地将它放在山脚另一边。大约二十尺左右。它们初初绽放的花朵彼此相对,弯曲的茎叶仿佛隔着虚空静静靠在一起一般,美丽不可方物。看着它们,我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暮宸只是沉沉低语了一句,在很多年以后我却记得那两朵相生相见却无法相守的入定花,他告诉我一枯一荣,日月恒常,入定不过是一种病态的柔弱。
      须弥山头扶风乍起,我拢了拢额前的碎发,承影握在手中,身边是同样握着止水的暮宸。飞雪轻舞,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不过一拳之隔,却像极了那两朵入定花。
      我恍惚了一下,不由开口问了一句。师傅,还继续么……?
      继续。他简短的答我。
      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下终于迎来完全失去焦点的深夜,我心下不由懊恼,我本就心高气傲,如今在暮宸眼前失了颜面,我放不下身段求教他。一时间便陷入一种冷凝滞涩的气氛。我还未修炼到家,夜视能力不若暮宸,只能大约分辨出一个轮廓,但暮宸说这也是极危险的,因而便让我停手打坐至视物继续。
      道士的癖好是有些奇怪的,暮宸也不例外,他喜欢坐在雪松上眺望远方,明明方圆百里是白茫茫一片。我最终耐不住,习惯性的插了生太极的气场后,便梯云上了树。淡淡的莽撞感转瞬即逝,我面不改色坐到暮宸身边。
      师傅,你过去些,这根枝桠不算太宽。
      ……你倒是悠闲。他说罢往右边挪了挪,视线依旧弥留在远方的某一处。
      我认出了那是北冥河的方向,便又多言了。再遇到暮宸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那么聒噪。
      师傅可是在望北冥河?
      ……你可知这须弥山是什么地方?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的我的问题,如同转移话题一般。
      弟子不知。
      历代师祖都是在这须弥山得道成仙,为师坐忘无我的本事亦是在这山头修炼而成。传说……在这山里,一切都能放下。
      我心里不以为意,不由反唇相讥。如果真的什么都能放下,那我又……
      突然自知失言,自闲自闲,我念念不忘的复仇却在短短半月的安逸时光里渐渐淡成一个昏黄的影,我差点就要记不起它来。我不能忘,我怎么能忘。那些到死都不肯放过我的怨魂,啃噬着我的心扉,刺痛着我的神经,六年来日日夜夜反复折磨着我。午夜梦回甚至能感受到他们不停在我耳畔喑哑的嘶鸣。
      如果忘了他们,我便连一分一毫活下去的理由都不存在了。
      然而,我眼神复杂的看向我的师傅暮宸,他的存在令我混乱,令我失去理性。在这时我应当杀了他以绝后患,但我无法对他以刃相向。
      他不知我思绪变换,没有在意我的话,只淡淡的说了下去。
      因为执着,所以放不下。
      他终于收回视线垂下头抚摸止水剑刃,他清隽的发丝在风中纷飞吻上我的面颊,隐约见我听到了他曾经的徒弟,那个叫做千影的名字。他眼眸微敛,泛不起一丝眼波。但我却仿佛再一次窥探到他平静的面孔下潜藏的恸哭。那是一种近乎刻骨的憎恶,却又潜藏了一种莫名的哀伤。
      千影千影,千山无影。低语随风而散,他抱起止水,看那雪白通透的须弥山壁反射出一汪清虹。
      我一刹那明了,无音无影,难怪他一听我的名便改成了落音。
      我不承认心下那股酸楚,只得在心里说道,落无音只为复仇而活,其他种种不过繁华虚妄,暮宸之于我,是心中须弥里最美丽的净土。
      他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落音,为何而哭?
      我怔然,以指尖轻触眼睑,却感受到早已忘却的湿润。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哭泣是我六岁那年,那个待我极好的堂兄将一柄精致小巧的匕首赠予我,给了我曾以为天长地久的温暖后毫不留情地捅进了我的心房,喷涌而出的血花洒在他狰狞的脸上。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他一边那么重复说着,一边却毫不知情的啜泣着。我感到他握着刀子的双手不停颤抖。
      我疼得仿佛被撕裂一般,仇恨的种子在那一刻经过鲜血的洗礼破土而出。
      落无音从来只注重结果,既然他让他那么疼,他日定当令他生不如死。
      陨落的黑色视线里,我似乎感到有什么滑出我的眼角,也许是一簇混杂了污浊消融的飞雪,竟然那么苦涩。
      我抹不干净那些泪水,只觉得它们越发肆虐的倾泻而下。我是个别扭的人,即便再伤再痛,我也不会让人看见我的难过。然而此刻我对着甚至相处不过一天的暮宸,像个孩童般呜咽。
      暮宸俯下身来,他的面纱触上了我的肌肤,他的唇忽而落在我的眼睑上,带着融不开的寂寞,却给了我最直接的无声抚慰。他的身上带着苏合香的安定气味,他轻吻我的样子仿佛与生俱来的契合。
      我奇迹般的止住了落泪,他的唇便安静离开了,猝不及防一如他吻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当时的表情,只是睁开眼痴痴看着他,脑海里什么也没有想。
      睡吧。他镇定自若,再次将视线投向北冥河的方向。
      我顺从的闭上眼,还未从余韵中回过神。他一次又一次那么轻易地打碎我筑起的壁垒,我却甘之如饴。
      自嘲的感受着他的气息,我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了。但是一旦承认,他将是我最大的弱点,我不允许让自己阻碍到复仇之路。
      暧昧不清的色泽掩藏了平静外表下的暗流涌动,一夜无眠。

      4
      晨光熹微的时候,我看见了暮宸的睡颜。
      尽管仍是风霜肆虐,但视线总算清明了。他的眉峰微微蹙着,我伸出手停留在面纱上微微迟疑了一下后,最终转而抚向他的眉间。他似乎做着一个噩梦,额发有些微的濡湿,还未来得及等我收手他便睁开了眼,异常清醒,我尴尬的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他反应很快,身形一动轻轻避了开去,并没有看我一眼。我顺势收回自己的手,再次懊恼自己不知丢失在何处的理智。
      走,今日你随我进山。他潇洒的凭虚御风,甚至坐忘无我也没有使出来。
      我有些羡慕的看着,但也只是轻轻跳下来快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一个蹑云缓下了冲击。
      暮宸在我生太极的气场里完全游刃有余。
      这柄承影是把好剑,但是你的剑气不足,无法好好驾驭,以后记得勤加修炼。心法已经到了几重?
      乘霞四重,捉影一重,云屯与雨集……暂时还未领悟。有些难以启齿的说了出来,云屯是一个气宗大多首先修炼而成的心法。
      ……果然是你的风格。凭虚御风需要剑气的不停补充才能运转,你的聚气能力不够迅速,这几日便好好领悟云屯心法吧。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加快了脚下生风的步伐。
      跟紧我。
      原本我勉强跟上他已是吃力,如今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渐渐融入了雪色之中,我孤零零地停留在原地。两边是沉寂空茫的须弥山,我不禁用承影在雪地上挑了开来,渐渐成型的竟是暮宸二字。
      偌大的雪山里徒留我满肩风霜,一路而至的脚印蜿蜒曲折,形单影只一般。他的出现,他的消失,似风来去无踪。他不会丢弃我,素来不相信感情的我竟那么笃信起来,心下有几分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盘腿坐了下来,气转丹田,感受从肌肤传出的热度,他们渐渐汇聚在我右手,顺着剑身游走,倏尔铮一声,须弥山壁已被射穿三尺,而承影仍留在我身侧。我朦胧感受到剑气又在身体里积蓄起来。
      这时暮宸从一方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眼里带着一种赞许。
      落音,你天资聪颖,须知欲云屯便须达到天人合一之境,不过单凭一重之境还是无法凭虚。
      我直直看向他突然出现的身影,暗自松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地上的暮宸二字,有些窘迫的用脚尖磨了磨,但那印痕偏生和我作对一般,怎么也消失不掉。
      他注意到我的小动作,似是低低笑了一声。
      落音,再这么下去,就会被冻着了。
      他的声音有几分促狭,感觉到他的心情不错,我也出奇的欢喜起来。
      我轻轻开口问道。师傅,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继续往前,直到你练成云屯三重为止。
      这次他没有再走远,与我隔着三尺的距离,我看着他隐约的背影,忽然没由来生出一股脆弱感。
      那一刻,我是害怕了。我几乎就要叫唤出暮宸的名字,但我仅存的理智将这份冲动压了回去。因为我忽然想到他那句我就在你身后。
      我总习惯一个人,少时每每看着兄弟姊妹们欢乐的玩耍,我并非不曾羡慕过。我的堂哥为我实现了这个愿望,也用最残忍的方式毁了这个期盼。从那件事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然而暮宸,你又是为何而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本以为我用惨烈的复仇结束我黯淡无光的一生会是我最后的归宿,可每每望着暮宸,我便没由来地生出一股依恋。他是那么熟悉,那么温和,我渴望了十二年的东西,全部聚集在这个男人身上。
      暮宸。我静静唤了他一声。
      他微微一震,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神有七分冰冷,三分眷恋,声音也低沉起来。
      为师的名讳,并不是你能随意叫唤的。
      我窒了窒,沉默了下来,他这一句竟是如同一根刺,直直扎在心里最柔软的某处,有种卑微的疼痛。
      师傅。你到底是谁。我像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他的轮廓在飞雪里愈加不清晰了,他的面纱随风扬起,我看着他的唇角勾勒起一个嘲笑般的弧度。
      我只是一个活在须弥里的疯子罢了。
      我静默了一会,开口问他。师傅……你害怕遗忘么?
      他没有回答,依旧往前走着。前路漫漫,我看不见尽头,此刻我跟在他身后,竟让我感觉有一些共赴黄泉的味道。
      然而事实上只是我不切实际的妄想,我们的目的地是须弥山顶。
      过来,落音。他向我招手,他站在山巅。在青白色苍穹的映照下,他的影莫名滋生出一种不祥的气息。然而我还是向他走了过去。
      你看到了什么?他指了指不见五指的山谷,气定神闲。
      我凝视了一番,坦言。万丈深渊。
      他的眼神浮现出一抹玩味,徒步走到我的身后,扶着我的肩低语。再看看?
      我已经感受到一种风雨欲来的阴沉,却还是依言凝神注视下方,背后冷不防一道太极无极的剑气,我护体不及便被生生打落下去。所幸凭着一瞬间凝聚在脚下的剑气回身攀住了山壁。我没有用梯云飞上山崖,我只是淡淡望向暮宸。暮宸同样没有任何动作和言语,只是看着我,像是要看穿我一般。
      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知?他似是慢慢浮现出冷笑,眼里翻涌着一种情绪。那情绪我太熟悉了。
      背上伤口的大量出血让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我强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心里有个小小的呼喊越来越大声。
      不要听、不要听、什么都不要听。
      他确实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慢慢揭下了面纱。
      看着那张熟悉的容颜缓缓进入视线,我还是如遭雷劈,十指死死扣住山壁。
      我那日在观中望你的承影第一眼便认出来了,所以带了面纱,我没想到当年竟然还会有一条漏网之鱼。
      师傅……你在说什么……。徒儿愚钝。我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顺从着感觉吐露出像是为他掩饰一般的话语。
      我不信你认不出我来。
      师傅,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自闲山庄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你倒是能说忘就忘?你上灵虚观学艺,难道不是为了手刃仇人?你明明早就认出了我,为什么三番五次都不下手?
      我感觉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背上的出血已然让我的头脑混乱。我像是溺水之人般慌不择路。我不停的为他开脱着,不停的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哈、师傅,难得你那么多话……可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懂呢。
      他的手缓缓的覆在了我的手腕上,灼烫的我钻心蚀骨,我的生死不过他的一念。
      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来告诉你。因为你喜欢上我了。你喜欢上你的仇人,背叛了自闲山庄,背叛了你生存的意义。
      到底是什么时候?难道是那一个吻?他的眼神幽深,蕴着一抹看不透的微妙颜色。
      够了!暮宸你闭嘴!
      我终于不受控制的歇斯底里起来。眼泪忽然就那么轻易的落了下来。
      我曾经以为除了我死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撼动我心。我回忆起须弥山那一夜,我告诉自己早知如此一定会狠下杀手,然后当我一遍一遍不停这么对自己说的时候,他唇角弯起的冰冷弧度令我本就脆弱的防线更加不堪一击。我对他早已情根深种,我从不信一见钟情,但也许冥冥之中在哪一刻,我便已经没由来的爱上他。
      他注定伤我最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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