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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灰意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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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簌簌铺满帷帽,他将一边黑纱系在帽沿,冰冷的碎白正击在脸上。
“接下来,去何处好呢?”
短暂地停顿下来,意料之中的寂静。
“罢了,去避寒吧。”他低低呢喃,自问自答。
“咻!”身后箭矢破空而来,箭头击碎空中雪白,直取他背心。
明知有人要取他性命,何垂衣却不回头。当箭矢靠近他身后半丈处,黑发裹成的长辫变作蛇状,在千钧一发之刻缠住箭身,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箭险险停在他背心半寸处,若再近分毫都将见血!
何垂衣用手抓住箭矢,拿到眼前来,看了一眼,似叹似嘲地说:“世间怎有你这种人?让人伏低做小留在你身边,一旦不如你愿便只剩死路一条。”
他攥住箭身的手已指节泛青,不知用了大多的力气。
“皇上有令,捉拿叛逃者何公公,生死不论!”
风雪呼啸而过,吹开他的黑纱,吹进耳畔。
何垂衣低笑一声,“皇上啊皇上,你何必要对我赶尽杀绝呢?你理应清楚,我不会伤害你所珍视之人。”
“你呀,心比晋朝最寒冷的冬天还要冷。”
他发狠似的夹紧马腹,马儿仿佛读懂了他的心,猛地发力,朝着茫茫大路奔去。
半晌后,武帝骑马追上众人。
队伍前头,一位轻骑拿着银弓对准何垂衣,他上前压住轻骑的肩,道:“射马。”
男人皱眉问:“皇上,您不相信属下的射术?属下能将他一击毙命。”
武帝后知后觉地收回手,看向那个在天地间单薄如蝼蚁的身影,动了动唇瓣,半晌后才高声道:“他从朕身边叛逃,自然由朕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男人听后释然地点头:“皇上说的是,属下这就将他射下马。”
男人骑马向左面倾斜,往前赶了几步,从侧面对准何垂衣坐下的马脖子,只听“咻”的一声,箭矢脱弦而去,竟然直直射穿了马脖子!
他射术竟如此高超!
“不好!”何垂衣凝眉,想阻止却为时已晚,箭完全穿透了马脖子,烈马甚至没来得及呜咽一声就倒地不起。
何垂衣利落地翻身下马,抚摸着马眼睛,语气悲哀道:“本想让你陪我走,没想到却连累了你。”
武帝望着何垂衣的身影,见他停下,沉吟了片刻,高声道:“何垂衣,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主动随朕回去,这次的事,朕既往不咎。”
何垂衣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揭下披风,盖住马头,然后起身一刻不停地往前跑。
见他向前跑去,武帝咬了咬牙关,脸色变得铁青。
“自寻死路。”
晋朝百姓都知道,京城外有一条护城河,被人们称之为晋江。那条江水,从京城足足蔓延到了罗州城。
武帝朝男人伸手,命令道:“弓拿来。”
“是。”男人恭敬地将弓箭递上。
拿到弓箭,他不急着动手。
在冰天雪地里,何垂衣鲜红色的身影极其惹眼,他根本无法逃过追兵的眼睛。饶是如此,他仍不愿放弃,紧咬着牙,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向前跑。
当听见前方翻涌的浪花声时,何垂衣本就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他顿下脚步,回头一望,在原地茫然四顾。
在京城的两年多,他竟从来不知,京城城外还有一条江。
但此时容不得他深思,事已至此,他绝不可能回头。
积雪覆盖在路面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还要用些力气才能拔出。随着何垂衣行走的路径看去,一串足印还清晰地留在路面,那么显眼的足迹早已昭示了他的结局。
“皇上!”男人高喝一声,“好机会!”
武帝勒紧缰绳,双眸凝视着前方不慎跌倒在雪地中的男人,只见他脱了碍事的红色翘头履,赤着比白雪还要苍白的双足,蹒跚地靠近那条滚滚晋江。
“皇上?!”
武帝眸光一厉,不悦地皱起眉。
即便如此,他仍举起了沉重的弓箭。箭身很长,箭头用玄铁磨成尖锐的菱状,这么长的距离,只要武帝稍稍用力就能轻易穿透他的身体乃至骨骼。
“皇上!何垂衣必须死在这里!学巫蛊之人必定心思歹毒,您让他活着离开京城,就不担心他日后卷土重来,报复您和夜将军吗?就算,他能对您手下留情,那夜将军呢?”
“朕自然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里。”武帝眼中充满狠厉,用力拉开弓弦,片刻后,箭矢离弦而去。
何垂衣浑身冻得青乌,足下几乎完全没了只觉,也不知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前进。
这一路上,他始终不曾回头,就像武帝追上来与否,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
那根箭矢破空而来,何垂衣根本连抵抗的心思都没了。
箭,在刹那间没入他腿腹。
“嗯!”剧烈的疼痛让他扑倒雪地上,他咬住牙关,将双手撑在雪地里,慢慢跪了起来。
身后鲜血撒了一地,像无数朵野花,倔强地开在雪面。
明明身体冷得在发抖,他浑身却疼出了不少汗珠。
他回头抓住箭身,将它硬生生地从伤口中拽了出来,“真疼。”
他叹息道。
说完,扔下裹着血肉的箭头,一瘸一拐地朝江边走。
何垂衣每走一步,雪地都将开出几朵惊心触目的血花。
抵达江边,他早已面无人色。他艰难地坐到岸边凸起的岩石上,从腰间取下一根暗红色的长笛,举到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随着笛声响起,无数的黑窟窿从他长辫上爬出,绕过他举笛的手,爬到腿腹的伤口上,汲取着源源不断溢出的鲜血。
不多时,他大喘着气移开长笛,虚弱地笑道:“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喂你们,多吃点。”
马蹄声逐渐靠近,武帝示意众人先别动手,自己跃下了马背。
他看着那张惨白的脸,双眸被浓浓的胜欲霸占,“何垂衣,你跑不掉了。”
他身后站着数十位轻骑,他们看向何垂衣的眼神中,无一不带着轻蔑和厌恶。
何垂衣微低头,把玩着长笛子,漫不经心地问:“皇上,我突然很好奇,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男宠、奴才、他的影子?或者,现在是一个罪人?”
武帝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反问道:“你说呢?”
“一个玩物。”他轻笑。
“看来你并没有自命不凡。”武帝呛声道。
何垂衣摇头:“不敢。只不过,皇上您也该尽兴了,为何就不肯放我一条生路呢?”
“放你一条生路?”武帝讥笑道,“可以。只要你留在皇宫,按朕说的去做,你想活多久朕都准你。”
“那我宁可去死。皇上,这两年来,我愿意留在皇宫的理由,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何垂衣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武帝,一字一顿道:“皇上,不爱一个人,不是错。”
他的声音干净利落,没有丝毫迟疑与犹豫。
武帝握紧弓箭僵了许久,谁也想不到,他的声音竟软了下来:“如果你还在为那句话耿耿于怀,朕可以收回。”
武帝自以为示弱一般的话,实则已将他仅剩的尊严践踏得一滴不剩。
“你这个人,永远得不到什么。”
他没等武帝开口,又说:“我伤了腿,已经跑不掉了,你杀了我吧。”
武帝翘起嘴角,“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这世间想将你千刀万剐的人大有人在,不如留在朕身边做朕的奴才?朕能保你在皇宫安然无恙地生活一辈子。”
“不……杀吗?”何垂衣森然一笑,居然撑着受伤的腿站了起来,“你这么想留下我?”
“养了两年的人,再怎么也该养出感情了。”
“那——我连尸体也不会留下。”
那阴狠的声音无故地比漫天大雪还要寒冷,竟让武帝浑身冒起了冷汗。
何垂衣面无神情地看着他们,将长笛抵在唇边,一串清冷悠长的笛声响起,他伤口处的‘黑窟窿’开始躁动,从他的腿腹不停地往上爬,几乎占据了他每一寸皮肤。
“保护皇上!”
一声令下,几人上前将武帝围在身后,他们正想掩护武帝后退,忽然一只手将他们全部推开,同时听见一道暴怒的吼声:“何垂衣!你要干什么?”
见武帝靠近,何垂衣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回答,吹出一阵急促的笛音后,他将笛子往武帝面前一掷,轻飘飘地说:“还给你了。”
武帝目光凶狠地看着他,但凶狠的外表下似乎还掩盖着慌张。
“你要干什么?你给朕停下!”
那些“黑窟窿”如潮水一般淹没何垂衣的口鼻,他隐约看见武帝朝自己跑来,竟转身毫不犹豫跳下了晋江。
仅仅刹那间,何垂衣的身体被凶猛的江水完全吞没,连自主的挣扎都不曾有过。
“何垂衣!”
震怒的喊声响彻江面,他的身体像一支离弦之箭,随着何垂衣消失的踪影扑下了晋江。
“皇上!”
他双眸赤红,双手在江面淡淡的血迹上抓挠着什么,哪怕数次无功而返,仍然不肯停下。
仿佛是冰冷的江水冰冻了他的理智,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渔网的渔夫,企图用双手捞起水中聪明灵活的鱼儿,其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
“何垂衣,你宁肯死也不愿留在朕身边?”
可惜,湍急的江水,早已将何垂衣送得不知去向。
“皇上,龙体为重!何公公受了那么重的伤跳下晋江,根本活不了多久。”
这句话,像为武帝疯狂的行为画下休止符。他面朝江流尽头方向,站在流动的江水中发愣,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