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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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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副画, 常规的商业艺术气氛浓郁的画廊里, 汪国正一路无聊地流览过去, 第一眼并没有注意到它. 是那一错过的惊诧再回首, 将他牢牢钉在画前. 这一片刻的忡怔和震撼, 待发现回神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却有工人搭了梯将画取下来. 汪国正一慌, 忙示意老远看见他正上来打招呼的画廊主人林名堂道: “老林, 叫他们先别搬, 这副画我要了.”
老林面露难色, “国正, 这个不行.”
汪国正一愣, 随即笑了, “老林,价钱不成问题. 你同我与买主商量,我可付五倍价钱给他, 只要他肯出让这副画.”
老林油光的面上渗出些油来, 拿手帕抹了, 摇头苦笑,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 又正色道: “国正, 我知道你爽快,不会叫我吃亏. 你也知道我, 国正, 你和美乔可是我这儿的大主顾, 就算不论这个, 咱们七八年的交情也不浅, 若能成全你, 我绝对会尽全力.”
汪国正却不松口, 笑道:”那还说什么, 老林? 我就全交给你了, 画我一定要.”
老林赶忙摇头, “国正, 真不行. 事实上画主根本没同意展出这副画, 其中有点儿误会. 画主已亲自来交涉过了, 马上要取画. 人正在那边儿呢.”
汪国正顺着老林示意的地方看过去,画廊前台边正站着一个女子, 西装裤,上身却是一件无袖双肩带白T恤,泼着墨迹,长发过肩无拘无束,却似并不常保养, 显得有些粗糙焦躁. 那女子正自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来, 正要点上, 旁边画廊小姐似乎说了些什么, 她微抬头, 看了一眼忙噤声的画廊小姐, 却什么也没说,将烟自嘴里取下了. 汪国正一愣, 本想她艺术家脾气断没这么好说话, 见这样, 不由地一笑, 侧身越过老林, 拍一拍他的肩膀, “老林, 我去与画主谈一谈.”
“国正!”老林忙拦住他.
汪国正示意他稍安勿燥, 笑道: “放心老林, 绝不会叫你为难.”
正说着走上前去,那边工人也已经取了画交过去,正要包. 汪国正只听那女子说,
不用麻烦.” 手取过画, 汪国正忙道: “这位小姐.”
她却似没听见, 夹了画板在腋下, 推门而出. 那裤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成的, 走路生风,贴在女子腿上似烈烈做响, 无端的平添几分潇洒肆意.
汪国正欲待追上去,却叫她发丝扫了眼, 一痛, 落了后, 好不尴尬.
林名堂赶上来, 见他正掩着半边眼睛, 眯一眯, 落下泪来. 叹一口气, 摇头, “国正, 你道我不喜欢那画? 若有半分余地, 我拼着个人情, 也是要把画留下来的. 那副夜蚀若是正品, 自三年前画展以后, 市内叫价已过了三千万, 欧元. 我也只是凑巧在朋友那儿看见就拿过来展出一下, 不想到惹这么个麻烦.”
汪国正接过林名堂叫画廊小姐拿来的纸巾, 擦了眼, 问: “夜蚀?”
老林点点头, 请了汪国正到里间办公室去. 此时一番动静已惹的画廊一些客人侧目注意,汪国正素来低调, 不喜公众场合引人注目, 于是也不推辞, 随老林到后面去.
两人坐下来, 老林叫人沏了咖啡, 一面笑道: “国正, 我倒不知道你也好此道? 我以为你买画也不过挂墙角装饰的, 倒是美乔讲究得多. 怎么你今日却动了真性子?”
汪国正笑道, “老林, 你这笑话我没艺术细胞?”
老林嚷道: “岂敢? 这也算笑话? 你不听美乔一天怎么消遣我. 我都快变成艺术的浓瘤, 附庸风雅的铜臭商人, 玷污艺术精神.”
汪国正大笑, “老林, 咖啡都叫你说酸了.”
二人说笑片刻, 汪国正到底放不下心来, 又问, “老林, 那副画......?”
老林摇摇头, 劝道: “国正, 算了. 那副未必是真品. 事实上, 夜蚀能叫得这么高价, 也就是卖的一个消费者心理, 得不到的总是好的.”
汪国正抬起头来, “噢?” 听老林继续道: “行内, 夜蚀的真品自三年前便下落不明. 从此市面上也没有见过类似风格的画作, 甚至确切是谁的作品都没人知道. 只是自画展名目和地点推测,是巴黎不甚有名的一所三流艺术学院的在院生毕业作品. 后来辗转被学院推荐到当届法国艺术新人展,当时也不算多轰动, 后来却因为有不少你这样的大头买主竞争,闹得一时风云变动. 但画却被画主收回, 严正声明为非卖品, 并且再没有在任何地点出示过. 画主也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暴露过身份, 至今没人知道画这副画的人是男是女, 是老是少, 连到底是不是院校学生也不能确定. 搞得神神秘秘的, 这才闹得如今不少收藏者和爱好者到处打听. 事实上根据当初评展的专家评论, 这副画本身的艺术成就并不大, 颇有些哗众取宠之风,画家本身作风更是不可取, 装神弄鬼,引人注目. 评论界也有人戏称此为行为艺术,心理战术. 但也有内界人传闻, 说是初选之后, 评委团颁奖前曾要求面试一应入围的参赛者, 夜蚀的作者却拒绝出席. 后来评委团发函要求其出席最后审批前的面试, 否则有违规矩, 讲免除他的参赛资格. 不过画作者依然无动于衷. 评委中不乏艺术界元老名人, 深觉受了轻视和挑战, 于是罢除了夜蚀的参选资格. 后来作者或者是心灰意冷,或者是无动于衷, 着人取了画, 媒体前一言不发, 从此再没出现在画坛中. 至此夜蚀的吵作也就平息下来了, 但是业内对这副画和画家的关注追寻却一直也没停过.”
老林说着, 看一眼旁边搅着咖啡的汪国正,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看着杯中旋转的深褐色咖啡汁, 鼻里嗅着那醇厚的浓香苦涩, 汪国正微一迷茫, 眼前依稀是那副画, 到如今知道得不到, 更似难忘的牵心.
听着老林说着, 笑笑, 应道: “噢? 这副画倒还挺有来历.”
老林叹口气, “可不是?” 摇头抱怨, “这艺术家做事, 就这么神神叨叨的. 咱们俗人看起来, 真觉得不可思议.”
汪国正咽一口咖啡, 淡淡道, “那画, 到底是不同的.”
老林劝道, “算了,国正, 别说是赝品, 就是真品, 得到也没什么好.”汪国正并不出声, 等着老林卖关子. 却听他说, “那副画, 不祥.”
汪国正诧异, 抬头看着老林, 倒笑出来, “老林, 我看你这也有些艺术家脾气了!”
老林有些恼, 直说: “你别笑! 真的, 业内不少人管这副画叫魔画. 还听说有西欧一些秘密教派收购这副画做集会圣品!”
汪国正只是摇头笑.
老林也不恼了, 只是反问他: “国正, 你一向对书画没什么执着, 你倒说, 今天画廊里怎么急成那样?”
汪国正一时却答不上来, 心里那一颤却是连自己也隐瞒了的. 只笑道: “看对眼了, 自然就是想要了.”
老林心有戚戚焉, “国正, 那副画儿,我也不是没见过. 以前就听着人说, 那副画, 会动. 是一副活画. 说实在的, 我初次在朋友画室内看见那副画时, 并没觉得什么, 一回头再看, 却觉得画里头仿佛什么东西动过一样, 背脊都有点冒冷汗, 当时想起那个传闻来, 虽然自己也不信, 但真就觉得是正品. 这才死央活赖着把画借来展示. 三千多万的画那, 对方倒是大方, 二话没说就借给我了. 等拿回来, 我这才觉自己可笑. 哪就那么多传说了? 这么一副画可能就让我这么随随便便见着, 随随便便借出来么? 而且真是, 如今一想, 一借这画就出怪事, 先是刚才那女的进门来要画, 一句客气话没说, 只叫我拆画给她. 我这么一愣, 人家已经打通了律师电话, 三两句话说得清清楚楚, 不问而取是为偷, 若当时不还画, 便法庭上见. 告我侵犯隐私, 擅霸他人财物. 你说说, 这什么事情. 这打了电话去问我那朋友, 原来这画不是他的, 是一个亲戚的, 听我说人来要, 叫我赶紧还了. 一面还说, 那女孩儿刚出院, 叫我别刺激她. 我当时真是蒙了. 吓得赶快叫人拆画给人拿去呀. 好在她看我叫人取画, 倒也没说什么. 我正想着事了了, 你那边却跑出来说什么都要那副画. 你说邪不邪门.”
汪国正笑看着老友声色俱全地演络了一场, 一边有些笑他夸张, 一边儿却上了个心, 问: “那画主有什么病?” 刚问完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些不对. 正想着要怎么圆话呢, 一边老林已说了, “我哪还敢问? 国正, 真劝你一句. 别招惹这种事情. 那画百八成是仿的. 何况你我都不是什么艺术人, 对这种不能吃喝不能干什么的虚东西没大意思. 过两天事一忙, 也就忘了. 大不了, 我替你留神着些, 你要真喜欢, 我看见好的仿品,一定给你留着, 怎么样?”
汪国正点点头, 有些尴尬于老友说话口气的恳切, 倒似在劝他戒毒似的. 话说到这份上, 当然也只能罢了. 如今静下心来想一想, 他也不可能真跟一个有病的女子要一副画去.
汪国正辞了老友出去, 一路开着车过了市中心, 转到郊外别墅. 汪国正独住, 父母远在瑞士, 女友罗美乔是罗家栋大律师的次女, 在英国圣马丁学院修习纯艺术学位, 性格古雅, 为人挑剔. 属于那种堂皇富丽却不是人人能负担相配得起的上流装饰一般的女伴. 两家对二人的交往都非常满意, 预定明年夏季举行婚礼. 今夜正是女友的生日, 汪国正本预计从老林的画廊里买副画为她庆生, 如今叫事一搅, 倒忘了. 只得买了一副卡帝亚耳坠充数. 想着满店琳琅的珠宝来, 汪国正不由又记起画廊中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她身上似乎是一件挂饰也没有. 莫说他们了, 就是自己那日日挑剔四下俗气的女友罗美乔,在她面前也显得装配太精心, 匠气过重.
汪国正觉得自己想多了, 摁开了音响, 将车速打到90, 式样含蓄老沉的宝马日用车滑过一路临海的公路. 汪国正冲过凉,简单换了衣服,拿起礼物出了门, 架着银墨绿色的莲花跑车去赴女友的生日宴.
老林说得对, 对他们这种忙碌商人, 一副画, 只是一副画, 不要明日, 今夜, 已记不清了.....
车飞驰过公路.
远天, 夕阳渐沉, 一团落日溶霞沉入银黑鳞动广漠无边的海水中去, 烧醉了一片海水长天. 夕阳如血......
夜蚀......
那副画......头一眼看去......并不见多么特别. 清晰浓醇的笔调, 显得有些凉薄, 画面以红为主, 看似一匹稠缎, 看得出细节掌控的细腻功底.若不加注意, 真会误以为墙上挂下来一片印度丝绸, 宝光斑斓, 锦绣沉郁,坠着乌金珠鳞,浓静, 醇, 欲. 一转眼, 涩了视角, 飘摇里似一抹粗纱搅烂了画面, 惊惑游疑间蓦然回首, 眼角里浸没入无际的红澜异动, 鲜浓欲滴, 乌光闪灼, 烧痛了皮肤, 整个人似搅肉机口的一条肉, 止不住, 挣不脱, 被搅进去...... 灵魂一刹那被摄进画中去, 尚不急惊恐, 却叫其中软凉的色韵阻出来, 画中有人! 有眼! 有沉沦迷陷, 纠拧的肢体, 惨碎的空茫, 一片腥腻....... 有光, 如温柔的海洋, 一刹那冷了, 静了, 红岩上有青灰的身影冷眼旁观, 疏离了距离, 倏忽地飘移, 追近前去, 恍然跳落了深渊. 神摇意动, 冷冷被逼出来, 不, 不是, 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副画......
想再看一眼, 看清楚, 看明白.
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