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王北乡

1、第 1 章

　　天空中飘着蒲公英，我抬起头，看着轻柔的白色在风中飘动，最终融化在我的脸上，化为水滴落下，消散在莲华之间。
　　“含章，又下雪了。”

　　我的父亲是“二十诸天”中第十九天之婆竭罗龙王，那日，文殊菩萨在龙宫说讲“法华经”，我偷偷藏在后面。
　　菩萨眼里，祥和宁静，带着一种慈悲的温暖，然而又有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犀利。
　　“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菩萨是这样说的。
　　“那什么不会消失？”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了下来，茫然地望着菩萨问道，眼内有光华流转，父亲等人看着我愣住了。
　　菩萨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回答道：“万法皆可破灭，唯独真心。”
　　“何为真心？”
　　菩萨笑了，一指手指点在了我的额头上：“龙女既已生菩提心，可步行前往灵鹫山参拜，得到答案前莫要出声说话，彼时，灵鹫山下，自可道出真心。”
　　随着一枚浅浅的佛印出现在我的额头，我尚未化形隐匿的龙角就这样悄悄消失了，随即被封住的还有我的修为法术。
　　于是我化为一名普通的女子，离开了龙宫，前往万里之遥的灵鹫山。
　　我以为，这不过是个考验，后来才意识到，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我要去寻找的答案。
　　刚刚来到人间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人世险恶，当一双期待的眼看着我，伸出双手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他。
　　然后，化为凡胎的我第一次明白了饥饿是什么感觉。
　　我抱着胳膊坐在了路边，有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个人就是含章。
　　他递给我一油纸袋的包子，我歪头看了看他，清清秀秀，一副书生模样，却长了一双桃花眼，眼神清明透亮，还带着一丝笑意，不像是坏人。
　　于是我接过包子开始吃，他却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告诉我，我施舍的那个人是装的，每天拿着骗来的钱花天酒地。
　　我噎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吃包子。
　　含章见我闷着头吃包子并不理他，挑了挑眉毛，桃花眼眨了眨，他说，抱歉，包子里我下药了。
　　我又噎了一下，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笑眯眯地盯着我看，最终摇了摇头，撇撇嘴，继续埋头吃包子。
　　然而，刚刚吃了不过两口，我只感觉眼前一片晕眩，我惊诧地抬起头，只记住了他那双笑得眯起来的眼睛，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沉默地盯着那张已经按了手印的卖身契，这个叫做楚含章的家伙在旁边笑得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他说以后我就是他的丫鬟了，名字就叫阿瑟。
　　然后，他又递给了我一袋包子说，放心，这个没下药。
　　我终于忍耐不住，将一整袋包子全呼在了他的脸上。
　　我是真的没想到，在所有人眼里风流倜傥家财万贯的楚家少爷会入此龌龊地给一个陌生的女子下了一整包的蒙汗药，骗回家中做个丫鬟。
　　我还要去灵鹫山参拜佛陀，哪有时间与他在这胡闹。
　　当天晚上，我就收拾了一下行李，想要悄悄地溜出去。我当时想的是，虽然我法术没了，但是本体毕竟是龙，翻个墙，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而我又没想到，如今的人间居然把墙建的那么高，我艰难地爬上去，然而半个身子却还卡在墙里。
　　我刚想抬起腿，一抬头，却发现一双熟悉的桃花眼正在眨啊眨地看着我，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我趴在墙上，呆住了。
　　看见我浑身僵硬的样子，楚含章阴森森地笑了：“想跑？我帮你啊。”
　　我再次没想到，这个白天对着先生还彬彬有礼的家伙，居然伸出手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我的屁股上。
　　当我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揉一揉摔痛的胳膊和腿，也不是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而是拎起了旁边的一根棍子，玩命地对着他那张笑得贱兮兮的脸一顿暴打。
　　事后，楚含章趴在地上，咳了两声，吐了吐嘴里吃进去的土，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哑巴。
　　我摇了摇头，菩萨说了，未到灵鹫山，不可开口。想到这里，我没搭理喋喋不休的楚含章，拎起行李就想离开这里。
　　心生菩提，我愿求佛。不可妄动嗔念。
　　然而，我刚迈出一步，就听到他在后面幽幽地说了一句，卖身契都签了，还想往哪跑，再赶偷偷溜走，我就报官。
　　我顿了一下，乖乖地走了回去，看着他眯着眼睛笑得有点得意。没等他说出这还差不多那句话，我就拎起棍子，再一次对着他的脸狠狠地敲了下去。
　　就这样，我被楚含章胡搅蛮缠地扣在了楚家，这人有些不着调，每次都能让我平静地心一再起伏，然而却待我极好，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我不要的，他也总是能想得到。
　　只有一点，不知为何这人就是死活不肯不放我走。
　　有几次，我气急了，拿着棍子打他，他就抱着头跑，也不生气，见我真的生气了，他就拽着我，勾魂的桃花眼眨啊眨的，然后我的心就软了，半推半就地又被他扣了下来。
　　水汽慢慢上升，屋子里面充斥着潮湿的味道，我躺在浴桶里面，看着本来莹白的皮肤上面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鳞片，在水中泡了一会儿后又渐渐消失。
　　我皱了皱眉，到底是道行不够，一旦离开水太久，化形就变得有些艰难了。更何况，如今我封印了法术，是最脆弱的时候，更是最危险的时候。
　　父王说过，龙族的血肉骨皮，无一不是修道者眼中的至宝。筋骨可炼器，血肉可炼丹，所以，一旦被人抓住，虽为真龙，也会死无全尸。
　　越是担心什么，就越是会发生什么。这句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楚家是名门，自然结识了很多厉害的人物，我没想到，楚家竟然连广阳子都认识。
　　我小心翼翼地收敛了全部的气息，将茶杯放在了广阳子的桌上，随即一声不吭地退到了楚含章的身后。
　　虽然我不出东海，却也听过出广阳子。此人亦正亦邪，恩怨分明，然而一心修行，为了炼器，他手里的亡魂可不少。
　　楚家对他有过一点恩情，如今楚夫人病了，请他来救治，他说，能救，但是缺了一味药引子——龙血。
　　我哆嗦了一下，垂下了头。
　　楚老爷和楚含章满眼惊诧，楚老爷问在哪能寻到龙血。
　　广阳子笑了，没有任何征兆地拿出一只网，电光石火间，谁也没看见那血红色的网是怎么变大的，只看见一道红影闪过，那网已经套在了我的身上。
　　“真龙，不就在这里。”
　　我毫无防备地被广阳子的困龙网死死的困住，然后被人拖进了柴房内，法术被封印，我与凡人无异，只能徒劳地挣扎着。
　　广阳子笑着说，若不是我额头上闪着一点佛光，他都注意不到我这个人还隐隐地透着一股龙气。
　　他还说，等取了血，治好了楚夫人，能不能把我送给他。
　　楚老爷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楚含章一惊，想要出声阻拦，然而却被楚老爷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随即沉默在一边不敢再有言语。
　　我坐在柴房里有了一点感悟，求佛路，果然是劫。
　　我听见有人悄悄地溜进来，抬起头，是楚含章。
　　我平静地看着他那平时笑眯眯的桃花眼如今一片幽深。
　　“你真的不是人，是龙？”
　　我点了点头，就算不是佛门弟子，念及这些日子他对我的好，我不想骗他。
　　我看见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随即一咬牙，揭开了困龙网上面的符咒。
　　他说，我该放你走了。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挽起袖子，拿起柴房内的砍柴刀在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我找了一个碗，接了从胳膊上不断冒出的鲜血。
　　“还你的包子。”我无声地用口型告诉他。
　　楚含章笑了，眼里有泪，他摸了摸我的脸，只是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当我逃出楚家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包括我心里刚刚萌生地一点情愫。
　　然而，当广阳子带着官兵追来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这一劫，我终究逃不过。
　　我现了原型与广阳子进行撕斗，他应该知道，纵然我没有法术，我也是东海龙姬，不会就这样任人宰割。
　　当我重伤倒地的时候，广阳子也只剩下了一击之力，他最终还是祭出了那把让他成名的斩妖剑。
　　看着那凌空劈下的寒光，我已无力躲闪，心里突然想到了菩萨说过的，世间一切缘法皆会泡灭，可惜，我却还未找到真心。
　　我闭上了眼睛，然而却并未感受到疼痛，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楚含章挡在我的面前，斩妖剑穿透了他的胸膛，鲜血在他身上弥漫开来。
　　我心里一恸，强行化为人形，脸上还有着鳞片没有褪去，我抱住了楚含章，看着他眨了眨桃花眼，虽然有血沫不断从他嘴里冒出，他还是笑着说了几句话。
　　他说，他第一次看见我，就喜欢上我了，所以宁可下药，也得把我拐回来。
　　他说，他很无耻地留下了我，因为他实在舍不得。可惜，现在真的留不住了。
　　有冰冷的水滴从我脸上坠落在他脸上，从未出现过的佛印在突然我头上明灭闪现，带来一阵阵让我疯狂的灼烧感。
　　天空中，一阵风吹来了一片片的蒲公英，楚含章明亮的眼睛一片幽深，他和我说，阿瑟，好像下雪了，都融化在我脸上了。答应我一件事······
　　我看不懂他眼中的神情，但是依然死命地攥住他的手，他说，你答应我，必须忘了我。
　　见我最终点了头，他合上了眼睛，“对不起。”他是这样说的。
　　当时我还没理解他的这句话的意思，后来我宁愿不知道这句话的涵义。

　　我忍着额头上越来越剧烈的灼痛，提着剑来到了广阳子身旁。
　　他诧异地盯着我额头上明灭的佛印，突然了然：“难关你没了法术，我竟难以伤你。本以为你有护身的佛宝，却没想到竟然是佛印。”
　　“佛印！”广阳子惨笑着，他一生杀戮只为了成正果，却没想到，今日却彻底毁于一旦。
　　佛印，是真佛是给直系弟子庇佑，伤了佛印庇护的人，损百世功德，无缘正果。
　　我平静地站在他面前，心里杀机起伏。
　　菩萨！现在让我痛不欲生的，可是我的真心？！
　　最终当我扔下剑转身离开的时候，广阳子笑得更惨了，状若疯癫，他吼着，不愧是佛子，为了求佛，当真连心都不要了！
　　我跪在灵鹫山下，苍山在前，风吹林语，钟鼓阵阵，佛唱声声。
　　有菩萨踏着祥云而来，他问：“可曾爱过？”
　　我盯着他那双熟悉而勾魂的桃花眼，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又问：“可曾恨过？”
　　我死死地盯着他，依旧点头，原来不曾恨过，此刻，我恨他了。
　　“现在呢？”
　　我闭上眼，终于明白了含章为什么在最后说出那样的话。
　　呵，原来如此，一切缘法皆是泡影，生出了真心，再断送了它，便是佛心。
　　菩萨问：“你的真心是什么”
　　“我发大愿，愿护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世间再无忘情人成佛。”
　　那菩萨惊诧地看到，随着我这一句话道出，功德圈在我背后瞬间浮现了出来，莲台自生，成正等觉，具足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已是菩萨身。
　　我平静地看着他，眼中只余悲悯：“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