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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檀雪城(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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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非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走进人声鼎沸的青楼,点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一直喝到第二天黄昏。
忽然,一阵阴风将楼中的灯火刮灭,黑雾人窜将进来,不由分说,拔剑就向妄非顺刺过去,妄非顺一个激灵,立即拔剑相迎,全然忘记了昨天这剑早已断成两截。两人不相上下,正打得激烈,妄非顺伸手过去,想将人从黑雾中拖出来。朱楼看的清楚,他手中握住的不再是手腕,而是一团虚无缥缈的东西,妄非顺愣在原地,那黑雾渐渐凝成一把剑的形状——
“不!”朱楼猛然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定了定神,只听有个熟悉的声音道:“朱楼?”
朱楼从暗香中钻了出来,无梦正趴床沿看着他:“好些了吗?”
朱楼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联想到刚刚所见种种,一时说不出话来。
无梦见他神情呆滞,担忧道:“早知道就不该用他的幻境!”
朱楼回过神来:“什么幻境?谁的幻境?”
无梦指指床上的画道:“这东西叫夜歌画卷,只要在上面放一个人身上的东西,再灌以灵力,就可以看到他生命中印象深刻的记忆。这头发是妄非顺的,看到的自然就是他的记忆。夜歌画卷是个灵物,我想你既然是靠灵力而生,那么进入这里面一定有利于你的恢复。”
“妄非顺的头发?这么说我果然不是……”朱楼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他现在在哪?”
“在楼下……”
“快走!现在就去找他!”朱楼急着朝前冲,因此刻灵力充足,差点将暗香从床上带了下来,被无梦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
朱楼走了两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问道:“那天我遇见的黑雾人是你?”
无梦一愣,点点头。
朱楼在他面前绕了两圈:“你认出我了?”
无梦道:“是。”
“你不是天分低微?那天的小身手倒是不错啊。”
无梦脸色微红,道:“略会一点保命的招式……”
“为什么救我?你不是应该希望我死吗?”
无梦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朱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我倒是一直没看出来,原来你是这么好的人啊……”
无梦缩了缩:“……没有你我怕出不去……”
朱楼笑道:“不管怎么样,算我欠你一条命。”
“抵我的那条行不行?”
“不行!”朱楼斩钉截铁道。
无梦撇嘴。
“对了,关于黑雾人,那妄非顺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无梦想了想,道,“这二十年来,有个黑雾人每年黄昏都会来寻他比剑,除了第一次外,他还从没胜过。”
朱楼叹气道:“走吧。”
一人一魂走下阶梯,妄非顺依然保持着来时的坐姿,看着前方。
“妄非顺。”无梦叫道。
妄非顺忙转过头来,朱楼侧目看了眼身边的无梦。
无梦道:“妄非顺,你说这二十年来每日黄昏那黑雾人总会来找你比剑,你可知是为何?”
妄非顺道:“这城中穷极无聊,把我当个玩物罢了。”
“既如此,为何又要杀入城之人?多几个玩物岂非更好?”
“这……也许是他杀不了我?”
“杀不了你?你在这城中二十年,他会没有机会杀你?”妄非顺道,“你就从未想过他为何杀不了你?”
“他……”妄非顺语塞。
“他为何以黑雾遮面,不让你见他的真面目?为何每次你有危险他就会出现?为何这城中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当真不知他是谁?”
妄非顺本就一脸颓废,此刻却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呆呆站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竟是痴了。
“为何你被困二十年,其实你早就知道,只不过不敢承认罢了。”
妄非顺双手撑着桌面,颤抖不止。接着整个店都震动起来,尘灰纷纷落下,阴风席卷,黑雾直朝无梦涌来,朱楼一把拉开他,纵身向前,灵力从头顶燃烧到脚尖,他双指朝黑雾一点,空中震开一个圆形的阵法,瞬间将黑雾困在中间。
朱楼道:“李青崖,我知道你听得见,别再执着了,放过他吧。”
黑雾咆哮不止,竟一下子挣脱了阵法,他手握长剑,朝朱楼刺来。
“铛”一声,竟是妄非顺拔剑相迎,他的剑在黑雾中左刺右砍,触感却始终是一片虚无,他一手伸进黑雾,却不再往外拉扯,而是整个人钻了进去。
黑雾一下子消散开来,朱楼清楚地看到妄非顺手中抓着一个若隐若现的人,正是李青崖。
妄非顺轻声道:“青崖,是你吗?”
“青崖?”
李青崖抬起头,看着他,金眸熠熠流转,仍似当日少年。
无梦眼神微动,朱楼奇道:“你能看得见他?”
无梦道:“似乎不止我能看见。”
妄非顺拉着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来。
李青崖手忙脚乱地想去扶他,可惜他那一双手只能拿那虚无之剑,却再也扶不起妄非顺。
朱楼本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沉默下来。
“青崖。”妄非顺狠狠将头撞在地面上,“是我错了,可是你已将我困在这城中多年,我已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别再杀人,放过其他人吧。”
“原谅?”
“是。我不对,我该死,那日我没看清,失手将你杀死,你恨我也是应该,若你想要报仇就冲我来,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只不要再将我困在这无人的死城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恨?”李青崖呆呆的看着他。
朱楼道:“李青崖。”
李青崖抬眼看向他,仿佛刚刚注意到他也在一边。
“我问你,你真觉得他对你好?”
李青崖缓缓点头。
“就算他叫你去杀人?”
“杀人?”李青崖忽然笑了笑,显得有点傻气,“灰、顺是……好人,我、我是坏人。他相信我,才叫我去……杀人。”
“那你为何不肯放过他?”
“灰顺教我……杀、杀人偿命。”
朱楼道:“那你杀了他便是,为何如此折磨他?”
李青崖摇摇头,那憨傻的神情忽然消失了:“我怎么舍得杀他,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吗?”
说完这句,他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
朱楼蹙起眉,心中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叹道:“李青崖,放手吧,你已死去多年,任何恩怨情仇都该放下了。”
李青崖的指尖捻起一小团黑雾道,轻轻一弹。他:“我……是死人,那你……你是什么?”
朱楼以灵力与他相撞,黑雾在半空中消失。
“我与你不同。”朱楼顿了顿,“你的魂魄皆已散尽,肉身也早就腐朽,你之所以还存在,不过是因为一个执念。”
“执念?不同?”李青崖歪了歪头,“难道你不是执念?我们又有何不同?”
朱楼不答,李青崖笑起来,他退开两步,黑雾瞬间汇聚出一把长剑的形状。
无梦不动声色地把朱楼挡在身后。
李青崖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你……你是昨天……”
李青崖的目光在他和朱楼中间转了几转,用剑指着他们道:“你们……你们走。”
“他呢?”朱楼指着妄非顺。
“他不可以。”
朱楼用一种探究的语气问道:“若我说,他非走不可呢?”
李青崖金色的眼微微眯起,那真是一双极具攻击性的眼睛。
朱楼低声道:“执念太深,没救了。”
妄非顺道:“大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快想办法逃走吧,这既是我自己作的孽,只能由我自己还。”
“你还不了的。”无梦道,“他已经死了,你拿什么还他?”
妄非顺呆住了,他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黑雾重新涌起,翻滚着冲了上来,无梦与朱楼作势相迎。
妄非顺口中喃喃道:“还不了……救不了……”
他这一生,仿佛从未救起过什么人什么事,与自己在一起的都没有好下场,他想起爹娘小小的石碑,想起他发过的誓,想起那个滚落在地上的包子——最终他还是一无所有。
他忽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握起手边的剑。
“别打了!青崖,我还不了你什么。”他凄然笑道,“只能把这条命赔给你,放过他们,也放过我吧。”
“不要!”喊这话的竟是朱楼,他想去阻止妄非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剑尖划过脖颈,血液四溅,妄非顺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失,眼前的景象渐渐发黑,他想起李青崖第一次抬起头看他,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夺魂摄魄,他第一次接过包子,吃相凶狠直到噎住,他第一次放下警惕,冲他露出尖牙却不是为了示威……黑暗继续涌来,耳边响起各种各样的杂音,李青崖第一次满脸傻气地笑出声,第一次说话,叫他的名字……妄非顺忽然发现他这漫长的一生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结束了,会不会自己早已死了,或者这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梦魇便是这叫做李青崖的男子,他想,只要他醒来,只要他能够醒来,他就能听见爹严厉的教诲,娘温柔的叮咛,那个小院子里辽阔的天空。最后所有的声音都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彻底消失。
李青崖眼睁睁看着妄非顺倒在眼前,突然仰天长啸,他的全身化为黑雾,四处蔓延,整栋房子都被包裹起来,大地在震动,四周浮起大量的灰尘,无梦几乎站立不稳,朱楼眉头一皱,起身就往李青崖扑过去,无梦突然狠狠摇了数十下暗香,将丝毫没有防备他的朱楼收入其中。
那团黑雾围绕着无梦越缩越拢,李青崖狰狞的脸在四周环绕,无梦听见他纷乱的话语。
“妄非顺该死!他们妄家都该死!”
“妄非顺利用我做尽坏事,自己甩得干干净净,还落得个清白宽容的名声!”
“我做错了什么?我又欠他什么?若不是被人强行抓住,又被他那混账爹夺走了神志,我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他引我们来这鬼城,不过是借找章云之名,行盗千岁香之实!又见族长对我有意,便顺水推舟,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困在这里。”
“他恨我!他杀死我!我活该!他活该!”
“伪君子!混账!”
……
黑雾将无梦整个人吞没,他向前冲撞了两次,都被弹回原地,黑雾缩成一人大小,牢牢包裹着无梦,丝丝扣扣侵入他的皮肉。眼看着黑雾静下来,里面突然传来沉重的低音,黑雾骚动起来,它的表面如同气球般膨胀开,越胀越大,红光从黑雾的缝隙中透出,只听“轰”的一声,黑雾炸裂开来,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客栈倒塌,尘灰四处飞舞,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无梦站在中间,他沉着脸,将手中的重剑扔回了长书箱。
废墟中有块木头动了动,接着是一只手,撑着地面费力地从里面钻出来。那人一脸茫然的站起来,见到无梦,不可思议道:“你也死了?”
无梦道:“没有。”
“那我……”
无梦不等他说完,就向外面走去。才走了几步,那巨大的城门就出现了,这次居然是开着的。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一言不合就摇铃铛,你……”朱楼居然硬生生从暗香中挣脱出来。
他突然看见身后的客栈塌了,继而发现妄非顺跟在后面,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进去了一会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李青崖呢?”
无梦摇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道?”
无梦瞄了妄非顺一眼。
朱楼转过头道:“你不是死了吗?”
妄非顺眨眨眼道:“是啊,我不是死了吗?”
朱楼挑眉:“你能看到我了?”
妄非顺愣了愣:“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妄非顺看着他:“我也不知道啊……”
无梦道:“你若是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妄非顺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还有谁知道?”
无梦停住脚。
妄非顺也跟着停下来,笑道:“李青崖已死,你总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无梦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
“因为他一旦死了,这幻境也就解开了,你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死,却利用这个去刺激李青崖,你用自己的性命赌这一局,然后你赢了。”
妄非顺露出惊讶的神色:“你……你误会了,我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江湖传闻妄非顺谦谦君子,李青崖心狠手辣,这里面没有你的功劳?”
妄非顺张大了眼睛,摇着手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妄非顺,我问你一个问题。”
“从始至终,你想过放过他吗?”
妄非顺看着他,唇角渐渐上扬,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来。
城门自己打开了,白雾从城外涌了进来,细小的水滴渗进衣袖、皮肤、胸口,渗进草屋、客栈、青楼,仿佛这城中无孔不入的寂静。无梦踏进雾中,他们又听见了清脆的铃声。
“就这么不管他了?”朱楼问道。
无梦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像与雾气交换一个秘密。
妄非顺望向天边的夕阳,指尖一点灵力燃起,终于在城门口画下最后几笔,然后轻声道:“五斗,永别了。”
他刚走了两步,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无梦听见异响,转过头来,在距离门口一步之遥的地方,无数条淡淡的黑雾扯住了妄非顺的衣角,并顺着衣袖裤管爬上来,越聚越多,使他再不能前进分毫,雾气浓郁,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朱楼隐约觉得他笑了笑。
“顺儿,人都是有阴暗面的,若是这阴暗被激发,便会产生无穷恶欲,伤身伤心,纵使死亦不能摆脱,而唯一能摆脱的方法,便是斩断那恶欲的来源。”
妄非顺举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心想,我爹叫我顺儿呢。
城门缓缓关上了,城墙内忽然爆发出一阵蓝光,在天空中投射出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阵法渐渐扩大,从中探出巨大的光束,将整个城笼罩其中,然后阵法降落,精密无比的束在城墙上,朱红色的大门中央出现数十个莹蓝色的封印,层层叠叠,牢不可破。
城头的石头上红光四射,破开石块露出里面三个大字:檀雪城。
白雾中传来女子沧桑的声音:
檀雪悠悠落,幻梦几时醒。青崖成红幕,妄念空叮咛。
叮当,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