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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非亲却是亲 ...

  •   正想着,一个圆脸丫鬟自账房角门背了碳火出来,看见二人,像阵风似地卷了过来,哐当一声将竹笼撂下,扳过紫鹃肩膀,怯生生道,“大福晋近日没上咏雩馆去吧?”说完又紧张兮兮地瞥了明月璕一眼。

      瞅紫鹃那副鸡毛掸子样,明月璕轻笑,吓唬欢丫做什么,都还当她不知道呢——眼瞅着萨龢嶦日薄西山,眼下府里最大的谈资便是她的去处……

      说来窘迫。轩青分明是入赘岳家的,可孩子外祖那边从无过问之意。当年这小丫头在父母过世后哭闹不停、滴水不进,断断续续小半年,好几次险些小命呜呼。原就因突如其来的丧事而忙得不可开交的保定兆佳府,一时间更是乱上添乱。待孩子病势去了,轩青夫妇早已入殓下葬。

      日久天长地,那边不来接,这边也绝口不提送。一晃五年,她就这么暧昧不明地留在了府上。偏生阖府上下三缄其口,从没人提起过她姓氏或究竟隶在哪旗哪籍。

      她从没接受过家族史教育,更不知“父母”模样。仅有的这些,也都是欢丫从连叔、冬嬷,或其他下人茶余酒后的闲话絮叨中拼来的。版本很多,有真有假,除了她与兆佳府的血缘关系是笃定的。

      其实,那个真正的孩子早就随轩青夫妇而去了吧。留给她的,不过是他人的家族仇怨,隔江扼腕的爱情悲剧。她甚至不知二人魂归何处,就连她的称谓,都是无尽的谈资。

      初生以乳名给据,既长则用训名。保定兆佳府的女孩儿都是统一取名的。到了她这一辈,萨赫嵁亲自圈了个“倩”字,意喻美好如一。可名不正言不顺,她自然是不能跟着众姐妹论齿排序的,唯有“明月璕”这个吃奶时的昵称,不尴不尬地沿用至今。外人说起,都道是住在兆佳府的明姑娘。眼见的是外人了。

      到三岁上,萨赫嵁亲笔写下了“弯弯”二字,说这娃娃不爱出声、笑起来倒眉眼弯弯,不若唤作表字,念起来也简便。见老爷子不以为忤,这名儿方始落定。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艳阳高照里,明月璕偏生出一股入骨酷寒。前路何其漫漫……

      “啊呀!欢丫你干嘛?!”明月璕捂着头痛叫一声。

      “姑娘自己说的,要是发呆久了,允许咱们打的!”让这话噎住,她只有苦笑。

      “那是姑娘跟咱客气,你还真敢上手!”紫鹃说着扑上来垫着绢帕轻揉,侧目狠狠剜了欢丫一眼。

      明月璕笑着拉下紫鹃焦急的手,察觉她手心一片馨暖,“哪儿那么娇弱”,连带安慰地牵起那个打小的伴当,一起回咏雩馆去。“欢丫你别急,你是我的人,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我是绝不会丢下你的,别的人,休想轻易发落你。”

      前几年,府里寻故将轩青身边人或撵或遣地全部打发了。最末一个,是欢丫的阿玛、轩青的长随,连叔——拔擢了几次,许去了最南边的庄子做庄头。

      连叔家世代是兆佳府包衣,原姓郭络罗。据说他幼年曾受过轩青的大恩,铭感不忘,跟着他南来北往十余载,常替他在两府间走动。欢丫随着她额娘,就留在广州内宅里服侍。两个娃儿一年头一年尾坠地,是自小摸爬滚打的伴儿。甚至,据欢丫打探出来的消息,当年替轩青福晋接生的人里,就有欢丫她额娘。

      打萨龢嵁病势沉重起,这丫头,便连月地忧心被“连锅端”,吓得眼下乌青都跑了出来。

      才瞧见欢丫粉嘟嘟的脸上一涟涟的汗珠子,紫鹃已贴心地递上手帕,明月璕笑说了声谢,就轻轻为欢丫擦拭起来。欢丫此时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才晓得喊累喊热,紫鹃便起身斟茶。

      欢丫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扇着手散着热气,似也挥散了片刻前还四处弥漫的沉浊。明月璕蓦地想起那年夏至,趁晌午无人,任由欢丫拖着溜进了花园,惦着脚尖在荷塘沿儿边走边唱,感受着难得的日光沐浴,看着欢丫在旁嬉弄紫鹃。紫鹃虽板着个脸、一脸的不赞同,可眼里的愉悦却是挡也挡不住的。

      那时连叔尚在府里伺候,会一边埋怨她们大暑天乱出门招惹暑气,又一边麻利地备好冰镇雪梨。看着她们大大地一口咬下去,满口汁子的咀嚼,似是他吃了一般,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得那么甜,甜得好像阳光下连叔那深深的酒窝,突然便成了嘴边的雪梨。

      “姑娘又想什么呢?”欢丫近前轻拉了拉她。

      “在想明儿个该什么时辰去晨昏定省好,你知道的,我可不想碰上那几位‘大’小姐。”明月璕故意加重了语气。轩青夫妇三旬上方养下一个她,两代差下来,兆佳府孙子辈的姑娘尽数婚嫁,唯剩几个年岁相当的侄女让她头疼。

      欢丫闻声笑了,嘴边荡开了两个盈盈的梨涡,跟连叔好像。“说你灵醒吧,那几个纸老虎一出现,就是副木头样子,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说你木讷吧,偏又让人治不了你。唉紫鹃姐姐,我的茶好了没有啊?”欢丫比紫鹃小一岁,却只有在求紫鹃,尤其是求紫鹃给吃的时才叫紫鹃姐姐,这是紫鹃自己说的。

      连叔被赶去庄子已有两年,欢丫也从那个曾经天不管地不怕的伙房丫头,变得识了些冷暖,唯独在她们面前还野性依旧,这话也是紫鹃说的。

      说起来,欢丫与她是自小相识,她阿玛连叔正是当年一路抱着她从广州北上的下人。而紫鹃却是进了府后才分给她的,俩人一开始还颇有些不对付。

      紫鹃是老宅里的家生子,可一来父母兄弟全没个头脸,家里人口又多,为省碗饭,自小被送进来当使唤丫头,出了错动辄就是一顿打。少小离家,让紫鹃更懂得委曲求全,较同龄人沉稳许多,一副小大人样。

      欢丫额娘走得早,连叔在庄子与外院间忙活,一个男人总操心不了许多,农忙时节更是半年不着家。庄稼人朴实,觉得孩子健康就成,伙房丫头又折腾不到主子跟前去,不坏了规矩就行。两下里弄得欢丫颇有些小子气,一双大眼睛总是鼓着虎虎生气。半大的孩子,粗心得厉害,今日碾烂了蒜、明日跌碎个碗,众人都道这妮子不添乱就不错了。幸而欢丫生得喜眉笑眼,打了骂了也不哭。连叔又为人厚道,逢年过节常来打点,伙房里便也不少她一个使唤。

      是以,当紫鹃小小年纪就已形同咏雩馆的领事儿大丫鬟时,欢丫还是个烧火丫头。好在连叔和欢丫都不计较这些。只是每当欢丫懒赖在这里不动弹,又爱指手画脚来上两句时,一贯待人宽厚的紫鹃也会与她顶上几句。有阵子搞得两人见面,非得唇枪舌剑好一会儿才肯罢休。

      欢丫私下朝明月璕抱怨,暗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温吞不语的原是个这么利害的角色。她总是笑笑摇头——紫鹃那是怄呢,怄欢丫的不争气。

      紫鹃和外面那起子仆妇丫头不同,外表再怎么随分从时、逆来顺受,骨子里都是个淳朴的良善人。且不说她待紫鹃如何,就是连叔对紫鹃,都总是客客气气的,每每捎带了什么好东西,总不忘给紫鹃留一份儿。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小吃食,可对于一个寄人篱下、任人差遣的苦命丫头来说,也是着实“生受”了。

      连叔就是这样,对她好,连带着对她身边的人也好。再后来,见紫鹃对她是痴心实意地耿耿忠心,便也发自内心地拿紫鹃当自家孩子对待。

      为这,每回来跑腿儿的欢丫都气鼓鼓的,那样子,特别可爱。这个时候,紫鹃总是垂头不语。明月璕知道,紫鹃是感动的。带长命锁那一回,她确定看到了紫鹃闪闪的泪光,怕是想起了远在北边儿祖宅看房子的家人吧。

      一回上北边儿采办,连叔给同行的伙计请了顿酒好说歹说,终于停在紫鹃家所驻的镇子歇脚。自己又急匆匆寻到了紫鹃爹妈,交代了紫鹃近况,留下些碎银,说是紫鹃月钱攒的。回来时,便带来了据说是紫鹃出生时打的银镯,家里孩子一人一个——粗糙的银质,简陋的外形,都证实着它岁月的痕迹,让人不禁幻想紫鹃孩提的模样。紫鹃入府那时才多大呢?呵,寄人篱下,谁不是呢?

      还记得,紫鹃刷地红了脸,握镯的手却攥得紧紧的,一叠声地朝连叔道谢。连叔只憨厚地笑着说顺道的,倒是一旁的欢丫不满地道出了她爹求人请酒、赶时间寻门户把鞋都磨破的事儿。

      隔天明月璕打外书房回来,就见紫鹃的针线篓子里多了双纳得厚厚的鞋底,土布蓝色儿的鞋面儿。这丫头,不是一夜没睡吧?她不好做声,只悄悄看了两眼,抿着嘴走过了。

      欢丫后来显见地待紫鹃客气了许多。一回竟让明月璕撞见俩人亲亲热热地讨论着怎么做鞋。俩人登时都是一愣,支吾着想解释。她颔首笑了笑,进里屋继续练字儿去了。打那时候开始,三人间便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了。

      就这样,紫鹃与欢丫,成了她的一左一右,组成了她在这个世界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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