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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寸心被春泽 ...

  •   康熙三十一年的新春,保定兆佳府过得尤为简便。年逾八十的一家之长萨龢嶦,再也无法抵受凛冽严寒的催磨,一病不起。众人心知肚明,老爷子的大限怕是快到了。忙碌而沉寂成了整座府邸不言而喻的行动指南,唯有踩在厚厚积雪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处处可闻。

      明月璕寸步不离地陪在萨龢嶦身边,打头年腊月便直接带了紫鹃搬进了临渊阁。她万分迫切地想尽份心意,即便她不是真的兆佳氏,可萨龢嵁对她的好,如同一条丝线,从指间穿进心房,点下了一个清澈的位置。

      既非懵懂孩童,她当然懂得知恩图报,明白何谓子欲养而亲不待。谈不上事必躬亲,端茶倒水、侍奉汤药倒是常常来做。更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他床边。他醒时陪着聊聊天,他睡着时,便捧一本书来看。一室内只闻得火盆中炉碳噼啪。也有时,为他唱几首歌,诵读他想看的书章。这个冬天过得尤为缓慢,彼此的心,却前所未有的靠近。

      那日惊蛰,陪侍的几位少奶奶连夸明月璕孝顺能干、小小年纪如此细致贴心云云。她略扯嘴角,心道殊不知她是不放心。非常时刻,这些入口的事,不得不亲力亲为。直到半靠半躺着的萨龢嶦在被下捏了捏她手背,才忙地自谦,“弯弯还不是效仿婶娘与各位嫂嫂?可惜年纪小,终是依葫芦画瓢了”。再斜眼偷看萨龢嶦,又是那副闭目养神的疲惫样子了。

      送走了人,张罗着小厮安排午膳,她走到床前,轻声询问:“玛法,您是起身偏厅用膳还是?”老人闻声睁开了眼,望着她,良久,缓缓出声,“你这性子,让我怎么放心走?”

      明月璕眼眶烫了,“这么不吉利的话,您也不怕把丫头吓到。”他慢悠悠地说,这能吓唬到你,十九那混小子岂不白使劲儿了。

      萨龢嶦说的是堂叔家的塞尔弼。塞尔弼祖父早逝,其父便一直记在萨龢嶦名下,府上因此称为三老爷。去岁考课,塞尔弼随父在保定住了好一阵,觉众侄辈无趣,老想拿她开涮取乐。可惜挑错了对象。

      明月璕心里不屑,有些忘形,“那些小伎俩,我还真没放在眼里过”。语罢未笑便知错了,塞尔弼好歹大她五岁呢,不由地咬唇懊恼。

      “但凡我还在这院儿里一天,且松快些。轩青家里的,原也该高出一筹。”老人宽而干燥的手掌拂上她的发顶,就那么轻柔地一下一下将她的防范扫除了。

      明月璕微闭了闭眼,“玛法要一直这样陪着我,我就不怕。”

      那手顿了一下,“玛法老了,陪不了你多久……”她语塞,无法应答,惨惨地咧了咧嘴,不知是哭是笑。她戒备心强,真心难付,不曾想刚予这个世界以拥抱,倾塌之感即将兜头降临。

      “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玛法见你第一眼就知道,那乌溜溜大眼珠子里,不知道转着多少小心思。举手投足也自是一番气度……府里这一众小辈里,独有你出色。”

      “可你倒是隔岸观火了,却不知窗外还有人在正盯着你呢。”他半开玩笑半似警告地说。

      明月璕一惊就要坐起来,“别慌,你做得很好,小小年纪就懂得韬光养晦、以退为进的着数。这几年不也没人去招你麻烦么。”

      “也不是装的,本来就不在乎……”她怏怏地插嘴。

      不想萨龢嶦笑了,“可你那不是不争,而是想要更好的……”被戳中心事,明月璕不再说话。

      萨龢嶦瞧了又瞧,忽地长叹,“孩子啊,有这种坚持没错。你阿玛,也是自小就有傲岸风骨……”似是满意又似是无奈,他微微握拳咳了咳,“只是你选的这条路,可能会很艰难,可能会伤害到你,也有可能,你要的,永远都得不到。”过了半晌,他又问,“怕吗?”

      她闻声摇头:既来之则安之,于这世界,她所求不多,至少能在自己的秘密花园里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无需违拗本心地奴颜媚骨,抑或依附于人,如蝼蚁一般惶惶终日。

      “若打一开始便不想委屈自己,就有可能受更大的委屈。这,你懂吗?”逸世独立的代价明月璕自然是明白的。

      “你有你阿玛的清高,却不似他那般倔强。若说随分从时,府上怕还真没几个比你做得更好。”

      难得听他夸奖,明月璕终是莞尔,“虚与委蛇而已,低个头又不吃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人若犯你呢?”关键问题来了。看他撑着要坐起身来,明月璕忙上前去调整引枕,就听那苍老的声音在耳边道,“志比天高,偏心又太软,还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偏执和急性儿……怕就怕最终身不由己,还是不能置身事外啊……”他自顾自地说着,目光穿过她伸向远处,鸡肤鹤发上忽显光芒,柔柔的,是那样祥和。

      这般画面,明月璕近来已见过多次,亦终于看懂,那神情,叫做怀恋。

      不忍心打破他的沉思,明月璕就在帐幕前屈身半俯地蹲着。时间一长,有些支撑不住了地咧咧嘴。萨龢嶦终是回过神过来,拉她坐好,勾唇道,“还有这体贴性子,真是跟你额涅很像啊。”

      原来是她,只存在于传言中的她……

      左右按捺不下,明月璕忍不住问,“玛法,我跟额涅,长得很像么?”

      “你更像你母亲。”他短暂地重温了回忆,重归那副无波的样子看着她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原不需我担心太多”。明月璕刚要开口反驳,他扬扬手,“你还小,其他的以后慢慢学就是了。你的字不是已经练得好多了?”

      明月璕的书法是他手把手教的。府内都道她打小识文断字,却不知,真正为她开蒙的,原是萨龢嶦。

      一晃三年,当年的小豆包渐出落女孩儿模样。萨龢嶦不觉弯起嘴角,想起两人破冰熟稔的契机——还没案头高的女娃,攀着门沿儿,眼内一汪清泓,无比羡慕地看着他握笔行书的模样。好笑至极,他此生怕是也忘不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岁小孩儿看不上《三字经》的,哼!”

      “又来了,咱不提这茬儿行不行啊?”明月璕心道,入服第一失误,怨就怨自己急性儿。

      萨龢嶦领娟丫来的那天,深受《红楼梦》熏陶,明月璕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赐名”“紫鹃”。

      她是真的动容于潇湘馆里两人比肩而眠的知心着意,贪恋那细水长流的陪伴与忠贞不二的守护,更发自心底地希望,在这异世界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姐妹握着她的手,让自己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岁月里,也能有一个无需多言的温暖臂弯。

      记得那时萨龢嶦明显一怔,祸从口出的她自知理亏,支吾着说是从前听额娘说过。说完了就想扇自己嘴巴,这种欲盖弥彰不是不打自招么,三岁的孩子还不懂得藏拙吧。

      萨龢嶦倒不以为意,只问了句“识得多少字了?”她老老实实地回,认得一些,不是很多——也是真话,繁简有别,她的阅读还没达到畅通无阻的水平。萨龢嶦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便带了本《三字经》来,说要教她识字。

      前世好歹也是读大学的人了,明月璕撇撇嘴,忍不住地嫌弃。不想萨龢嶦恼了,要她当下一句句念,还说要考她。即便上了大学,可她对《三字经》的印象还停留在“人之初,性本善”的层面,结果当然有些不堪入目,幸好字义尚浅显,也蒙对了不少。

      打这以后,唤她上外书房、教她读书习字,便成了老人最大的乐趣。终于在她四岁时,萨龢嶦递给她了一本《世说新语》。看到这书时她是真的激动,再这么日日对着幼学琼林、声律启蒙下去,她都要疯了!

      萨龢嶦不由地疑惑,“你读过?”她扮可爱道,“这四个字我全都认识!”萨龢嶦瞧着她大乐,督促愈发殷切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康熙三十年春天,他的精神渐渐不好了。初时还只当是人年纪大了总有的反反复复。可到了夏末,大热天里也常常觉得头晕目眩,便是炎夏时节足上也是穿的棉袜。寒露开始,他平添了咳嗽,夜里总睡不踏实。小病小痛,零零散散地不断侵袭。小雪之后,身子就显见地沉重了,四肢疲乏无力,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不但渴睡,进食也是越来越少。

      明眼人看着,都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不贴标签,不大开金手指,不纯粹种田。缘起于一次偶然翻阅康熙诸子妻妾旗籍谱,参阅康熙二十至四十年间活动轨迹,有感而发,且当一梦,聊慰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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