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芬达不冒泡

3、名字

　　失忆是一种痛苦的经历。
　　从报废处一路尾随秦观走来，见到的所有事物女孩都努力回想了一番，一个个名字都开始从空荡荡的脑壳中往外蹦。雨水、电车、垃圾桶、路灯......诸如此类，那些名字整整齐齐地在脑中排好队，依次站好等待她的检阅，唯独想回忆起任何有关自己的事情而不可得。她静静躺在床上——可能是他妹妹小楼的床，女孩这么想——整个人的思维仿佛剥离了开来，她静静站在高处望着四周一望无际的空白，茫然失措，一种孤寂的恐怖感瞬间填满了她的胸膛。窒息感，从空洞中涌出的是窒息感，她的思维被窒息感涌没，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女孩立刻转过脸，打开床头灯，盯着床头的照片、杂志和画本，画本上滑稽而幼稚的笔触和温暖的灯光把她从孤独的空洞中拉了回来。可怕的并不是过去的一片空白，而是自己仿佛从来没有踏入过现实，她所知道的一切就像代码程序完完整整地码在她的思维中，需要调用的时候那些知识毫无阻塞地展现在她眼前。女孩知道它是什么，却仿佛从未与它有过交集，所有的一切熟悉却又陌生。就像眼前的床头灯，女孩熟练的打开了它的开关，却没有以前打开过床头灯的记忆。女孩心中虽然像新生儿那般，有接触新事物的欣喜感，但更多的是突然失语者那样的无措感，那种呼之欲出却不可得的无力感。
　　乐观。她想。
　　既来之则安之。她又想。
　　“唉，你们怎么随便就冒出来了呢？你们知道我的记忆在哪吗？我的名字能随随便便冒出来吗？”女孩喃喃自语。
　　我有从头开始的勇气吗？她扪心自问。
　　从零开始，从当下开始需要什么？女孩苦苦思索。
　　名字。又蹦了出来。
　　“我需要一个名字。”女孩望着天花板上的虚拟人格投影机，“它都有一个名字，我也需要一个名字。”她直起身子，翻开杂志，一目十行。
　　“啊——”女孩无力躺倒在了床上，“为什么这些名字都这么尴尬啊，这个二十多个字的名字怎么用嘛，五颜六色姹紫嫣红，你们干脆叫彩虹得了。”翻阅着里头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的故事，女孩突然想到，自己在记忆备存前也有这么一段经历吗？
　　也许在不知什么地方，也有这么一个男人在等着自己？
　　“不行不行，这也太肉麻了。”女孩又翻了一遍。
　　“就叫罗佩怡算了，”女孩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人格，心中又充满了信心，孤独的空洞暂时被填满，安心地慢慢进入梦乡，“名字取回记忆后自然就有了。”
　　。。。
　　“今天的早餐不错。”秦观对坐在一旁的小楼笑了笑。
　　“是吗？哥哥喜欢我就多学一些菜谱，只是家里的食材不多啦，需要我在网上订一些吗？”小楼双手拉开一份清单。
　　“可以。”秦观点点头。
　　“早啊。”女孩——或许现在应该称作罗佩怡——从房间内走了出来。
　　秦观喝了口茶，抬头和女孩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女孩睡了一夜，气色比起昨天好了许多。脸颊虽然依旧苍白，两瓣薄唇却不似昨日干瘪发紫，而是呈现了一种丰润饱满的状态；一头齐肩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略带弯曲的发梢轻轻翘起，散发着一种精神的光泽。
　　“我用了你房里的梳妆台，你不介意吧？”女孩对小楼说。
　　“不介意，姐姐真漂亮呢。”小楼笑了笑，“你的早餐我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女孩下来开始吃早饭。
　　“你......”
　　“秦观，”女孩抬起头，“就像我这样叫你的，我也有名字啦，你可以喊我名字。”
　　秦观一愣：“哦？你想起来了？”
　　“没有，我直接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你以后叫我罗佩怡就好。”罗佩怡——至少现在秦观知道了她的名字——对秦观抬了抬她尖尖的下巴。
　　“这话你到警察局说罢。”秦观低下头喝了一口蔬菜汤。
　　“嗯嗯，真好吃，我肯定会告诉他们的，我现在叫罗佩怡。”女孩开心地咬了口煎薄饼。
　　秦观吃完早饭后给保罗打了个电话，然后带着罗佩怡出门前往警察局。
　　“哥哥再见。”小楼对着秦观招了招手。
　　“再见。”秦观一把关上了电源。
　　两人走出门，昨晚雨就停了，地上被雨水浸得湿透，好似细细打了一层蜡，又亮又滑。
　　“你妹妹......”罗佩怡想起了那个缓缓消散的小身影。
　　“没错，她在去世前做了记忆备存的手术，我托人把它融合进了虚拟人格中。”秦观略显平淡的讲述，“这在之前其实挺常见的，只是她没有了继续发展衍生的记忆而已，有时候误以为真反而闹出了麻烦。”
　　虚拟人格，一种人工智能投影技术，能将人工智能投影现实从而更好地为人们服务的技术。而在记忆备存技术出现之后，把虚拟人格与记忆备存两项技术进行融合，通过计算机读取备存记忆从而演算模拟出接近记忆本人的模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每句话都和本人相差无几。虽然演算出的模拟人格并没有后续的记忆，但这一技术为很多人为了纪念将逝或已逝的亲人提供了一定的便利，直到记忆备存技术被禁止。
　　罗佩怡斟酌语句：“那她生前一定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秦观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刚走没多远，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到两人身边，缓缓递出一张纸，轻声喃道：“请支持麦洛明......”
　　罗佩怡瞧着眼前的人发色枯黄，眼窝深陷，嘴唇苍白无血色，皮肤干瘪皲裂，一副将醒未醒，将睡未睡的模样，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接过传单。只瞧见上面画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药片，大大地写着“麦洛明”三个字。还未等她看清上面其他的字，秦观一把推开那个人，抢过传单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那人踉跄退了两步，抬眼扫视着周围，寻找他的下一个目标。
　　“那人是谁？”罗佩怡问道。
　　“只不过是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而已。”秦观恨恨地说，“妄图将致幻剂麦洛明滥用合法化的瘾君子，痴心妄想。”
　　。。。
　　警察局离秦观家只有三个街区，两人坐上免费电车一会儿就到了。早上雨后的城市总有些清寒，罗佩怡身上穿着一件秦观的外套，里头是她昨天穿的无菌衣，一阵风吹过，她觉着有些受凉，裹了裹外套。
　　“不好意思，我家里没合身的衣服。”秦观拉着罗佩怡走进警察局，警察局里又闷又热，与外头截然相反。
　　罗佩怡狠狠打了个喷嚏：“这里头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警察局一大早就十分热闹，吵吵嚷嚷，有宿醉刚醒的醉汉，有花枝招展扑粉抹唇的妓女，还有一个人在罗佩怡走过他面前的时候狠狠瞪了她一眼，把小姑娘吓了一跳。
　　“罗克，昨天你应该先通知我们的。”保罗胖胖的身躯堆积在座椅中，颇有些费力地转过身来，“虽然没收了许多麦洛明，但是臭老鼠跑了，而且蛋壳，你照片里的蛋壳不见了。”保罗两眼像嵌在面团上的两颗黑豆，上下打量了一下罗佩怡，吹了声口哨：“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而且她和你一样是黄种人，实在难得，C区多久没有新的黄皮肤面孔了。”
　　“背井离乡实在不是一件高兴的事，”秦观拿起桌上的文件扫了两眼，“臭老鼠很狡猾，等不到那么久他就会离开，至于蛋壳，它应该还在的，谁拿走了它？”
　　“不清楚，”保罗的胖手灵巧地掏出一台AM机，“来，小姑娘，把你的手按在屏幕上。”
　　罗佩怡看了一眼正在浏览文件的秦观，伸手放在了蓝色屏幕上面。
　　“没有ID。”保罗挑了挑眉毛，他的眉毛又细又短，十分滑稽。
　　“转过身来，把你的脖子露出来。”保罗对罗佩怡做了个手势，“我验证一下你脖子后的ID芯片。”罗佩怡转过身，保罗肥短的手够不着她的脖子，只得费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握着AM机贴在罗佩怡脖子上。
　　“也没有ID。”保罗咋了咋嘴，“这下可麻烦了。”望着罗佩怡故作无辜的眼神，保罗笑了笑：“不要急，我们会先请B区的专业医生先给你瞧瞧，如果失忆属实到时候肯定会有解决办法。”保罗对一旁的女警员挥了挥手，说道：“杰西，你带小姑娘去后头做个简单的身体检查。”然后转过脸来瞧着秦观道：“罗克我很抱歉，你得走了。你现在还在停职察看期间，这些文件你是不应该看的。”
　　“没事。”秦观点了点头，“我正好好好休息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去给高先生道个歉，上次把他的酒吧砸了。”
　　秦观看着罗佩怡跟着女警员到后面去做全身检查，他则和保罗寒暄了两句，准备离开。
　　蛋壳失踪了？是谁拿走了它？小姑娘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恐怕是那几个带着蛋壳来的人又把它搬回去了。估计是想换些钱买麦洛明。秦观一边想着一边走到门口。一个男人也同样迎面走来，与秦观撞了个面对面。
　　“不好意思。”秦观走神自然理亏，随口道声歉走出了警察局。
　　就去找昨天的那几个人。秦观打定主意，就要往西边走去。
　　“嘭！”身后警局传来了一声巨响和紧接着的无数惨呼与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