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月迢迢》晴颂

34、黄粱梦（2）

　　知知也陷在一场梦中。

　　这几乎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情景又是六年前的那场虐杀，三千鲜活的生命殄于刀刃，他们高呼不屈的声音犹在耳畔，躯体业已身首分家。
　　热血抛溅上敌方的军旗，连带知知撕心裂肺的恨与悔意，她生平第一次，怨毒地诅咒这些刽子手。

　　赤红的、沸腾的血麻木了她的理智，而后场景一转，她成了手拿嗜血青锋的那个人。而她砍下的头颅，是吴夔，是鬼船上的无数恶鬼。
　　脚边堆积的尸骸愈来愈多，她开始不止于满足屠戮这些人，于是乘着长风与海潮，降临清波，残杀无辜百姓。

　　鹤溯、老刘、佘弦、华迩……一个个熟悉的人睁着惶恐的眼，盯着她，在她面前倒下。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控制不住自己的刀，每一次挥斩下去，都是在切割自己的心脏。

　　最后，她深爱了两世的人挡在她的面前。
　　秦乙怀的神情满是哀痛，他一如既往地向她敞开怀抱，用世上最触动她心的语调，固执地说：“你不会的……”

　　眼角有炽热的液体滚下来，她高举锋刃。

　　不要！

　　漆黑的潮水从头顶盖下来，淹没她的全部思绪。

　　“知知。”
　　秦乙怀将知知又轻又慢地扶回床上躺着，指尖擦去她眼下的一滴泪。

　　“仲思……我……”钟离的犹豫的声音分走了他的几分专注，秦乙怀移眼看去。

　　“我……”钟离少见地支吾不言，他犹疑的样子已经让秦乙怀明白了。

　　“我……我的那位朋友说明天便过来了。”
　　本来是要说，小嫂子的瘾，可能连他的那位神医朋友也没法治。
　　话临到嘴边，拐了个弯，终究说不出口。

　　秦乙怀低眉，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小嫂子会有救的。”
　　苍白无力的安慰。

　　“无妨，好歹她还能有片刻的清醒……”秦乙怀再去抚摸知知的侧脸，“我会陪她熬，在这里熬一辈子，我也甘愿。”

　　在这残骸废墟中耗尽余生。
　　秦乙怀甘愿，怕是圣上不愿，百姓不愿，整个国家不愿。

　　堂堂龙额侯，赫赫龙额府，单秦乙怀一个人，就肩负着大周军事的半条命脉。

　　光他不肯成婚，便引众怒。若一意孤行地守在这个破烂堆中，他前半生洒血拼命的功勋便会腐烂在国人的指责中，那怎么可以！

　　钟离捏紧拳头。

　　小嫂子必须活下来！
　　而且是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知知必须活下来！’
　　干利的细杈在鹤溯的面庞上划了一道口子，他眼睛都不眨，依旧骑着骏马从林间急坡俯下冲。

　　纯白的车马在山路中徐行，独一无二的翠玉车铃叮叮作响，清脆如泉水漱玉。

　　找到了！
　　鹤溯飞身纵下，巨大的力道把他推得往前摔落。

　　书亦与墨亦坐在车前横栏的左右两边，闻见从山上极速冲来的响动，两人皆是一惊。

　　“谁！”
　　墨亦二话不说从车上跃下，冰冷警惕的眼看着几乎是滚下来的鹤溯。

　　“属下凤衔铃鹤溯，拜见堂主！”

　　书亦把车马停下，从车厢后探头，打量这个满头枯枝残叶的狼狈少年。

　　“凤衔铃？”车厢内传出干净而凉薄的女声，她没有伸手撩帘子，话语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何事。”

　　“耽误堂主行程，属下罪该万死。”鹤溯的唇已经被他咬破，此刻嘴里满是血腥味。
　　他跪低身子，埋首在新绿与枯灰的草丛间，自顾解释来意：“我们清波城凤衔铃一直谨遵堂主大人您的命令，从不敢懈怠。自瘾一个月前出现在城内，我们也时时防备着，阻止清波脱离掌控。但，就在昨夜……”
　　“在昨夜，为覆灭敌人一伙，我们堂内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独身上了他们逃跑的船。在处置吴夔时……喝下了带有瘾的酒……”
　　“她是我们凤衔铃的精英，为我们淮州九分半堂做过许多事！堂主大人，请您看在她尽心尽力为九分半的份上，怜心她一回，救她一命！”

　　待他说完，再抬头时，竟发现车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前。
　　身着紫衫的清冷女子脸色平静地俯视着他，周身气场卓然不群，带着天生的傲气与高洁。
　　被她的一双黑眸注视着，鹤溯的身体忍不住发颤，喉间被堵住，说不出什么话。

　　书亦与墨亦跟在她身边多年，早就习惯堂主大人喜欢盯着人沉默。
　　此刻她们一个静静地站在旁边，一个乖巧地坐在车上回忆。

　　昨夜……船……难道说，是那个姑娘？
　　书亦小声惊呼了下。

　　紫衫女子显然也知道鹤溯说的是谁。
　　她沉默良久，突然问：“快死？”

　　鹤溯一愣，急忙回答：“瘾解不开，与死无异。”

　　“非救不可？”
　　“请堂主开恩！”

　　鹤溯的斩钉截铁，让在一边旁观的书亦皱起眉。
　　按他说的，昨天那姑娘是第一次发瘾，虽说九死一生吧，但恰好被堂主遇上了，在瘾效发完前，被催着全部吐了出来。
　　接下去最多复发一两次，便全数好了……怎么会被他说得，朝不保夕的样子。

　　书亦灵巧的秀眉紧紧蹙着，思考了好一阵，恍然大悟：哦！堂主救人的时候，他们没看见。所以他么以为那姑娘已经完完整整发过一次瘾了！
　　这可怎么办，解释起来很麻烦的样子。

　　书亦苦于怎么解释，墨亦一副懒得解释的表情，紫衫女子更是在问话完又陷入沉默。

　　鹤溯见状急了起来，不怕死地追着说：“堂主大人！真的，我们凤衔铃不能没有知知！”

　　他语气一急，带着些许冲撞的意味。
　　紫衫女子的眼中有淡淡的墨光，似是不耐，也似服软。
　　“解药，有。”她素手伸入广袖，取出一只精致的玉瓶，抛给他道，“里面只有一颗，一颗也能救命。旁人无得，你要仔细想好。”

　　鹤溯听言，欣喜若狂地将玉瓶紧攥在手里。他毫不犹豫地下跪磕头，感恩堂主的慈悲。

　　紫衫女子看着他眼中兴奋的闪光，补充道：“瘾的毒性深重，哪怕解了狂，她的性子在这两三个月里也会有微变，你们需记住这点。”

　　鹤溯沉浸于得到解药的狂喜中，一时没有注意堂主说了什么。
　　紫衫女子见样，没有好心地重复。
　　鹤溯也不多做停留，叩谢完，他马不停蹄地便走了。

　　小书亦用手扇了扇面前扬起的细灰，抬头问堂主：
　　“堂主，那是什么神药，以前也没见过。”

　　“不过是寻常宁神定心用的，没大作用。”紫衫女子声音懒懒地解释，“我若说她已没事，他不会信。那便胡乱给个什么，以免他过多纠缠。”

　　也就是这个定心丸，不是给那个小姑娘吃的，是给这个急昏了脑袋的少年用。
　　无须吃下，他拿到了手，心便定了。

　　小书亦笑嘻嘻的，眼睛晶亮地看着紫衫女子：“堂主真厉害！”

　　紫衫女子没理会她语带自豪的夸赞，只望着少年兴奋远去的背影，平静清冷的面庞浅浅地有一丝波澜。

　　话说，他刚才提到，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知知？

　　龙额侯奉圣命来清波城察处瘾，而城内恰好有一姑娘叫知知……

　　狼女知知与秦小将军？

　　紫衫女子眉头深锁，望着清波城的方向良久，向来清明的黑眸中竟有几分迷惘。

　　姑且相信传闻中秦乙怀挚爱亡妻的事，六年来清心寡欲，却在清波城逗留几日便移情别恋，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她本嗤笑秦乙怀不过千篇一律的负心汉，终于耐不住寂寞显出本性。
　　但如果新人是旧人……

　　紫衫女子沉思的眼神中闪过不可思议的情绪，而后是震惊、失神，最后是无关紧要的自嘲。

　　小书亦还沉浸在对自家主人的崇拜中，而墨亦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复杂的表情。

　　墨亦问：“堂主？”
　　紫衫女子斜眸看了墨亦一眼，摇头。

　　要论世上怪力乱神，
　　失而复得。
　　死而复生。

　　呵。

　　她轻蔑又无声地笑了一下，转头进入车内。

　　只有软弱无力的人会希冀神力，而愚蠢的人甚至会穷其一生敬仰它们。
　　哪怕那是真的，残酷无情的苍天会于千万人之一中显灵，彰夸其怜悯，她也不屑一顾。

　　她要的，是人定胜天，是把一切卑微的施舍摔倒在自以为是的力量面前。
　　等待与苦求？便留给那些听天由命的可怜人。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卷成一个漩涡，泥沙旋入其中，逃脱不开。
　　卑小的蝼蚁还在罅隙中挣扎，铺天盖地的暗影袭来，倾压而下。

　　恍若一波黑潮，滚滚无边，碾碎这，一场黄粱一枕梦。

　　知知在窒息的潮水中惊醒，梦境被碾碎，连带着被困在梦中的她，四分五裂。

　　身上空无一物，却有着看不见的重压擒住她的四肢，动弹不得。
　　她想说话，但喉咙紧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睁着眼，而眼前漆黑，看不到半点光明。

　　秦乙怀！
　　她本能地在心里呼唤这个名字，紧接着手掌就被人扣住，温度、光明与安全感，从那只手上传来。

　　“知知！”

　　知知曾在话本里听过，苍天会将一个完整的灵魂分成两半，安放在两个不同的身体中。
　　因为缺失一半，所以单个的魂灵会不安、会恐惧、会堕落。于是另一个的存在，就成了拯救。

　　就在这一刻，知知获得了拯救。

　　眼前渐渐有微薄的光亮，黄昏的日色透过木窗，熏出一片暖意。
　　秦乙怀深邃的目光将她所有的恐惧驱散，只余浅浅的温柔。

　　他还活着！
　　他没有被梦中的自己伤害！

　　知知眼中有了湿意，袭上炽热的温度。

　　她曾拼尽一切保护他，愤恨所有挑衅他的末流宵小，警告所有意图不轨于他的鼠辈。
　　可到头来，能伤他毁他，将他拖入地狱的，从来只有自己一个。

　　除了爱他，自己一无是处。

　　好没用啊。
　　原来这分别的六年，她一点都没有成长。
　　自以为比从前坚强独立，而对于他温度的眷恋，只增不减。

　　她张开双臂，自重逢后，第一次倾身主动抱住他。
　　自私占据了全部的理智，不管发生什么，她想回到他身边。
　　“秦乙怀，我好想你，我想回去……”

　　上一世天山相见，战场死别。
　　这一世千里重逢，命悬一线。

　　她自小愚钝，一直不明白苍天开恩怜惜她重生的深意。
　　浑浑噩噩活了两世，过得迷茫又痛苦，直到此刻才明白：天意允她苦尽甘来，为了找回生命中被拆开的另一半，得到护能她余生的秦乙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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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能说其实到了这张，知知才百分百掉马吗？
好啦，第一卷的刀已经差不多发完了，接下去会有几章展现我亲妈模样的感情章，然后进入第二卷。
第二卷秦乙怀将牢牢护住自己的心上人，把她的苦全部换成甜甜甜~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陪伴~~~
感谢林其其、琴酒、挥墨染蝶的雷，感谢不动如三、驽马骍得、Sning、小白鸽的营养液！！对不起我现在才看到！【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