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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莲 ...


  •   当时事情完结后,伊萨克回到校园后就处在无尽的自责与哀痛之中。
      哀痛又多重,他对自己的苛责也就又多深。

      在几近奔溃之际,另一个人的回归却激起了他的愤慨。

      本杰明。

      “你的能力是选择,当时你莫名其妙就出现了异能异常,别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预知是被动,你的选择是主动的!”伊萨克拎起他的领子。

      是的,“选择”不是预知,但做出选择的人还是有一定的自治的。
      他或许不知道后续发生具体的事,但他绝对是知道会有大事发生——事情大到他必须提前转移自己。

      伊萨克忍不住就要揍他,本杰明也没任他为所欲为,挣扎出来:“主动知道的就比被动知道的过错多骂?”

      “你还要狡辩。”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学生,你要是知道会发生大案,但又说不清是个四五六,你要怎么和当局报告?”

      确实,只凭一句“我以为会有灾难发生”如何让军部信服?就凭他有个特殊的异能?空口无信,至少要说出些可以验证的细节,说出些章程来。否则,就凭他是他,一个有特殊异能的孩子说的一句话……万一是这孩子要报复社会故意编的谎呢?

      “说了结果会有差?”本杰明问:“上面根本不会细查,也根本没方向查。”

      只是一句“会有大事发生”完全没有可操作性,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事发生,又能知道这有何指向?

      “与其说我,不如说说你。”本杰明冷笑,“你的预知能力都是要绕过主意识显现,其实也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你的潜意识来源于真实的你…… 因你就是趋利避害,想要逃开这一切,你的能力才会带你去往那条路。如果你勇敢点的,你是个有救世主精神的人,想要拯救所有人,或许你的潜意识就会教你怎么避免这场祸事了——
      说穿了,你就是个懦夫,你想逃离这一切。”

      “够了。”我分开这两人。

      随后的一段日子中,伊萨克郁郁寡欢,而本杰明也在不久后申请了转学。

      “——他以牺牲自己的前途为代价逃离这里。”伊萨克说道:“我不恨他,我们都是懦夫。”

      “伊萨克,只要是人都是利己的,这是为人的第一性,就和清风明月一样,没什么好与坏的。”

      “陆,你是要与我谈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吗?我早就觉得那毫无意义。”伊萨克说道:“我并不为人性中的‘利己’而感到罪恶,人若是没有利己的意识,则人和草木有什么区别?或者连草木都不如,草木都知道用计谋让动物运送它们的种子。如果没有‘利己’的自我意识,人类社会怎么会进步?还谈什么种性。没有人性,就没有种性。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什么电影鉴赏,到了最后不懂装懂的来一句‘人性的丑恶’,他们知道什么是人性?人性招他们惹他们了?还是他们不是人,可以清高地鄙薄人性。”
      说完这些后,他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的偏激:“当然,不当清教徒也不能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哎,辩证。”

      他摇摇头。

      这年头说辩证的都没个好下场,哪怕想客观,想公正持平地说句话的,都要被说是“没主见”“中庸”或者是“两头讨好”,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两头都挨骂。

      “现在这世上的人都在两个极端,不是墨子,就是杨朱。”

      “无君无父。”(注:《孟子》)

      我说:“我们都是平凡的学生而已,教育使得我们学会道德学会要利他,但是危难关头,潜意识里第一个想到为自己趋利避害,这不可耻。如果潜意识上升到了意识,我相信你是会去预警的。”

      “可本杰明确实没说错,内心深处我不过一个懦夫。从小到大我都选择做个‘隐士’,我的预言能力也只是因为我下意识地想去避免一切不利于我的事。而如果我是个勇敢的人,说不定……”他没有再说,看向我,“陆,我真的很佩服你。”

      “我?”

      他点头,“你是一个坚强又勇敢的人。”

      坚强?

      “知道吗,我刚回来的时候奔溃过,我们这些后来逃过一劫的学生回来后大多都陷入过自杀情绪中。”

      “你……”

      伊萨克红着眼眶点头,“是的,我失去了丽子,我失去了几乎所有我熟悉的人,还有我熟悉的生活环境,那场灾难毁了我所有,几乎让我不知道将来要怎么办,我看不到未来。”

      这是幸存者回来后的普遍情绪,灾难夺走的不仅仅是人,还有生活,对于第七世界没有父母家庭的学生来说几乎等于整个世界。

      “我曾经绝望过,甚至想要……但我在校医病房看到了你。”伊萨克道:“当时如同行尸走肉的我,只想再见昔日故友一面,就听到你从病床上翻到下了,然后翻箱倒柜,我听你说‘我的生命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说我们都是背负了那些死者生命的,又怎么敢只身赴死?”

      这几千学生最后只剩了二十六人。

      “‘活下去,如果我们死了,还有谁会记得这件事,还有谁会为那些生命声张正义,那本是历史’——这是你当时说的话。”伊萨克像在背诵,“那一刻我便明白了我的使命。是的,个人的死是容易的,为了理想的活反而是难事。我们的生命从那一刻已经不再只是我们的,带着爱过的人们的期望,正是因为爱他们……如果连我们也死了,这件事就盖棺了,只不过是军部档案上的一次记录。”
      他攥紧了手,又松开,“那一刻我便知道,你是我们之中最坚强的人。”他抬头看向我,“陆,做你想做的事,而我们其他人无论在哪儿都会成为你的力量。”

      我笑着摇摇头。

      二十六人中有本杰明这样的逃避者,也有伊萨克这样身负使命的激进者,更多的是处在两者之间。
      在灾难之后确有许多人身负使命感,当局也刻意引导,以致以我为领头人。这样也能把他们拉出消极,总好过一群孩子哀哀戚戚,惶惶不可终日。
      但人的忘性是很大的,比起眼前逐渐安宁下来的生活,当时的一时意气也逐渐熄灭。

      少年意气,但在这群经受过风霜的幸存者身上只有少年暮气。

      这些少年里还能聚拢几个,实在难以估计了。不过伊萨克在巨变之后倒是由被动的性格变为了主动。

      和他作别后,我回了宿舍。
      一路上也碰到几个低年级学弟,微笑颔首听他们问好。在那件事后新收入的学生也没了“学院传统”,或许是因为没有了上面几届高年级的“教规矩”,这让整个学校的风气都发生了变化,就如一阵新风。

      而我们,和我们逝去的同学们则像是老朽腐败之物。我们的存在更像是“老朽未亡”。

      扁桃体庭院变得空前的空荡,除了一二楼遇到低年级孩童嬉闹,到了三楼已空荡无人。

      我推开门,放下书,拉上了窗帘。

      夕阳日暮之光透进窗格。

      倒在床上,这本是他的卧室。

      伊萨克说我是个坚强的人……

      “哈哈哈。”我在床上笑到流泪。

      ——灾难过后我被带回,之后我的记忆全是一片空白。

      因为外界对我来说已经不能让我有什么反应了。

      我重新又成了星星的孩子。

      那个带我回到人间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不知道这后来发生了什么,时间也变得无意义,目今记得的第一句话是——

      “他们准备已经在清理校园了,那个孩子的东西也……”

      我猛地抬起头,才发现眼前人是塞德里克,而我似乎在病房。

      他的眼中布满血丝,似乎也是几夜未睡,讥讽而笑,“只有说到他才能让你有所触动,那你……你要是动作快一点的话……”

      我等不及地从床上翻下,也不管不顾身上的针管,浑身乏力,却想着要第一时刻去阻止他们清理加西亚的东西。

      也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一个词“盖棺”。

      如果我在此放弃的话,一切就结束了,就盖棺而定了,不会有人记得那个耀眼的生命,不会有人为那些受到无妄之灾早夭的生命伸张正义。
      他们不该被忘记。

      伊萨克见到我的时候便是这个时候,他认为我是个坚强的人。

      我极尽全力想要赶到现场阻止他们清理掉加西亚的物品,但由于身体状况问题还是被拦下了,塞德里克说早就下令留下了他的个人物品。但我依旧不放心,勉强恢复体力后,第二天一早就奔宿舍而去。

      我从没见过这样多数目的白色执行者——繁衍厅的执行者,自是对此次清理担任主要工作的。

      由特别行动处特批,我还是经重重审查后才被放入。

      其实我并不常到加西亚的房间去,反倒是他来我房间为多。

      这扶梯而上的路过去一幕幕恍然而过。
      到得他的门前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只在前几日方拉着他的手开启了一段逃亡,现在竟恍如隔世一般。

      近乡情怯,我握着门把手的手须臾才旋开。

      人已经不在了,空荡荡的屋子没有了人气,冷淡得似乎连温度也比外面低了几度。

      毕竟在这里上了几年学,加西亚的物品并不少,服饰、仪器,还有借出才看了一半的书,夹着一张红叶的书签,书名是《拜伦传》。
      展示架上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白色乌鸦的面具,心口如遭重击。

      【只有羽毛相同的鸟儿才会飞到一起】

      想起了那一年五朔节得到的签文,我终于忍不住抱着面具失声痛哭起来。
      在那一年我们的签文都是亚里士多德的两句格言,而我的则是“真正的朋友是一个灵魂住在两个身体中”。

      在事件之后,我自然因劫机案而经受了审讯。

      “——他的能力是役使。”我头上冒着冷汗,极力克制着将要说出口的话。

      我不能,他已经死了,我不能让他死后都担着恶名远。

      “他用能力蛊惑了我。”我几乎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却不能阻止下面的话,“他也遭受了感染,他知道一旦被抓住,军部的人一定会将他处理掉……为了活命他蛊惑了我,我们本是朋友,我对他并没有防备……”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卡住自己的喉咙,我不能再说了。

      想起十一岁时被军部审讯时勒森巴对我的诬告,我现在和为了活命而诬陷他人的他有什么两样。

      我不能,他已经死了,活着的时候他曾是那样光彩照人的少年,死后不应该担上这些恶名。

      泪水不停冲刷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竟是我对他进行指控,由我这个他生前最重视的人对他泼脏水。那样我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这般怪异的模样引起了对面的执行者的嗤笑:“陆同学真是有出息,为了活命连这些大的罪过都能推给朋友,这是欺负人死了,已经死无对证了吧?”

      我终于挣脱出来,脱口而出地叫道:“是我,是我为了让他活命,一切都是我做的!”

      三盏红灯连着警报同时响起。
      这是测谎仪警报。

      我愤怒地敲击桌子:“这是实话!这是实话啊!”

      为什么说实话反而会显示说谎!

      加西亚……

      想到他最后对我下的命令,心中更是悲恸。
      你竟连这一步路都为我铺好了吗?

      我事后的翻供被塞德里克拦了下来。

      他把我带进办公室,还不待我反应直接把我搁倒摔在地上。

      我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听他说:“你够了,别再闹腾了。”

      “我……”我擦了擦嘴角的血,强调道:“我不能让他死后还要担上不是他的污名。”

      被他一脚踢到墙上。

      “小兔崽子。”他拎起我的领口,按在墙上,“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做很伟大,高风亮节?”

      我急道:“我何曾在乎我的名声……”

      “你是从不在乎。”他打断我,吼道:“你以为造就一个现在的你很容易吗?你从不在乎,你从来就是用你自身来任性。”

      我也气上了,也听懂了他的话,“是啊,我这人从来不是自己的人,我从来不属于自己,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自己不能成为自己,何其可悲?”

      我最后悔的事莫过于……
      不敢去想,那会毁了一切的基石,我便不再是人,而是魔。

      “陆知新!”塞德里克从没这样愤怒过,他从来都只是叫我小新。“你就这样放弃了吗?你这个懦夫,你还记得你刚清醒时跟我说的什么?”

      盖棺。

      “你想让他在彼岸也不放心你吗?”塞德里克注意到我表情的变化,“我已经猜到,是他‘役使’你这样说的吧?他连这个都为你想到了,你想辜负他的心意吗?你想让他白死吗?”

      理智上知道,可是情感上……不是我是个不善克制的人,而是死去的这个人是我另一半的灵魂。
      否定他,背叛他,光是生起这个念头,就心如刀绞。

      “早就跟你说,不想害死他的话就离他远些,我们这样的人……”塞德里克苦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任我发泄式的哭泣。

      “我们从来不只是属于自己的‘自己’……无论你愿不愿意,从你出生,你就要背负起你的责任。你身后支持你造就你的势力,支持你,你便要符合他们的期望,给他们回报。一啄一饮,就像古代的王室子女经常要被当作人质或者联姻一样。享受了特权,就要对使你得到特权的人们负责,正如君王对民众之责一样。现在虽不是封建,但这个权力与义务,你明白吗?”

      我到现在这时候当然是明白的。

      无论愿不愿意,我都是特供品。这不是我自己吵着嚷着说一句“我不当陆·知新”就能结束的事。
      就像在保育学校,那么许多人暗中照料我,等待我异能觉醒,不是我反抗一声“我不当特供品了,让我被随便处理掉就好”就能结束的——我这个特供品完蛋了,还有一群负责照料培训我的人要吃瓜落,吃个处分,人生中狠狠记一笔日子不好过还算轻的。更有甚者,我不知道我的出生背后是哪种势力的操作,又会是怎样的缘由。

      “所以,为了符合那些人的利益,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会因我遭连累的人,我一直在好好做这个特供品。”我直勾勾看着塞德里克:“这种感觉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只是为了符合这个特供品的标准,硬生生改变自己的性格……而我则是……”

      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连坦诚也做不到,做着一个伪君子,道貌岸然,做着所谓符合社会标准的事。

      塞德里克也叹气,提醒道:“盖棺。”

      “我明白。”

      他的一生,还有其他早夭生命的怨恨与正义的伸张都需要活着的人去争取。
      死了,是容易的。我一人的死,哪怕是特供品,特意作死之下也不值一提。活着,为故去的同伴据理力争,以几十年去积累力量来为他们争取反倒是不易做成的事。

      死了,就是任人评论,任人在记录里留下一个非黑即白的信息。这一桩几千人的惨案,当局一床被掩了,真是只手遮天,就跟我们世界其他的案件一样。而只有活人才能为死人翻案。

      活着才有能力做更多,死了就是任人宰割。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蠢了,第一次更新时贴错了orz 所以就再补500字重贴吧。
    别难过。
    记得我们小陆叫什么吗?
    新,就是开始啊。人么,除非不做人了,否则总是还要前行的。
    作者在分析人物的时候,自己都觉得,代入一下小陆当时的场景,自己也要嘤嘤嘤嘤嘤去了。后来一想对于小陆开始最不能接受的是什么?就是盖棺而论。死了就是随便活着的人用笔戳用舌头嚼,只有活人才能为死人说话。
    于是,小陆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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