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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成恨 ...


  •   天,似乎始终是阴沉沉的,我印象中只有那一天是晴朗的。

      花街后面的暗巷,住着二十四户人家,我家是其中的一户。

      前面的花街,灯火通明,后面的暗巷,暗无天日。

      今天,又是那个男人来找母亲的日子,那个可怕的男人,是父亲最期盼到来的,也是母亲最害怕面对的。

      每次那男人到来后,母亲都需要卧床七天,要在平时,父亲是绝对不允许母亲能够休息这么长时间的,但是,那个男人,是个例外。

      例外什么呢,那人给的钱远比母亲接客七天多得多。

      是的,接客。

      在暗巷,丈夫会逼着妻子赚取他赌博的钱财,父亲会逼着女儿赚取他快活的钱财,哥哥会逼着姐妹赚取他娶妻的钱财,然后,哥哥变成了丈夫,嫂子变成了妻子,他们有了孩子,日子又一次的轮回。

      我庆幸我是个男人,而我的出生,亦是母亲不幸的开始。

      家里有了血脉,妻子便不再是传宗接代的作用,而是全家生活的承担。

      这样的想法,我是第一次产生,我的父亲,自小告诉我,女人就该这么为家庭付出,我一直深以为然。

      直到,我遇到了她。

      一个平凡又不平凡的人。

      她属于花街,却不是一开始属于花街。

      她来的那天,是被她父亲拖过来的。

      而我,和暗巷一同长大的兄弟们,在门口看着。

      她长得不算顶好看,至少,李六家已经接客的妹妹比她好看,但她被她父亲拳打脚踢也不愿走进花街的模样,她倔强好似有光辉的眼睛,我都觉得好看极了。

      身旁的李六说,等他老子娘过几天接了客后,他就去找她。

      我突然有点生气,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我打了李六,他还手了,我们鼻青脸肿之后,他说,你疯了。

      是啊,我的确是疯了,我竟然希望,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永远不要接客,哪怕花街的女人比暗巷的女人,幸福得多。

      我又一次见到她了,她在后门哭,不是那种花街女人的梨花带雨,是真正的号啕大哭。

      可真丑啊,我站在巷尾看着她。

      一个时辰了,我动了动酸麻的腿,她竟然还在哭,更丑了,连发髻都散了。

      我捏了捏怀里五岁的妹妹第一次绣的手帕,走了过去。

      这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哭得好丑。
      她瞪着通红却依旧明亮的眸子,似乎在惊讶有人看到了她哭泣的模样,又似乎在惊讶有人说她丑。

      她鼓了鼓腮帮子,别过了头。

      真可爱呀,比五岁的妹妹还可爱。

      擦一擦吧,好丑。

      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二句话,我有点懊恼,其实她一点也不丑。

      也许是生气的,她接过了手帕,狠狠地擦着自己的脸,仿佛那不是她的脸,而是我的。

      脸都擦红了,我有点心疼。

      她离开了,被一个七八岁的小丫鬟唤了回去。

      手帕,还在她的手里。

      第三次见到她,是在城西的胭脂铺,我正拿着替母亲买的胭脂。

      她和那个小丫鬟走了进来。

      她似乎认出了我,狠狠瞪了我一眼。

      还在记恨我说她丑吗,我有些懊恼地想。

      我想和她说,她不丑,而且很漂亮,在我眼里没有人比她更漂亮,但是,直到离开,她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是讨厌我了吗,我有些难过。

      鬼使神差的,我买了她买的那款胭脂,价钱,是母亲平常用的十倍。

      母亲拿到手的时候,连连夸我孝顺,当场便抹了起来,说要给那群从未出过暗巷的女人见见世面。

      第四次见到她,是我去楼里找李六的时候。

      李六家有他老子娘和妹妹同时接客,所以他比我富有得多,常常能来楼里尝个鲜,这是我从前非常羡慕的地方,我从来没有闲钱可以让我进楼里挥霍一次。
      那时候我想,要是妹妹再大一点就好了。

      她看到我了,又一次瞪了我。

      我拉住了她,我想,这是我一生最胆大的一次了吧。

      我说,你怎么老瞪我。

      她挣扎了两下,发现完全挣脱不开我的手劲,她对我翻了个白眼,说道,她瞪的是进楼里的臭男人。

      这样的表情,是鲜活的,是生动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甚至隐隐升起一些喜悦,我见过她和丫鬟的相处,是刻板且没有表情的,也许我是不同的,我这样想。

      我,我不是来,来找女人的,我是来找我,我兄弟的,我记得我是这样笨拙的解释着,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如此的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展颜,原来她笑起来,这么美,美得让人心惊肉跳,仿佛这样的美,不该在人间。

      她走了,今晚有客人点了她。
      我早该知道的,那天,她的哭泣,便是因为,要接/客了吧。

      这在暗巷,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暗巷的女人从小就知道了这一天的到来,她们习以为常,甚至,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也会毫不羞耻地讨论这样的话题,没有尴尬,更没有难过,有些孩子,还会期待这样的日子。

      我从前,也觉得初/夜也不过是初/夜,可现在我竟有些心疼。

      第五次见到她,是我候在后门一个月后。

      她又一次哭了,这次,她的脸上红肿异常。

      说不清是心疼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她面前,摸上了她的脸。

      她直愣愣地看着我,我硬是在她红肿的脸上看出了羞涩。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可我觉得那就是幸福,幸福,听胭脂铺里来买胭脂的小姑娘提起的词,我第一次感受到了。

      很久以后,她说,等我赚够银子赎了身,你娶我可好。

      我不记得我还说了什么,只记得那个重若千金的“好”了。

      她回楼里了,走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她说,记得要来娶我哦,她的眸子很亮,亮得我仿佛看到了东边升起的太阳。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兴奋,我想和人分享我要娶妻了,我想和母亲说,她要有儿媳妇了,这是母亲从我小时候就盼着的事。

      还没走到暗巷,就听到了巷子里传来的吵杂。

      一群妇人正围着张九从外面骗进来的媳妇,在前几天,我还喝了张九的喜酒。
      原来,张九媳妇逃跑了,被妇人们抓住了。

      她们正在说着张九媳妇不守妇道,既然嫁进来了,就该守着暗巷的规矩。

      激动的妇人已经上前打了她好几个巴掌,母亲,也在其中。

      血,漫了开来,仿佛预示着什么。

      张九媳妇挣脱了妇人的手,撞上了巷子里的墙角。

      之前抓着张九媳妇的妇人怔了怔,旁边的妇人挥了挥手,对大家说道,散了散了吧。

      那妇人,是张九的母亲。

      众人都散了去,张九媳妇的死亡,没有在暗巷引起一丝波澜。

      那晚,我问母亲,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母亲似乎觉得我问的问题有些可笑,她并没有感觉到生活的不易。

      我又问,那妹妹以后也要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看到母亲脸上的一丝不忍,但它很快消失,母亲说,那是她的命。

      命,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字。
      也是我,从前认同的一个字。

      脑海中浮现了她那双仿佛会发光的眸子。

      不该是这样的,那不是妹妹的命,也不是母亲的命,更不是她的命!

      母亲在一旁摸着我的头,说道,等儿媳妇进了门,她就享福了。

      寒气自心底升起,是了,暗巷的传统,儿媳进门,婆婆便不用再接客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我喜欢那双明亮的眸子,我想要她一直明亮。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可笑而胆大的决定,我要带她离开,离开暗巷。

      还有那个会软软的叫我哥哥的异父妹妹。

      我又一次见到她了,可我真希望这辈子也不要这么见到她。

      夜里,我隐秘的希望她又一次出现在后门。

      门开了,出来的,是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他们抬着一个被草席裹着的东西。

      我知道,那是人,女人,一个死了的女人。

      楼里常常会有病死或者被折磨死的女人。

      要在以前,我不会有丝毫同情,这样的事,我自懂事起,便是常见到的。

      可现在,我有些替暗巷,替花街的女人悲哀,这加剧了我带她离开的决心。

      花街周围的灯火,毫无遮掩的让我看清了两个男人的脸庞,也,让我看清了草席中飘落下来的东西。

      一块手帕,淡蓝色有些粗糙的手怕,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个名字,顾挣,挣扎的挣,我的名字……

      两个男人,将她随意地扔在了乱葬岗。
      我掀开了草席,她没有穿衣服,身上的青紫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她在生前,遭遇了什么。

      说好的,我娶你呢。

      我脱了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背起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不知道带她去哪,可我知道,她想离开这里。

      山很高,树很绿,湖里有鱼虾,这是她说过,她想来的地方。

      我让她静静地躺在了这里。

      我回去了。

      我找到了李六,他对这一带了解的比我深得多。

      我向他打听她。

      李六说,是她呀,她叫小希,希望的希,她自己取得,之前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

      原来,她叫小希,希望的希,她的希望,和,我的希望。

      可那双明亮的眸子,再也看不到了。

      李六说,小希还新鲜着,进她的屋子要十两银子,他可舍不得花那个钱。

      李六说,可惜了,听说被京城来得客人折磨死了。

      李六说,那个客人来头极大,是今上宠妃的侄子。

      终于知道了,今上宠妃的侄子。

      今天,是那个男人又一次来家里的日子,母亲的折磨,父亲的快活,这不是我想关心的,因为他们自己也不在意。

      妹妹坐在一旁,正绣着她的第一个荷包,我摸了摸她的头,递给了她一颗麦芽糖,妹妹软软的叫了一声哥哥,小心翼翼地含进了嘴里。

      才五岁呢,我的妹妹。

      我不禁在心里庆幸,还好,她还小。

      我注意到里面的动静结束了,我看一眼低头绣荷包的妹妹,起身望向了房门。
      门开了,父亲迎了上去,而母亲,没有出来。

      我跪在了男人的面前,我说,我想从军。

      父亲气得拿起了扫帚挥向了我,却被男人阻止了。

      男人脸上有些哑然,他问,为什么想要从军。

      我直视着男人,我说,我想出人头地。

      他指着他脸上的疤痕说道,看到了吗,这是被敌军砍伤的,他身上还有更多的疤痕,甚至也许会死,你不怕吗。

      我说,我不怕。

      男人大笑一声,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好,有血性,明天去城门口等他。

      看着男人的离开,我知道,我成功了。

      父亲还想打我,可他,已经老了。

      妹妹怯懦地站在一旁,还有门内母亲虚弱地撑起身子走了出来,脸上,有关心,有紧张,有不舍。

      母亲不会阻止我,因为她习惯了顺从,可母亲亦不舍我,因为她对我从来都是极好的。

      我看了母亲一眼,抱起了只到我小腿高的妹妹。

      我想在走之前,让妹妹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城东,这座小城最繁华的地方,我亦是第一次来。

      妹妹羡慕的看着街边拿着糖葫芦跑来跑去的孩子,我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妹妹,小丫头兴奋地接了过去,眼中是和她一样的光彩。

      我带着妹妹站在街边,告诉她,外面的小姑娘,可以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并且,只嫁那一个。

      我知道,她听懂了,暗巷的孩子,自小就知道,女子,除了丈夫,还会有很多的“丈夫”。

      我不希望我回来之后,看到的是死气沉沉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妹妹,我希望妹妹的人生,是鲜活的,是像她吃到糖葫芦时的样子。

      我走了,我想,五年后,我将回来,我将带走妹妹,我将替她报仇。

      边关的生活是我想不到的,极寒,极饿,还有,刀口舔血。

      那个带我来的男人,在一场战役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我,那时看着他脖间的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甚至没有想到,这场战役,我们打了整整十年。

      十年,我从小兵成为了将军,十年,我从小城走到了京城,十年,我从无能为力到亲手斩杀了那个人。

      十年,我再次回到了那个小城。

      我是来带走妹妹的,十五岁了,我可以为她寻一门好的亲事,告诉她,你的兄长,是大将军了,可以为她撑腰了。

      我推开了那扇有些破旧的门,门内是耳熟的□□,以及老得我快认不出来得父亲。

      但是,没有妹妹,没有那个坐着刺绣的妹妹。

      我问,妹妹呢。

      父亲站起身,似乎有些认不出我来,但是他还是认出了我。

      他吼了一声,不孝子,搜罗着周围能打人的东西,可他怎么打得过我呢。

      我不想和他纠缠,我只想知道,妹妹去哪了,我怕,我怕门内的呻/吟,是妹妹的。

      妹妹呢!

      早死了,被我制服的父亲,厌恶地说。

      死了,不可能,我不信,我的妹妹才十五岁,可房子里没有一丝妹妹生活的痕迹。

      我找到了李六,他也差点认不出我。

      我没功夫和他叙旧,我只想知道,妹妹去哪了,我希望,妹妹只是被父亲嫁了出去,而不是向父亲说得那样。

      可李六的回答,让我终身懊悔。

      妹妹死了,一年前,就死了。

      一年前,才十四岁的妹妹,被父亲送上了六十岁男人的床,一年前,被凌/辱的妹妹,投河自尽了,一年前,苦苦挣扎的妹妹,曾找过李六,问他,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我错了,我不该让妹妹看到希望,我不该让妹妹学会抗争,我不该十年后才回来。

      如果我什么也没说,妹妹也许认命了,也许和母亲和暗巷里所有女人一样顺从了,也许她不会死,她不会知道自己的生活多么的不易,她不会为了抗争而早早的离开这个世界。

      人不会为了和别人的相同而绝望,只会为了和别人的不同而无望。

      我如是,妹妹如是,她,亦如是。

      依旧是那个山很高,树很绿的地方。

      小小的土坡,被杂草掩盖。

      我坐在一旁,清理着杂草,露出了一丛丛的苜蓿花。

      似乎在那里,我又看到了那年,那天,那一双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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