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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两个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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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回到了栖鸾宫,这对我自己来说,也是意外的事情。
并不是为了自己才想回来,我看向幻化成小兽的饕,即令身体可以透过法术变小,它仍然有着王者的气势,但我,只看得见它的悲伤。
“离。”我突然说,“你将魂系之术施于自己的守护兽上,是为了什么呢?继续保护我吗?为了我受这样的苦,不值得呢。”
它没有回应,仿佛我所有的猜测都不真实,它根本就不是那个一直一直温柔地对我笑着的红衣少年,然而,只一触到它的眼睛,我的心就不由得疼痛,那么熟悉的眸子——当你的血肉已为了我化为乌有,你的灵魂还要为我牺牲么?
为人牺牲的人自然痛苦,被别人用生命守护,却也同样的痛苦啊。
这一次,总该由我,来挽救你的仅有了。
“皇姬。”确定了婚期,青翮反而不再每天过来看我,我回过身去。
“夜了。”
“不过你不是还没睡么?我不会待太久的,只坐一坐。”
我没有再说什么。
“你想回餍吗?”
“即使想回去,你会放我走么?”
“不会。”
“那,又何苦问我呢?”
青翮沉默了片刻,“餍派使者来接你了。”
殿里有风,我听见风吹过雕梁的声音,我看见青翮的黑发被风扬起,丝丝缕缕,他的眼睛没有看我,却也不停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我知道了。”
我说。
良久。
我听见风一点点吹出去,殿里的空气都是静寂的,呼吸声,也几不可闻。
“你不要走。”
有一瞬,我疑心我听到了这样的话,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青翮也不在我前一刻见到他的地方。
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或者,他真的从来没有来过。
我只是作了一场梦。
然而,三天后,餍的使者就真的来到了凉州。
再五天后,阗朝的使臣也降临凉州,成为了舄有史以来最为尊贵的客人。
两个都是我的故乡,父亲所在的餍和母亲出身的阗。但,却又两个都是我的异乡,因为没有纯粹的血缘,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完全地接受我。我很明白。
我只不明白为什么青翮不肯放掉我。
把我还给餍确实不智,但为了区区一个我,与阗朝对抗更加无谓。尤其是在阗朝有意支持舄的现在。
我真的,无法明白这个青翮,和弱有着一半相同的血,他却比弱更让我看不透。
尽管青翮拒绝了把我交给餍或阗朝的任何一方,但他无法不让我与他们相见。与餍招待阗朝使臣惯常的大型宴会不同,舄只在傅雪苑举办了一场小小的酒会。
舄的酒素来是最好的,凉州更甚,因为这里有世上最昧最洁净的植物,酿出来的酒也澄澈甘冽,令人不醉自迷。配酒的蔬果鲜花也是世上罕见的异种。
“……扶雪所酿的千里香,只剩了两瓶,一瓶春之年时贡进了皇城,这是仅有的一瓶了。”
我静静地坐着,举杯轻抿。真的,是非常好的酒呢,可惜。
喝酒的人,心意全不在酒上。
青翮没有喝酒,他一直看着我这边。何必呢,如果真要暗通款曲打算离开舄,我也不用如此明目张胆。
餍的使者也好,阗朝的使臣也好,我全不识得,都无话可说。
亦,不会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走。
“小公主。”阗的使臣倒在悠悠闲闲地品酒,却不忘说,“陛下命我接您回返故乡。”
“王。”餍的使者眼睛转成危险的鲜红,“餍需要您。”
他们竟似不把青翮放在眼里,公然地声明带走我的欲望。
周遭的空气好象冻结了,青翮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手指凉凉地按在我的肩上。
“皇姬不会离开。”
在这弓拔弩张的气氛中,我微微笑了。他们都在宣布着自己的决定。而我的意见,是不重要的。
“京里……皇府还在吗?”
餍的使者的眼睛避开了我的,他还什么都没说,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充满了我的回忆的地方,弱曾经在的地方,离曾经在的地方,我曾经在的地方,已经被埋葬,被遗忘了。
“长乐侯安否?”我转向阗朝的使臣。
阗的使臣站起,稍稍躬身行礼。“长乐侯十分挂念小公主,他令我等前来时特别向小公主问好。”
是……示威吗?想证明我依然逃不出他的掌心?我厌憎那个曾经爱慕过我母亲,得不到时既而对我生出占有之心的男子。
青翮的指力稍加,“回去休息吧,皇姬。”
我顺从地离去,感觉到身后诡异的气氛。
在回栖鸾宫的长长回廊中,见到意料之外的一个人。
“锐武。”我看见他眸中的急灼,停住脚步。
“餍王。”他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正经。“我来问您,您是不是真的爱着王?”
“锐武……”我不解地望着他。
“如果不是,请您离开他。”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来跟我说?”
他明朗的脸上笼上了一层为难,“雒姬,鹤家的雒姬和锐武是姐弟的关系。”
我了然地看他,然后闭上眼睛。确实,不是完全相似,却有着相近的轮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我并不想开口说这样不近情理的话,因为我不觉得你是为了利用王才做出这样的事,但是,你如果不离开,我害怕会发生不可控制的事情。”
“我明白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在餍的时候,我是净琉璃之女,我爱的人和爱着我的人,都因为我而死。我是不会再爱上谁的,亦包括青翮。我会离开,锐武,我会离开。”
锐武的眼睛突然变了,“我希望您离开,但是,这样的理由不对,我不相信您是净琉璃之女,也不愿看您这样沉溺于过去中。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一直记着只会令自己痛苦。”
“人和东西,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好而忘却了另一个人的好,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爱而忽略了另一个人的爱。如果真的可以保留记忆,忘却悲伤,那才是对过往的最好纪念。”他忽看左右,“我得走了。”
……
我久久地看着锐武的背影,直至他消失。
“保留记忆,忘却伤悲,说起来何其容易啊……”
“听说王是断然拒绝那个餍的使者的。”
“是啊,王傲然的样子真是太动人了,舄的国土上没有一个比王更美的男子了。”
“连女子也没有比得上王的啊!”说话的侍女长长叹了一口气。
“真可惜,王要娶一个餍族的女人。”
“不过说真心话,皇姬也还是配得起王的,她毕竟也有阗的血脉呀,何况,只有她,在王身边时不会被王的风采掩盖吧……”
“怎么说也好,王对阗朝使者都没有假以辞色,他这样都为了那位皇姬,她也还真是幸福呢……”
幸福……幸福吗?我坐在正殿的内室,听偏殿里侍女们热闹地说着听来的消息,唇边不觉泛起一丝笑意。
弱啊,弱啊,就算我能生下伴生鸟为凤凰的孩子,似你般不幸的孩子,还是不要出生的好吧。
与其出生后让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伤心,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存在,是这样吗,弱——?
我朝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微笑,然后伸出手去。
“新后。”侍女垂头进来,“请您去前殿试嫁衣。”
舄族的嫁衣,冰雪一样洁白的羽衫,然而温暖,手指按住袖口,拢起衣襟,回望长长的后摆。
“好漂亮。”侍女不禁说,“乘在王驾上一定惊世绝伦呢。”
“可惜今次没有凤凰来伴驾……”她在同伴凌厉的眼神下收住了话尾。殿内一时充斥着尴尬的静寂。
“可以换下了吗?”
我如释重负,正想换下这身含义深远的羽衣,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我推开身边的侍女,让那突袭而来的火焰扑了个空,“不要杀人,出来吧。”说着,我已用梦境笼住了惊慌失措的侍女们。
果然是来自餍的使者,似乎叫做猱墨。他红色的眸子闪闪发光。
“王,我来救您,走!”
“我不走。”我安然地说着,然后坐下来。
“可是,餍的百姓需要您啊。”他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神色大变。
“谁也不需要我,除了……狸惑,她想让她的孩子承继王位是吧,执政,无法满足她的野心,你也真是对她好呢,自己会变成怎样,都不要紧么?用你作媒介,让王的力量随血肉移转而交替,这才是你们的目的。可惜,我却知道了。”我望着惊疑不定的他,不觉笑了。“饕。”我召唤出离的爱兽,“饕与餮有心灵传感能力,而那位狸惑的小公子的守护兽,恰好正是一只餮。”
饕在我身边低吼,怒意在喉间翻滚。纵是胆量十足,猱墨仍止不住流下冷汗。
“看来,小公主并不需要一位护花使者呢?”我的目光转向屋梁,高脊之上的男子异常眼熟,正是阗朝今次的使臣。
“阗朝的贵裔也会做梁上君子么?”
“为了小公主的安危,死且不辞。”他笑着,并不受激,也不下来。
“护花使者会站在比要保护的人更安全的地方么?”
“公主身边可有着一位比任何护花使者都来得厉害的神兽啊,哪里还有比一只饕的保护范围更安全的地方?”
“哪里……”手心抚摩过饕的厚毛,“不会是阗或餍的任何一个地方。”
“新后。”侍女敲响正殿大门,“韩将军在殿外候见。”
“你们走吧。”我依次望回他们,“你们是不可能带走我的。”
或忿然或平静,他们两人都消失于我的视线。
韩矢静立于暗夜的风里,每次见他这样沉默地站着,总会有种他已经站了千万年的错觉,觉得他已经站成了一棵树。
“有人想见您。”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