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锦绣前程 ...
-
阿李的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说四季的衣裳首饰，吃穿用度，那比外间好上不止一星半点儿。
阿李终于明白自己阿娘为什么要费劲心思将他们三个孩子送进府来。归墨做了大少爷的书童，人灵醒，又认字，很快得了主子喜欢。阿李和竹子跟着大丫头淑云和淡月，也不像平常的三等要去做洒扫院子的粗活，只用平常学着记账，如何伺候主子，在一个就是做大丫头的下手罢了，都是些让人羡慕的轻巧活计。老夫人院里又是一等一的好去处，等闲的妈妈们没人敢对他们幺三和四，老夫人克化不了的点心，上头的姐姐们不愿意吃，可算是便宜了她们这群小丫头，有口福了。偏阿李和竹子又是会做人的，得了好东西也不忘给人留一份，不自己吃独食。
这姐妹俩又勤快又机灵，学东西也比别人快，过了半年，淑云就开始依仗起这姐妹俩来，像针线房之类账册的就放手给他们自己管了，也就月末查账时看看。不过竹子和阿李入府半年以来，进里屋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有也见不着老夫人的面，不过就是被叫进去递东西之类的杂事，不过这也实在是让人欣喜了，要知道谢府里头，没身份的丫头连门檐儿也是不让站的。
与阿李一道进府的杏儿在梅姨娘哪儿倒还不错，梅姨娘虽不怎么受宠，但是到底生下了庶出的大小姐，又是府里头现在唯一的有身份地位的女主子，按理应该还算是好过。梅姨娘原本就是江夫人的陪嫁，江夫人怀了大少爷以后给就梅姨娘开了脸，没过多久就生下大小姐，但不知道为什么，梅姨娘一直不得老爷欢心，就连平常男人对女人的新鲜劲儿似乎也没有，平日去梅廊也只是看看大小姐，略坐坐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养出了梅姨娘指桑骂槐的气魄来，说什么话都阴阳怪气的，这满府怕是除了老夫人，没有她不敢说的，也因此没什么人敢招惹。
就像胡妈妈说的“没事别去惹那个疯婆子，她也就是占占嘴上的便宜。”杏儿也就是个三等，能怎么得罪这位大名鼎鼎的姨娘。她本就是个包打听，倒是喜欢来阿李这儿闲聊，也不知道梅姨娘那边怎么不管她。听杏儿说小桃如愿去了花房，天天跟花房的老嬷嬷一起风里来雨里去的，就操心府里的那株望春玉兰怎么过了这么些日子还不开花，说是不是那边的药味儿太重给熏着了。
杏儿说到这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也不好说什么，这样一副相貌，放到哪里去不是……她到偏偏不想要，还可劲儿糟蹋，真是……”
阿李看了她一眼，“毕竟是人家自己选的路，你又何苦去做这个恶人，吃力不讨好不说，还得罪人？”
杏儿撇撇嘴，“我那也是为她好，再说了，我不也只跟你说这些，又没到别出去。”
“我知道你心里是想她好”，她也知道，我们杏儿是最最可人疼的了”，阿李捏捏杏儿肉嘟嘟的小脸，“不过最近胡妈妈有没有找你？”
杏儿倒是无所谓，“我一个三等，她也不好意思在我这儿刮地皮，不过那些上头就不一定了。还是你好，家里有人照应，自己也在老夫人院子里，我看就是胡妈妈也不敢在你这儿指手画脚的。”
阿李点点杏儿的额头，“你也太高看我了，胡妈妈那积年的声望哪是我这个小孩子能比的。你呀，少在这儿羡慕人，多去自家院子里做活才是正经营生。”
杏儿看着天色不早了，也就回院子去了，也不知道听没听进阿李的劝。
春闱将至，谢府倒是来了一家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全府里的下人，大大小小全在流传着小道消息。
这件事还要从崔晏当初进府时说起。
崔家嫡支早些时候就衰败了，不过崔家旁支倒是出了个能读书的料，只可惜家里面有一个赌鬼父亲，家中余财全拿去赌了不说，连妻子的嫁妆也不放过，崔晏的娘自然说什么也是不给的，后开听说是赌场里的人找上门来了，这之后崔晏的爹就再也没回来过，也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赌场的人给做了。后来崔晏考上了秀才，没了他爹，家里虽然少了一个祸害，但也算是被掏空了。崔晏的娘省吃俭用做针线活，才算是供出来个举人。
不过从那以后，崔晏娘的身子彻底不行了，好像是年轻时坏了底子，药钱流水一样花出去，也没见着有什么好转，反倒身子骨越来越弱。崔晏只好举家上京，一来也是为自己母亲找大夫医病，二来是为了进京赶考，就来投奔谢老夫人。
“听说那位好像是老夫人那儿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亲戚，说是来这儿考进士的。”
“你是没见着他刚进府的那身打扮，我看啊，就连咱们家门口要饭的穿戴都比他体面些。”
……
府里下丫鬟之间流传的消息有鼻子有眼睛的，好像各各都看见了留宿外院的那位。杏儿也忍不住到阿李这儿来探听虚实，“阿李，你那天见着那位了没有，快与我说道说道，我快好奇死了。”
阿李不慌不忙的说，“人我是见着了。”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杏儿连忙问道。
“也没见着什么寒酸样儿，人家是读书人，收拾的也整整齐齐的，哪里就跟你们外头说的似的
那么夸张？”阿李促狭的看了他一眼，“真是以讹传讹。”
崔晏也自知自家这般的情况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客人，之前只想在京城有个容身之处，没想到谢家老夫人如此看重自己，不仅提供了衣食住宿，还请医问药，心里自然感激，他也知道自己是谢老夫人的政治投资，以后他要是入仕为官，与谢家和崔家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为了母亲病他也不在意这个。
不过崔晏的娘的命怕是真的救不成了，天天拿药吊着这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就连他们家住的院子里都透着一股子陈腐衰败的气息，管家早早就备下了寿衣棺椁，只等着报丧那天呢。可这位迟迟不咽气，好像有什么心愿未了似的。
别的院子派个心腹过去看看也就过去了，可老夫人那儿是要时时处处都要问起来，又不能不去，丫头们人人避之不及，就是平常的下人也不愿路过那儿，说是怕过了病气，要是直接被赶出去，那可真就只有听天由命的分了，就是菩萨保佑捡回一条命来，那日子过的也远不如在府中舒坦。这差事最后倒是落在阿李这个三等小丫头身上，早晚都得去询问两句，还不包括老夫人和老爷突如其来的赏赐、问话什么的一天倒是要跑好几趟。
崔晏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李时的样子，个子还没到自己的腰间呢，拿着文房四宝，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板一眼的朝他行礼，“崔少爷大安，老夫人觉得少爷读书辛苦，特意送来了安远阁上品的宣纸和笔墨，又怕少爷读书写字伤了手，特意送了暖炉来。”
崔晏忙道：“多谢老夫人体恤，哪里又这般娇气了。”
阿李看着崔晏收下了东西，又添了句“不知道的病情可有好转，要是有什么短了的东西只管吩咐下人去取就是。”
崔晏摇摇头，叹了口气，“家母还是老样子，多谢老夫人费心，只是事已至此，就是大罗金仙怕是也束手无策。“
阿李见提及别人的伤心事，也就告辞了。
崔晏本以为这种事情也就是走个过场问问罢了，可每天都是这么一个小丫头来送东西，嘘寒问暖的，一来二去也就熟络起来，又知道了阿李读书识字，以为阿李是家道中落的贵女，成了谢家的奴仆，倒请阿李来品鉴起自家的文章诗作起来。
阿李哪里会这个，认字不过是为了算账方便，又不是吟诗作赋的才女，自然不肯，最多也就进屋喝一口茶，这反倒让崔晏觉得阿李这般更像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可怜这样一个孩子落到这般田地，反倒生出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慨叹来。
春闱日子将近，熬过一个寒冬，崔晏娘的精神头倒是好起来了，崔晏也放下心来好生复习文章，府里头少有人打扰他读书。
春闱前几天，崔晏的娘支着身子起来为崔晏收拾考场上带的东西，又准备他的吃食，眼见着病竟然一天天好起来，府里头都觉得是菩萨显灵，要是以后崔晏考上进士，这家人的日子也就算是好过起来了。
谁知道崔晏的娘竟是回光返照，三天的春闱还没结束，崔晏的娘就支撑不住撒手人寰了，还没来得及看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最后一眼。
春闱结束，崔晏见到出来接应的下人楞了一下，低着头问：“府中……有哪位……哪位仙逝了……”
“逝者已逝，还请崔少爷节哀。“
崔晏回府，满府素缟，崔晏也未曾落泪，下人们只当他伤心过度，无心他事。果然不出所料，崔晏当夜就高烧不退，府里的郎中说他本就疲乏，加上亲人离世大悲，以致病邪侵体。
崔晏缠绵病榻好些日子，引得老夫人都问起来，“我瞧着崔家那孩子身体一向不错，怎么这病一直拖拖拉拉好不了了？”
“崔少爷本来就是心气郁结方才生这一场大病，这心结不解，这病又怎么好的了呢？”
老夫人听了这话摆摆手，说，“他这心结你我外人如何能解？我又不能还他一个活着的亲娘，你退下吧。”
淑云替谢老夫人按摩太阳穴，“老夫人不必太过挂怀，崔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定能熬过这一劫。”
“如何能不挂怀？我崔家有出息的孩子本来就不多了，好容易出来一个能读书的，要是折在我手上，我不成了崔家百年的罪人？”
话毕又吩咐淑云好好照顾崔晏，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于是阿李又被派去照顾崔晏。崔晏见阿李来了，一副心如死灰，形容枯槁的模样， “你不必劝我了。”
阿李笑着看着他，“春闱快要放榜了，你这病也该快好了吧”，说完就拿起了汤药，作势要喂给崔晏吃的样子。
崔晏撑着身子坐起来，咳得像是要把自己的肺给呕出来，“咳咳咳，什么好不好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不小心把药给撒了一身。
“崔少爷不愿意吃就罢了，何苦洒这一床，倒是麻烦了洗衣房的姐姐们。”说完，阿李就放下了手里的药，“崔少爷这是何苦？你见到自己至亲的去世，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不是吗？”
“什么不是头一回？我父亲……我父亲说不准只是逃了罢了。”
阿李不置可否的笑笑，“是吗？崔少爷那时候多少岁？想必与阿李是差不多的年纪吧？不，崔少爷那时候比阿李还小些，七岁？八岁？这么小就见到自己亲生父亲去世，不知道你感触如何呢？”
崔晏死死得盯着他，“你在说些什么，我父亲是欠下巨额的赌债这才去世的。”
“崔少爷别慌嘛，你且听我同你细细说道说道。”阿李拿起桌子上待客的茶水润润喉咙，“崔少爷当年年纪小，父亲嗜赌如命，当年的小康之家一夕之间就被这个败家子败光了。家里仅剩的财产就是你母亲的嫁妆。”
“这事人尽皆知的事，你同我说这个有什么？”
“后来有一天你回家，偷听到你父母的争执，又或者你父亲在打你母亲，你看见知道自己家中唯一的一点钱也要保不住了。你对你父亲早就没有什么感情了，这我理解，毕竟一个赌徒对自己孩子能有多好？打骂想来应该是常事。于是你想，你可能不需要这个父亲了。
啊，我忘记说了，这不应该是你第一次想了，这个想法应该已经徘徊在你的脑海里很久了，只是这一次你付诸了实践。
你找上了赌场的人，在你父亲赢钱之后把他给做掉了。我不知道你一个几岁的孩子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手相当漂亮。你们家得到了别人的资助和怜悯，你也有足够的银钱来上学。别告诉一个妇人如何辛辛苦苦做针线将你养大，我见过你母亲的针线活，那样的针线，不可能是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供出一个十年寒窗学子。
后来……后来你中了举人，本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你母亲知道了你的对你父亲所作的一切，这时候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到后来日薄西山的地步。你们娘俩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直到后来春闱将至，你毅然决定上京赶考。你若是对你母亲真孝顺，那为什么又不顾他身体的情况要到京城来？是为了替你母亲请医问药，还是为了自己如果母亲去世三年孝期的白白耽误的时间呢？你现在一病不起，是为了自己对自己双亲的愧疚，还是为了放榜之后再决定去留？利用谢老夫人对你母亲的愧疚，你又会做些什么，崔少爷？”
崔晏咳得更厉害了些，“你，你血口喷人！”
阿李直直的看着崔晏的眼睛，“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崔少爷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孝子身份，其实漏洞百出呢。你们家明明有嫁妆，为什么没有被你父亲拿出去赌？如果你父亲是欠债逃跑，那为什么你们家孤儿寡母能安然无恙还有嫁妆留下？为什么你母亲会一夜之间病入膏肓？就为什么你们家进门时衣衫褴褛，拜见老夫人时又穿的整整齐齐，你是在躲着谁，你又不想让谁知道？你为什么大病一场到今日还没有好全，你屋旁的望春玉现在都没开，你的药是不是都给了望春玉兰？”
崔晏倒是无所谓了，“你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你既没有揭发我的证据，也没有扳倒我的能力，更何况，揭开我的皮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披着自己为自己画出来的皮，扮演自己设定出来的角色。你披着一张小孩子的皮，底下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
阿李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她，她就像是被人用刀子剖开，五脏六腑都让人瞧的一清二楚，比凌迟还让人难堪些，“崔少爷说的不错，我也不过是猜测，没什么真凭实据。此番前来不过是替老夫人看看少爷的病，愿崔少爷此番金榜题名，前程似锦，阿李告退了。”
崔晏翻身下榻，抓住阿李的手，“你就这么走了，不怕我杀了你？”
阿李看着他，“我来找崔少爷，不为也别的，崔少爷爱杀就杀，阿李定然束手就擒。”
崔晏竟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就起了这般心思，“你竟是不想活了？！你如今才几岁就生出这样的念头？我本以为你我是同样的人，不想是我想差了。”
阿李讽刺的笑笑，“什么同样的人，你是男子，今后考取功名，依着你的性子，自然在官场上风生水起，我又能如何，到死也就是个丫头，这一辈子费心费力又为了什么？”
崔晏默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反驳，“阿李，你若……我……”，像是什么难以开口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你祝我前程似锦，我愿你喜乐长安。你要是死了，我独自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崔晏的病渐渐好了起来，春闱放榜的日子还未到，崔晏就与谢老夫人告辞，扶陵回乡。谢老夫人拉着他的手，“你这个孩子是个纯孝的，回家一路上你可要照顾好自己，莫要为你母亲的事再过于伤身，等孝期满了，再上京来。”
崔晏离京之日，崔晏朝着谢府的众人拱手作揖，阿李站在人群中朝他福了福身子。
祝君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愿汝平安喜乐，一世长安。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锦绣前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