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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薄瓷(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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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司宥不相信昭阳公主没看出那对累丝金凤钗是他的手笔。纵观大景上下,有法子入手这等臻品,又懂她喜好、品味的人,除他以外没有第二个,昭阳不该想不到。
依昭阳的脾气,她但凡看出那是他借着文司瀛的手给她的东西,她就绝不会戴,甚至应当不会收下,当场扔还给文司瀛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她收了,不仅收了,还戴上了——她竟完全不避嫌。文司宥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一番辗转心思全落了空,这事儿做得委实不像他,三分无聊七分荒唐,摞在一起十分可笑。
她不会没看出来。
他想,昭阳她多半是,不在意了。
文司宥垂首一笑,继而摇摇头,起身放下书卷,袍袖一拢拂灭了灯花,陷入一片空荡荡的夜色里。
文司瀛宿在公主府第二日,昭阳公主一早便进了明间。她见到他就若无其事地问候:“驸马,昨夜歇得如何?”
文司瀛顶着一双青黑的眼圈,还颇费力地配合她的明知故问:“甚好,劳殿下挂心了。”昭阳公主忍了忍,到底没笑出来。她嘴里堂堂正正地说着“伤如何了,本宫看看。”又几步走上前来,抬手掀了被褥坐上卧榻,二话不说直接捋起文司瀛中裤裤脚,握住了他赤裸的足踝。
“殿……!”昭阳公主动作快得文司瀛推拒的言辞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里,掌心的温度烫得他一个哆嗦。
昨日还隔着裤袜,今天已经直接把中裤撩起来了……这算是肌肤之亲?文司瀛的脸“噌”地烧起来了。昭阳公主今日手上拿捏的动作与昨日那会儿比起来,舒缓多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昭阳似乎在……用拇指指腹轻柔地不紧不慢地摩挲他踝骨上泛着青紫的凸起。她的动作在他们二人之间生出一种隐秘的勾连,好似她的指腹在窃窃私语,仅文司瀛一人听得到,旁人对此一无所知。
文司瀛甚至恍惚昭阳公主这落落大方的态度没准是在隐晦地嘲笑他。他的夫人不过是为他看伤,摸了摸他的足踝,他这厢的反应却像个被轻薄了的贞洁烈女。
少停片时,昭阳手上松了松,一板一眼道:“都已消肿了,大约少不得些许酸疼,可以下地走走,莫要累着——明日就该好了。”
文司瀛赶忙颔首谢过,昭阳放下他的裤脚起身,顺手把他双足往被褥里一拢,还掖了掖,随意地理了理袖口就要往外走,走到门口还随口关照一句:“记得添衣,别过了风——驸马身上太凉。”
“身上太凉”这几个字远胜穿杨飞矢,几乎又准又利地把文司瀛的脑子钉了个对穿。俄顷,他抬手扶住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昭阳对他冷淡,他安之若素,她对他体贴,他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文司瀛心说这太危险了,莫说明日,他一刻都不敢多留,他最好立即离开公主府,回到他冷冷清清的驸马府去——再这样下去,就算万般不情愿,他如何能挨得住不意动。
文司瀛披衣起身,正在琢磨着如何掣出一盘漂亮的辞令以脱身,又能让每个人面上都好看——对了,文司宥还在驸马府上等自己,这不就是现成的、两全其美的好借口……
——文司宥。想起文司宥,文司瀛就觉得本就一团乱麻的思绪搅得他头更痛了。
“天家曾让公主殿下自行择婿,只要是适婚的文家儿郎即可。
“昭阳殿下她,起初中意的人选,是文会长。”
宣连隐说完这话,还体贴地附上一句“这都是不作数的旧事了,驸马切莫放在心上”。这种宽慰的话毫无用处,因是说给没法从心上放下的人听的,只会叫人愈发耿耿于怀。文司瀛本不必打发小厮回府知会文司宥,却还是让贴身小厮回去了。那会儿文司瀛头脑发热,几乎把君子克己的礼义仁智信那一套一股脑全扔出了窗外,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该让他的堂弟知道,曾心许他的人簪上了他选的发钗。
半宿未眠,文司瀛早上醒来时头痛欲裂,回想起自己昨夜所作所为,恨不得像个鹌鹑似的缩起来喊个人把自己埋到地里。他太小心眼,不论文司宥与昭阳公主过去发生了什么,他这样做都不合君子之仪。
文司瀛思量着赶紧回府,不能再待在公主府了,在这里多待一刻,就有可能加深文司宥与他的嫌隙,这绝非他所愿。偏生不巧,这时候宣连隐打帘进屋,问文司瀛用过早饭后,若是想出去透透气,要不要去中庭看昭阳公主和将士们对练。他还带了一身干净衣裳给文司瀛,文司瀛望着那件天青色曲裾袍一愣,继而陷入沉默。
公主府中庭是一片开阔的院子,此处不像其他公侯伯爵、皇亲国戚的花园那般造假山、引活水、遍植名贵花木,一眼望去光秃秃的,没有半分可观之景,只立了武器架和几座矮栅栏,围出了一片武场。昭阳公主每日在此练剑练枪,此外,只有府内人才知道,昭阳公主每月都在中庭召集公主府亲卫亲训,所有亲兵御卫都要下场与她互相切磋喂招。
宣连隐和文司瀛到时,中庭武场里外围了好些人,显然已练了一轮,三两个大汗淋漓的卫兵提着剑从内圈亦步亦趋地退出来,还伸长脖子往回望,而昭阳公主站在武场中心,面如流光漱玉,凤眸烈烈飞红,脚尖勾起长枪抡了个枪花倒提起来往地上一杵,朗声道:“下一个!谁来!”
卫兵们个个跃跃欲试,都争着要上前。
“我!殿下,我来!”“属下!属下来!”“恳请殿下赐教!”
昭阳随意指了几人上前,刚拉开架势,就听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起哄:“敢问大殿下,今日挑几个!”那人似是一直没轮到自己上前,有些急了,便喊了这么一声,嗓音清澈嘹亮,是位女亲卫。
“哼,谁问的?桓媱罢?站出来,一起上!”昭阳公主嗤笑一声,却并无不悦,反而豪气冲云道,“今日来几个本宫就挑几个!把你们挨个收拾一遍也累不着本宫,只管放马过来!”
桓媱如愿,应声出列行礼。亲卫们欢呼雀跃,切磋再次开始。宣连隐扶着文司瀛走到寒江石垒起来的半人高的矮山上,这里修了一座小亭,正是能将武场上下一览无余的好地方。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场上几个侍卫就已被昭阳利落撂倒,唯有方才喊话的桓媱还留在场上,勉强接着昭阳连枪猛刺,被逼得连连后退。
昭阳后撤半步,换了一手,待桓瑶喘了口气,再度挺枪快攻,未见滴汗、气喘,仍有余裕高声笑道:“桓媱,你多少有点长进了!”
“谢,谢……殿下!”桓媱年纪不大,看着不满二十岁,行招变招张弛有度,根基稳固,倒也能看出几分剑宗师承,此外,在昭阳公主的快攻下还勉力接了十几招,可见心性坚韧,颇有毅力。
“桓媱小姐乃桓家少主——自然,如今已不是了。”文司瀛正看得入神,宣连隐忽在她身侧低声道,“桓媱小姐在大公主帐下一事,少有人知道。”
文司瀛领会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某明白,定不与外人言。”
宣连隐笑看了文司瀛一眼,没有再说话,转头在亭中石桌上摆出一张琴,翩然坐定。亭中宣连隐神容俱寂,场上昭阳越刺越凶,眼看桓媱就要气力不济,宣连隐骤然抬手,合着枪剑交鸣的节奏拨出铮然一道琴音,直直插入到二人之间。
桓媱似是倏忽间被这琴音点醒,调息理气,抵住昭阳公主直扑面门的枪尖,错峰迎上,转守为攻。宣连隐拨弦拨得变化万端,琳琅起伏如高川溅玉,时轻时重,忽缓忽急,其中暗含玄机,气象阔大,譬如斗转参横歌未彻,映万壑松涛齐响,非常年修武之人难以参透。桓媱对这琴声一知半解,却也凭着天生的直觉跟随宣连隐的弦歌步法急转,进退无虞。
宣连隐的琴音愈加激昂,桓媱甚至隐隐能招架住昭阳公主了。突然,宣连隐铺了一路虚实相错的扫弦,凌空抖转,袍袖飞扬,拍出一个至刚至极的高音,琴弦铿锵犹如金戈裂帛。桓媱近乎被抽离了自我,不管不顾随着那穿云而去的高音飞身一剑,剑啸如龙吟震响,直取昭阳公主当胸空门。
在场众人均呼吸一窒。文司瀛甚至无知无觉地站了起来,抠住小亭栏杆倾身向前,只想看清那至极一剑。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呵,不错!孺子可期!”昭阳公主微微一笑,从容仰下腰避过,整个人折成一张满弓。火凤长枪旋即挟风而起,众人皆看不清那枪的形意,只闻金戈清越,鸣声狂疾,犹似天龙摆尾,威凤抬眉,眄八极以遐翥,临九天而高峙,直破开那暗藏万象的泠泠弦歌,挑开宣连隐授之于桓媱的那天外来客般的一剑,将剑气断了个七零八落。
桓媱醒转过来时,剑已脱手,她扑在昭阳公主怀中,木了好一会儿才神魂归位。众人双目圆睁屏息不出,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昭阳长枪一舞立在身侧,怀里揽着桓媱,她抬头看向小亭,凤目一扬,展颜道:“连隐,这琴弹得,至臻化境了!”
宣连隐起身,施施然向昭阳一礼:“连隐献丑了。”
在众人堪堪回神,渐起的喝彩声中,文司瀛终于找回自己些许知觉,他目所能及只有昭阳公主,英姿卓然,飒爽如斯。
她扶枪而立,在凡尘的中心,如天神一般皎皎而又炽烈。
那一刻,文司瀛知道,自己放弃了挣扎。
那一枪踏破南天震碎凌霄,决绝而又热烈,能荡涤天地,能统治一切。
包括他的自怜,他的踌躇,以及他的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