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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消夏 ...

  •   六消夏
      棉花——姜妈的女儿,正在后院桂树下蹲着玩。树荫下是一片恹恹的风铃草,开着蓝紫和洁白的花,很漂亮。青菀看见棉花手里拿着小竹签,饶有兴致地搅拌树下一堆湿泥,有蚂蚁被搅和入泥巴,挣扎着细细的足,随棉花手里的竹签一转,就不见了影子。青菀发起呆来,竟有点心惊,原来人可以这样,轻轻一转一搅,就把蚂蚁没了。那人呢,是不是也有力量一转一搅,就身不由己了。她脚下有些发飘,手心沁出汗水,扇柄都快握不住的时候,听见姜妈的声音,大姑娘,怎么在这里立着?当心晒黑了!要开饭啦,你爹也回家了。青菀应了一声,眼神还在棉花手里的竹签上。姜妈跑到桂树下拉起棉花,啐一口道,一天到晚瞎弄,大热的天也不安耽些,弄得像个泥老鬼——看把大姑娘欢喜的花给糟蹋了,给我做针线去!棉花朝青菀吐吐舌头,扔下竹签溜了。
      席间青黛只吃了几口饭,就苦着一张脸不想吃。姜妈端着饭碗劝,三姑娘要多吃,疰夏人虚,不吃点要发昏啊。青菀看看饭桌上,清清爽爽几样素菜,虽是一如往常父亲所拟的夏季养生菜肴,她却感觉和从前很不一样。从前,从前是怎样的?孟氏和吴氏母亲都在,青黛性子娇,要坐在母亲身边。母亲自己搛一筷子菜,又喂青黛一口。父亲是看不过去的,却也只是含笑说,不要这样娇惯她,长大了不好。孟氏肚子里诗文多,寻常小菜也能说出许多典故,什么“人间有味是清欢”,什么“蒸藜炊黍饷东菑”。青菀心里总觉得父亲更喜欢的是大娘孟氏,因为她平时不多话,而三言两语便能让父亲颔首微笑。那时候的饭厅是多么热闹呢,高脚几上养着时鲜花卉,青花缸里游着红鱼,睡莲开了两三朵,竹帘外的廊檐下是大娘孟氏养的红嘴相思鸟,鸟儿啁啾啼啭,交颈缠绵,好不可人。青菀默默盛汤,心里铺满凄凉,心知那些日子再也不回来了。
      青黛到底是不肯吃饭,姜妈就把井水湃过的西瓜冻拿来喂她。大娘孟氏在世时曾照着董小宛的法子细细熬出西瓜膏给大家吃。父亲自然点头喜欢,却又说,劳心如此,大可不必,这般清福在这乱世也不好消受。话是如此,孟氏年年夏天还是要熬几道西瓜膏,那的确是“酣色殊味,迥与常别”。姜妈后来总摇头叹,像大夫人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心思,想来竟是耗自己的心血,薄命折寿啊。如今这西瓜冻是母亲吴氏的发明:西瓜瓤用勺子挖出来,除籽,浇少许蜂蜜水再拌白糖,拿井水一镇,也是一番清凉滋味。如今她也不在了,怎不叫青菀伤感。青菀忽问父亲,瞿先生来过了吗,上午说要来吃西瓜冻的。父亲道,他有事,出去了。等等要姜妈送些到瞿家就是。青菀有一丝怅落。
      筠官向来沉默,最先吃罢饭,停了碗筷歇一歇,待众人都吃罢,才接了姜妈绞好的热帕擦把脸,兀自去书房窗下临《九成宫醴泉铭》。若是父亲有空,则会过来看他的字,写的好的就用笔圈出来。不过这天父亲很早就去了药铺,筠官写完一篇,就收好叠在书桌上,等待父亲晚上回来再看。
      庭院花架下卧着竹榻,紫藤早过了花季,凌霄却开得正好。姜妈服侍青黛在花荫睡下,一面为她打扇一面问青菀睡不睡。
      青黛睡眼朦胧,伸手牵牵青菀的衣袖:“姊姊,也来睡。”
      青菀便与妹妹并头躺了。姊妹二人都是瘦俏面孔,又一色茉莉白夏布薄衫,袖口露出细白手腕,到底嫡亲骨肉,形容许多相近。姜妈一面摇着扇子一面暗暗可怜,这样小的年纪就都没了阿娘,真是无依无靠。棉花虽养得粗糙,生来就是做下人的,却有阿娘照顾。这么一比,姜妈愈发感慨家主人的命运,竟先后失了两位夫人。
      院子里静沉沉,白芷和黄芪也睡熟,只有忽远忽近的蝉声。午后阳光穿过树影,满地花纹。风过来,花纹浮动,似乎有香气侵染。
      青菀却一直不曾阖眼。听得青黛呼吸匀调,她轻手轻脚下了竹榻。姜妈小声问:“怎么不困觉?”
      青菀摇摇头说不困,端来针线箩在姜妈旁边的竹椅上坐了。那细致竹箩内齐齐码了各色丝线,光是青色就云色豆绿湖绿烟青水绿碧绿翠绿铜绿宝石绿荷青松绿苔绿黯绿许多种。青菀挑出两种相近的绿色丝线,比了比,选出一样穿针,绣那绷子上未完的芙蓉叶。一针针刺过去拉过来,半天也只出来一小处叶尖。
      姜妈说:“大昼日心的,怎么做这细致活,多费精神,困困才长力气。”
      青菀停了绣,斜靠着椅背,下巴搁住手臂,绣绷吊在手指上,垂下一枚细细的银针,只是一笑。
      那边枇杷树下的凉亭内睡着棉花。棉花睡得极香,微风撩开她翠色上衣的短摆,露出圆圆的肚皮。她像赶蚊蚋一样赶走风,扬扬手,盖住了衣襟。扑答——又有一朵凌霄花落在她的脸上,她挠挠脸蛋,翻个身继续睡。她翻身的时节,惊动了凉亭里一只打盹的猫。陈家的猫胆子都大,也只眯眯眼,又眠住了。
      青菀问姜妈:“你在我家有多少年啦?”
      姜妈眼皮已开始打架,手里的扇子依旧在摇:“我?十六岁就跟了你大娘,后来又一起来陈家。算起来,比你在陈家的时间都长呢。”
      青菀又问:“你老家在哪里啊。”
      姜妈说:“我老家啊?我都不晓得了!那年闹饥荒,我爷娘都死了,我一路朝东走,就到了你大娘院子里,就跟着她了。后来你大娘还给我找了人家——就是棉花的爹爹,老实本分的人。你大娘要我好好和他过,谁想那死鬼就得了肺痨呢?你大娘没少接济我,陈大夫也给那死鬼瞧过病。后来死鬼没了,我心里放不下这边,又来了。”
      这些都是青菀听过许多遍的,她过去当戏台上的故事一样听,今天却要多问几句:“那你现在还有家吗?”
      姜妈说:“有倒是有的,那死鬼还留了两间瓦房给我呢。我一年也回不了几趟——里面都长草啦。大姑娘晓得菖蒲湾吗?就从这青绵的河里摇船,一路往东,再朝北,再朝东。到一个长满菖蒲的渡口就是了。那里的螃蟹顶肥,每年秋天我不是都要回去买的么。”
      青菀从小到大只去过有限的几处地方,最远不过苏州外婆家。乡野村渡她只是路过,坐在船舱内瞥见几眼。所以菖蒲湾她也只是听说而已。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说:“什么时候姜妈带我去菖蒲湾吃螃蟹?我也想看看菖蒲湾。”
      姜妈打着哈欠:“大姑娘真是说笑,要吃螃蟹我去买就是了,那样的地方大姑娘怎么能去呢?”
      此时姜妈收了扇子,掇两条长凳,拼拼就躺下去,口中犹叫青菀歇息,细细的鼾声已起来了。

      黄昏,天总算有了凉风。青菀忽而想起头等大事似的,跑到厨房问姜妈,西瓜冻给先生家送了吗?
      姜妈一拍手,唉呀,倒真忘了。但中午剩的西瓜冻恐怕都沤絮了,不好吃。不如明朝再做?
      青菀不依,现在就做。
      姜妈道,我的大姑娘——现在要弄夜饭呢,何况井水湃的西瓜也没有,你要现在再去买西瓜?
      青菀不声不响跑到门口,叫老严买西瓜。口里哼着“八十棍打得我冲天愤恨”的老严摇着蒲扇,咿,大姑娘要吃西瓜还劳跟我说?吩咐下人就是了。一面笑着就从对街抱来一只绿皮瓜。青菀一把抱过,也不管老严在后面叫,我给你拿!——别跌了!
      青菀自己在井台边做西瓜冻。她拿小银勺挖着瓜肉,又用牙签细细剔出瓜子,加糖和蜂蜜,做了一碗,现用井水镇着,跟姜妈打了招呼就从东边小角门出去,拐几条巷子去瞿家了。
      瞿府门庭半掩,远远就闻见向晚的茉莉香。阶前摆着几盆夹竹桃,花朵拥上枝头。青菀叩门,见瞿夫人苞一卷洒金宣就迎出来,见了青菀则十分欢喜,先拉她看纸,说是朋友所赠,从京师破败旗人家里流落出来的。青菀一看,果然纸质精纯,非比寻常。
      瞿秋龄比陈蓼汀年轻一些,瞿夫人也未满三十,绾一字横髻,不蓄刘海,宽展的额头叫一身檀色宽袖夏衫衬得愈发白净。瞿夫人道:“我如今感叹纸之飘零,则推想家国离乱,人何以堪。”
      说着就分出其中一半,仔细卷好束齐,送给青菀。
      这才看见青菀手里的青瓷碗,不由笑:“阿菀真是好,这西瓜冻,我是顶欢喜的。”
      青菀和师娘让了一回宣纸,方道谢收下。瞿夫人领她到亭内歇凉。她问:“先生呢?”
      瞿夫人怨道:“还提你那先生,一大早出去就没回来,说是有要紧的事体——我们家也没谁管他,连老爷也不问。”说着向后院努努嘴,小声说,“老爷如今就成天读书作画,话也少有一句的。”
      青菀有一丝惆怅。双手默默绞着,又松开,看看西面升起的月亮,起身说该回了。瞿夫人说天快黑了,不如在我这里吃饭。青菀摇头,我爹要等的。瞿夫人道,那我也不强留你,我叫人送你回去。
      离开瞿府,青菀心里仍怀着一丝希望,希望出门时就遇见先生,然后笑着告诉他,我做了西瓜冻。但拐过两条巷子,都可以看到自家门前点着的竹骨棉纸灯笼了,依旧没遇见先生。心便悄悄落了下来,惘然若失。她把暗香盈盈的宣纸用脸靠了靠,回头看一眼被夜气浸染的街道与河流,转身迈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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