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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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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青绵
那时候的青绵,天光犹觉漫长。黄昏也来得早,镇上安电灯的人家还很少,夏季徐晚,镇上的石桥就是绝好的纳凉之所。桥上人摇着蒲扇聊天,讲古,桥下船户人家也泊在埠头,坐在甲板上听桥上人的谈话。街边的小店都渐渐合了排门,有的人家在门前掇条板凳,男男女女坐一排,狗歇在脚边,猫亦懒懒从门里侧出头,转一个眼神,又倏尔不见。小孩子们最热闹,端着饭碗,这家跑到那家吃。你家茄子好,他家酱瓜好,隔锅饭最香。大人就跟在后面笑眯眯骂,小畜牲,归家呀!
青绵是水乡小镇,风物甚佳,容养的人也灵秀活泼,女孩子最天真烂漫,十三四岁年纪,穿家里做的碎花布衣,颌下一枚玲珑扣紧紧拢着,略一低头,愈发觉得下巴尖尖一朵,惹人疼爱。未嫁的女孩一律梳麻花辫,头顶斜分一小股,缠着密密的头绳,露出粉红的发根。辫梢搭在腰间,女孩一转身,便是盈盈一动。她们从小日月照拂雨露滋润,眼中自有水气,一条脆生生的好嗓子,人立在自家槛内喊阿娘阿爹,声音在隔街都听得清清爽爽。她们三三两两聚着,或咬耳朵闲话,或推推搡搡笑闹,挽一样的竹篮,去埠头洗菜。青青碧碧的蔬菜,葱根一样手指,蹲身时青布裤脚就往上收,露出生荸荠一样圆滚的脚踝。水里飘着蘋草,水底幽幽照见游鱼和云朵。女孩们叽叽喳喳拍着水花,涟漪一圈又一圈。
她们早早懂事,里里外外总是很勤快。她们也怀着小小的绮念,春日花好,也要在檐下竹椅上靠着,绵绵密密绣鸳鸯戏水。邻家小哥哥路过了,她们看见,嘴上不说,眼波却悄然一颤。镇上有姊姊出嫁,她们也是要过去的,陪着盛装的姊姊在闺房里,或闲话或忙碌,伴姊姊度过少女生活的最后一段。爆竹声起,嫁船已停在河埠,接亲的队伍来到院内,院中榴花扰攘——正是婚娶的好季节。姊姊被蒙上盖头,由喜娘搀扶着下楼,出门,那一步一步都迟疑恍惚,如在云端。将要迈出门槛时,新娘的哥哥就要来背新娘子,后面有女眷给新娘的花绣鞋外套一双蓝布大鞋——新娘出嫁,是不能带走娘家土壤的,也就是不能带走娘家的财富。小孩子们在后面跳啊蹦啊,新娘子出门喽,新娘子出门喽!爹爹的在女儿身后泼水,娘则又欢喜又流泪。新娘就要出院门了,门边的花枝被来往人撩得花谢如雨。新娘就在哥哥的背上哭起来——这也是青绵风俗,出嫁的女儿无论喜忧,都是要哭一哭的。女孩子们跟在队伍后面,有人过来分发红糖水。据说那红糖水最吉利,女孩儿喝了最好。但她们的心思早不在红糖水身上,草草抿一口,就跟出去。嫁女终于上了嫁船。船头立着新郎,船上红红绿绿热闹非凡,船尾燃着炮仗,就这样一路旖旎远去,夹岸花木亦见妖娆。女孩们目送嫁船远去,仿佛看着自己的未来。再过两三年,她们大了,也就会有媒人来踏门槛。这样的事她们自无法插嘴,父母若觉得对方小人稳当,便把婚事定下。若有机会她们偷眼瞧见自己将来的小相公,觉得稳妥,便放了心,安安静静待嫁,等那喜船把自己接走。
而也有人家的女孩和她们过着不太一样的生活,譬如陈家长女青菀。那时候陈家是我太爷爷陈蓼汀当家,他是旧朝举人,医术亦远近有名,本可继续求取功名而入仕,或可食俸禄,做医官。但他只一心一意经营药房,坐堂问诊,闲时小酒一沽,清茶一抿,再听宠妾渔娘一曲水磨调,便觉诸事满足,无心他顾。我这辈的孩子都没有见过太爷爷的面。只听祖父和姑祖母们讲,太爷爷脾气极好,尤其喜欢小孩子,有小孩子到药房讨山楂丸,小伙计若不给,他也会给。山楂丸有健胃消食之用,酸酸甜甜,是药也是糖。没有病人来的午后,他喜欢把坐在花架下的旧藤椅上,执一卷医书,看两行,摇头晃脑想一阵,再看两行,又兀自微笑。紫藤花一嘟噜一嘟噜垂下,有落在书页间,他也不拂去,只把书页一翻,花便留住了。不惟人的病他看,猫狗的病他也看。他给别家爱犬接过腿骨,为自家猫咪治过消化不良。他本又是最喜欢猫的,家里养了大大小小不少猫,连喂猫的厨子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有野猫到陈家偷鱼,厨子也不敢打骂,因为被太爷爷知道会生气——都是生灵,和我们一样,何苦在一条鱼上过不去?时间一长,野猫们都知道陈家环境好,房前屋后,来得愈频繁。时间再一长,野猫也就成了家猫,咪呜咪呜在人脚边撒娇。太爷爷还给他们起名。黑猫叫乌头,白猫叫白芍,黄猫叫黄芪。旁人到陈家,乍一听还一愣,再一看这些都是猫咪的名字,也就莞尔。其实以药入名是太爷爷一向喜欢的。他的四个孩子:青菀,青筠,青黛,青葙,都取着药名。
我家的阁子间里存着先人的容像,每到正月,爷爷便会把容像请出来,置于案台焚香供奉。到正月十五日再收回阁子间。太爷爷的容像摆在正中,他戴着前六合一统帽,眉眼滋润,额头饱满,嘴角噙一丝微笑,而眼神却又是洞明一切的清冷。在他旁边是大夫人孟氏的容像,她亦是医家之后,比太爷爷小三岁,工诗书,性温静,嫁来时才十五岁。这对少年夫妻很是恩爱,但孟氏体弱,怀第一胎时没有保住,弄虚了身子,此后再没有怀孕,况且丈夫也不忍心叫她怀胎。她做主又为太爷爷娶回一房苏州夫人吴氏,那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脾气也好,生相富态。这位吴夫人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她自己欢喜,孟氏更欢喜。在陈家,大夫人不许下人称呼吴氏为“姨太太”,而要称呼“吴夫人”或“二夫人”。大夫人病逝后,太爷爷就遵发妻遗嘱,要将吴夫人扶正。吴夫人辞而不受,不久她又有身孕,却因难产而逝去。
这一年,青菀不过十四五岁。天井里初开了海棠花,修剪得圆滚滚的雀舌黄杨刚爆出一丛嫩黄的芽。薄薄的晨曦里,姜妈踮着小脚跑过来,哎呀大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发愣?先生布置的作业做了吗?快先来吃早饭!青菀也不看姜妈,眼神只在母亲住的阁楼上,我娘从昨天晚上生到现在,怎么还没有生好?姜妈火烧火燎拉青菀的衣袖,大姑娘啊,你就别管这个啦,乖乖吃饭,待会儿先生就要来了,耽误了功课仔细打手心!当初二夫人生你时,也是一天一夜的功夫呢。你爹爹都在上面等着,别担心。青菀这才往后堂挪步子,一面走还一面问姜妈,你说我娘这次生弟弟还是生妹妹?姜妈笑,我看呀,生个小少爷!青菀跨过门槛,看到一只乌云覆雪,逗了逗猫,又转身问,筠官和阿黛呢?姜妈已迈入后堂吃饭间,花梨木圆桌上置了一份粥菜,高脚楠木花几上的冰裂瓷瓶内是新折的桃花,红红白白,沾着露水。姜妈答,筠官和三姑娘还在睡,你别操心啦,先吃饭。青菀心不在焉吃了几口粥,就去书房。
教书先生是我太爷爷陈蓼汀的好友瞿秋龄,家里经营着古玩字画店,文章做得极好,嗜酒,性爽朗。二人相交甚笃,每每有人得了好酒,便要对酌豪饮,不醉不归。青菀长到八岁,父亲就请来瞿秋龄,要他教大小姐读书。瞿秋龄也不推辞,哈哈笑说,我早想收这个聪明学生!于是陈家还正正经经摆了拜师酒,把瞿夫人一并请来,同瞿秋龄端坐正位,接受青菀的叩拜。这些都不打紧,后来陈蓼汀笑眯眯叫人抱来一小坛陈年梨花白,命青菀亲自为老师师娘斟酒。瞿秋龄的眼神随着青菀掀开蒙酒坛的油纸而熠熠闪光:呵,真个好酒!好你个雁渚,藏着好酒到今天!——雁渚是我太爷爷的字。瞿夫人在一边佯作怒色,真是可恨,见了酒比亲爷娘都好!瞿秋龄笑而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瑚珀光!你妇人家,不知这酒的好处!青菀的母亲吴氏也笑劝瞿夫人,难的这样欢喜,你便由他多吃几杯,醉了也无妨。太爷爷也点头,今朝我们就醉个彻头彻尾,在紫藤架下睡个下午。
一番痛饮,他们开始说新近得的东西,譬如红陶弦纹扁刀足鼎,宋时宝相花纹铜镜,汉墓谷纹璧……又说花事,宋版书,药典,他们仿佛醉了,眼神却分明冷静,酒酣后相携至后院,瞿秋龄依旧在吟,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
瞿夫人在后面怒而顿足,你醉得倒好,家里铺子谁照应?大夫人孟氏和二夫人吴氏纷纷笑劝,铺子耽误这会儿也不怕。我们这位不也把药铺撂下了么?三位夫人开始数说自己丈夫的种种。瞿夫人咬牙,把铺子撂下?我家那位又不是没做过。辛亥前那会儿,背着家里人把镇铺的宝贝通通转卖,得来的银钿全部支持革命了——那时候槿安城里革命党不是很多么,他什么也不顾,要革命了!还一个人到沪上帮忙联络人,对家里只说出去收货!回家后也知道惧怕,乖乖跪倒老爷房前请罪。还算好,老爷什么也没说,不过命他把冉闵的《讨胡檄文》抄了一百遍。吴氏给瞿夫人斟茶,一百遍?那岂不是一夜不睡?瞿氏愤愤,哼,他一可一夜好睡——在外面累坏了!我还不是撵他睡觉,帮他抄了五十遍的《讨胡檄文》?都滚瓜烂熟了。孟氏含笑道,我们这一位虽然没卖宝贝,倒前前后后藏了好几名革命党。一面瞒着下人,说是我远方表哥——我哪里一下子多这么多表哥呢!吴氏噗嗤笑,可不是,他还帮他们联系药品——这都是要搭上性命的,倒也不隐瞒我们,道理说通,我们也是知道的,愿意的。
瞿夫人一摊手,也笑,也罢,命该如此,都遇见这样的相公!孟氏接过吴氏端来的茶,微笑,幸而那会子这两位没在一起盘算什么——不然天知道会做出什么大事来。吴氏合掌道,阿弥陀佛,天可怜见!三位夫人相顾而笑,眉眼间是掩不住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