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沙廿久

1、第 1 章

　　方方右手臂上零落了两块圆疤。她皮肤白，所以很明显，尤其到了夏天，红色的疤痕像两只虫子一样粘在肌肤上，叫人看了觉得不自在。但是她不说，也没人费心去问。
　　直到升上高中，同桌换成个气场很强的女生，校服里面穿着夹克，蹬着一双马靴，右耳上的耳钉亮眼到反光。大扫除时，两人被分配到一起擦玻璃，女生抱臂靠在墙上，看着方方放下水桶，撸起袖子，忽然似笑非笑道：“看不出来啊，是烟疤吧。”
　　方方拧干抹布里的水，轻轻应一声，算作回答。
　　开学第一堂课，班主任让每个人都上讲台自我介绍。同桌女生先方方上台，她话少得很，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黑板上写下姓名，只说一句：我叫卫从，很高兴和大家做同学。
　　后来收作业的时候才知道，卫从，就是最简单那个卫从。

　　方方成绩不算出众，中考时却小宇宙爆发，考出让人咋舌的分数，在众多艳羡目光中升上重点高中的重点班。这所学校一向以高升学率闻名在外，与之相匹配的是全封闭式管理、繁重的课后作业、不间断的大小考试以及，上缴所有电子设备的要求。方方只有一部砖头机，除了拨接电话和收发短信，别无它用。她交出去时没有半点犹豫。卫从却站在规则之外：方方不止一次看见过她拿着手机发简讯，没有声音，没有震动，可消息弹窗一出现，她就能准确捕捉。她也拿手机玩游戏，解谜，闯关，什么都有，但次数不多，时间也不长，更多时候，卫从不在教室，她不缺席班主任的课，也不怎么出席其他课。
　　班主任是教数学的，所以每次数学课前，方方都会问：“卫从，交作业了。”
　　她是英语课代表。这一殊荣来得机缘巧合。放学后单独去交手机，办公室只有施真一个人，对着一大堆试卷发愁，看见她，仿佛找到了帮手，问：“同学，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方方自然答应了。
　　后来施真带12班的第一堂课，一眼就认出了她，再扫一眼成绩单，便定下来课代表的人选。
　　施真性格温柔，说话声音也轻轻的，长得很好看，能被这样的人信任，方方心里不是不雀跃，所以尽管卫从看上去那么神秘、疏远，她也会每天都问：交作业了。
　　事后追溯，这四个字系成一个节点，此后种种相识与分离，种种徘徊、狼狈、取舍、憎恶，都已整装待发，只等时机一到，便轰然爆裂开来。

　　九十月份，南方正是暴雨天。刚下课，教室里的人稀稀拉拉，全是认真学习的优等生。除了方方。她没有午饭，不想吃饭，拆开一袋饼干，边吃边写数学题。写得漫不经心，饼干屑落了满桌，像雪，像虱子。
　　雨声是无意义的连续曲，突然，“砰——！”，有了断章。
　　卫从走进来，全身都湿透，长发结成一缕缕贴在校服背后，刘海不住地往睫毛上滴水。她浑然不在意地落座，带来冰冷的水汽。
　　她嘴唇发白，轻轻颤动，满脸水渍，脸色像抹了粉一样。
　　方方拿眼角瞥她，吃饼干都不敢大声。
　　卫从在口袋里翻了翻，只掏出一个钱包，她随手扔在桌子上，很疲惫地趴下，整个脸都埋进了臂弯。半晌，方方听见她说：“你帮我买只打火机，钱在桌上。”
　　打火机是违禁品，只有在校外才买得到。方方没有假条，也不想离校。
　　封闭式学校对她来说，是一个安全的堡垒。
　　可卫从呢。方方撑了一把小伞，站在校门口，对面挤满了担心孩子的家长，她趁着没人注意，在混乱中偷溜出去。到了校外，却不认识路。学校修建之前精心规划过，校外只有文具店，要想买其它东西，需要走很远。一路走到鞋浸满了水，外套全部湿透，雨水浇在脸上，手脚都冰凉，才看见几家商店。方方先买了打火机，又去旁边药店提了一袋感冒药，这才原路返回。
　　回到教室时，卫从在睡。方方只把钱、火机、药全放在桌上，再回寝室洗热水澡，换套衣服，正好赶上晚自习。
　　卫从难得还在，整个人依然是湿的，浏览着网页，神色漠然。
　　“谢了。”卫从说。
　　“不用。”方方说。她不该多管闲事的，人人如此，她当亦然。
　　卫从不过是淋了场雨，无病无灾，表情都与往常一样，卫从想做什么，哪里是方方能想到的呢。可她就是懂，就是明白那种感受。那是噩梦。
　　“你……吃药了吗？”
　　卫从把手机塞回桌肚，自嘲一笑道：“吃了。我还没那么作践自己。”
　　那以后，卫从上课的时间明显长了起来，很少拿出手机，也很少有弹窗。和方方相反，卫从是典型的理科少女，写数学题从来没有错过，却懒得记语文和英语，文科作业都是抄方方的，作为回报，她会教方方数学和物理。
　　两个人的关系就这么好了起来。后来一天中午，卫从回到教室拿东西，看见方方正在抄笔记，忽而问：“你要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