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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偷窥他 ...

  •   易川聆跟了上去。

      避免被发现,他没跟得太紧,中间隔了大概七八丈的距离,却见书生走到一间米铺停了下来。

      米铺前排着长队,有人拿着银票,有人带着玉器,还有人捧着珠宝,在烈日下站上半天,人都快给烤干了,最后拿到手的也只不过是一小袋糙米。

      饥荒之年,粮食成了奇货可居。

      就连平时没人要只拿来喂牲口的稻壳,都价比黄金。这还得是有钱人家,买得起的。而像那些流落的难民,身无分文,也就只有在一旁看着,眼巴巴等死的份儿。或者胆子大些,抢劫富人的钱财干粮。因此,城中近日还起了传言,说是景帝最近就会下旨,闭关锁城,禁止再有难民入城,以免他们烧杀抢掠,发生暴动。

      景帝登基九年,一向以“仁”治国。

      他究竟会不会下旨闭关锁城驱逐难民,暂时没有人能知道。但是护城的官差却已于两日前先一步下手了,一旦在街上看到难民,或者仅仅是衣衫破烂的乞丐,就会往城外赶。而若是遇到不从的,则会就地处决,杀一儆百。

      少年只是冷眼看着。

      世人在他眼中,不过皆是蝼蚁。难民是,官差亦是,就连眼前这弱不禁风的白衣书生,也是其中一个。人,他杀的多了,死人,他见的更多。从来都无动于衷,波澜不惊。

      “咳,咳。”

      买米的长队中,前方的书生肩膀一抖一抖,重重咳嗽了数声。易川聆看他掏出所有摆摊赚的钱,只换到了一小袋米。真的很小,倒出来有一捧就顶了天了,不禁眉毛一挑。

      “……”

      沈玉珩似也觉得少了,站在米铺前,迟迟地不肯走。

      老板一见,立马扯着嗓子嚎:“给你这些已经算多了,许多人抬着一箱珠宝我也才只给他们半斗米而已,你还想怎么样?”

      沈玉珩低头看着手中少得可怜的米,有些失落。

      玄衣少年嘲讽地勾起嘴角,低骂:

      “奸商。”

      他可是早就听说了,景帝一直竭尽所能的开仓放粮,可粮食没给到百姓手中,粮价却越来越高了。其中都有什么人使了什么手段,动动脚趾就能想到。

      大虎说:“真想当一次土匪,狠狠将他的米铺洗劫一空!”

      小虎说:“书生要走了,咱快跟上。”

      易川聆能感觉到,走在前面的人,在只买到一小袋米之后情绪明显没那么高了,脚步慢了下来,不时把米袋拎到眼前看了又看,像是在发愁。

      那人在愁些什么?

      玄衣少年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跟着一起愁了起来。

      沈玉珩是往城外走的,他身子不好,又背着木桌,走的很慢,几乎每隔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这让一向大步流星走路带风的易川聆跟踪起来很艰难。

      一不留神脚底下走快了,就能超到书生的前头去。

      城外没什么建筑遮挡,都是一马平川的大路,很容易被发现。甚至有一次,他与书生之间只隔了三步,都以为对方要发现他了。

      而沈玉珩也果真停了下来。

      “……”

      易川聆猛地一顿,屏住了呼吸,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那人。

      第一次距离那么近,他闻到书生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很清新的气息,像是清晨的露珠,又像是信笺上的墨香。温柔干净,任他搜肠刮肚,仍是形容不出,只是忍不住轻轻的,深深的吸了几口——

      天皇老子都不肯放在眼中的恶魔少年,却将这味道记在了心间。

      当意识到书生只是停下来歇口气,没回头,很快就又继续赶路时,易川聆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继续跟了上去。只是没再跟得太近了,还不时借助路边的树或者石头之类的遮一遮。

      可是,跟着跟着,三个人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小虎“咦”了声,说:“大哥,他走的,不正是咱回山的路吗?”

      易川聆:“……”

      可不,就说为什么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熟悉,鹞子山已经近在眼前了,甚至都能看到山顶上绣了“聆”字的黑色大旗正随风飘摇。

      当然,沈玉珩不可能跑去鹞子山。

      他要去的,是离鹞子山不到二里的城隍庙。

      一个国家是不是繁荣昌盛,看寺庙就能知道。若盛世太平,庙里的香火自然鼎盛;而若天灾战祸不断,百姓们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了,谁又有闲工夫去理会寺庙里的神像是歪还是倒呢——

      这座庙,早就荒废了。

      照理说里面应该没什么人,易川聆不理解书生拖着病体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于是就跟了进去。进去后,院中的枯井,腐朽的树木,掉落的碎瓦,腐朽的窗棱,以及到处都是的蛛网和灰尘……萧条寂索的景象,也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想,这根本就是座废宅。

      但书生没有要止步的意思。

      他依次跨过院中的障碍,径直走到主殿门前,然后扣了扣门。

      易川聆正奇怪着他为什么敲门,忽然屋里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问:“是沈先生来了吗?”

      “……”

      易川聆躲在水缸后面,看到有人给书生开了门。而书生则解下背上的木桌竖在门外,拎着一小袋米进了门。玄衣少年微微出神,却不是在疑惑为何屋里有人,而是在想:

      原来……他姓“沈”。

      人一进屋,里面再发生什么外面就看不到了。易川聆起身,对大小虎道:“你二人在这里等着,老子上去瞧瞧。”

      说罢,一跃就上了屋顶。

      掀开一片碎瓦,趴着往里一瞧,便是眯了眯眼睛,瞳孔微缩——

      地板上横七竖八全都是人,你压着我我靠着你,躺了两三层,竟全都是逃荒来的难民!他们有的被官兵打断了腿,有的被打破了头,有的也没受伤,只是单纯饿的哀嚎,还有的是得了瘟疫,浑身烂疮流脓。

      老人苟延残喘,孩童啼哭不止。

      书生一进去,就立马安抚他们,说:“米已经买到了,虽然不多,但今天晚上大家总归不会饿肚子了。”

      这是少年第一次听到他说话,温和的嗓音响在一片地狱般的惨嚎中,音量不大,却显得格外有力,好像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一下就被抚平了,难民们顿时安静下来。

      之后,沈玉珩挽起袖子动作熟练地起锅烧水,煮起了白粥。

      他露出的小臂又白又细,细到易川聆直想握一握,好探探他苍白的皮肤下面,究竟有没有骨头。趁水还没开,他又跑前跑后地穿梭在难民堆里,给伤者包扎,不在意他们腐烂的伤口有多臭,更不关心他们的瘟疫会传染给自己。

      “沈先生,我好疼,救我,救救我……”

      身后一名老人颤巍巍地伸出沾满脓血的手,拽着他的衣服说。他正在给一名破了头的男孩包扎,说:“老人家你别急,马上,我马上。”

      一顿,听着此起彼伏的求救声,又说:“大家不要着急,你们每个人我都会管的!”

      蜡烛已经燃尽了,神殿里到处都黑沉沉的,而一身白衣的沈玉珩,是洒进来的唯一一道光。易川聆忽得冒出一个念头:书生的嗓音,就和书生的人一样温柔干净。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并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

      “愚蠢!”

      少年趴在城隍庙的房顶上,低低地骂,火辣的太阳把他的屁股烤得滚烫,脖子都晒蜕了皮。虽然有帷帽挡着看不到书生的脸,可看着对方苍白如雪的手臂,听他咳嗽,又吐了血,不禁一遍遍地思索——

      这人宿疾缠身,自身都要难保了,还有心力理会这些难民,简直太傻了。而难民手上的脓血都蹭到书生雪白的衣裳上了,脏兮兮的,格外刺目。

      这也算干净?

      易川聆还没有想透,沈玉珩已经起身要走了,他还有家要回。难民们被他救治,无不感激地说:

      “沈先生真是菩萨投胎,活佛在世啊……”

      沈玉珩笑了笑,说:“我哪里是什么神仙转世,不过是一区区私塾先生,教书育人罢了。”

      “……”

      房顶上的少年又是一愣:先生,原来他除了写字卖画,还是个教书先生。

      没怎么需要思考,在沈玉珩离开城隍庙的时候,易川聆本能地从房顶上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沈玉珩背着小木桌,又折回了皇城。

      他在城墙边儿上,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棵梧桐树。

      枝繁叶茂的。

      易川聆一眼就相中了它,果断跳上树去,藏匿在桐树葱郁的叶子里,只露着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院中的一切。书生家里,只有很少的摆设,一张床,几张书桌,还有一块用来写字授课的木板。

      跟他不带一丝花纹的白衣一样素雅简洁。

      院门没锁,学生们已经先一步到了,他一贫如洗,本没什么好偷的。

      易川聆藏在树上,听书生在屋中给学生们上课。城隍庙一来一回,这时天色已经暗了,屋里点了油灯,通过窗纸上映出的剪影,少年看到书生终于摘了一整天都戴着的帷帽。

      但他仍无法看到书生的脸。

      只能听到里面的讲书声,上课什么的,最没意思了,少年找了个稍微粗点儿的树杈躺着,懒懒打了个呵欠。

      听屋里书生说:“咱们今天要学的这篇文章,叫做《论仙神》。”

      易川聆随手揪下一片树叶在嘴边叼着,晃悠着二郎腿说:

      “无聊。”

      书生说:“大家跟着先生一起念,‘山海无量,上古有仙……’”

      “先生!”

      这时,一个学生站起来打断他,说:“我想问先生,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书生似乎是笑了,说:“有啊。”

      易川聆在树上翻了个白眼:

      “切——”

      学生的语气有些疑惑了,说:“既然有神,如今我们水深火热,却为何没有一个神仙来救我们呢?”

      “……”

      书生停顿了一下,温声说:“你们还太小,不理解也不怪你们,神仙再大,却也大不过天,大不过道。”

      那学生继续追问:“先生,那什么又是道?”

      “道……”

      书生似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易川聆听书听得都快睡着了,小声说:“道,就是听你家先生胡诌八道。”

      沈玉珩思索了会儿,说:“道,就像是你们经常玩耍的独木桥,只有笔直地往前走,才是正确的,而往左,往右,都会摔下去。”

      一顿,又说:“即便是神,一旦有违天道,也只能天地不容,万劫不复了……”

      学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刚坐下,又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说:“既然先生说世上有神,那世上有鬼吗?世人都说鹞子寨的易川君是从幽冥而来,是恶魔,是鬼王转世,先生您又怎么看呢?”

      “……”沈玉珩一愣。

      树上昏昏欲睡的易川聆也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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