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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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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垂得久了,秋清晨渐渐有些不耐。一抬头却见火焰君正痴痴地望着自己,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在暗红色的衣襟上,在那里染出了两团深色的水印。
这个孩子居然……还在哭……
秋清晨的心忽然就软了。她想起宫里一直传言说他在养病,忍不住轻声问道:“侍君的身体,好些了吗?”
火焰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泪汪汪的眼睛里带着一点梦游似的迷蒙。他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面具,咬着牙低低说道:“是我害了你。”
秋清晨看着他脸上的泪水一滴一滴碎裂在绣工精致的衣襟上,不知怎么就有些心酸。这些年来,自己位高权重,即使在背后要陷害自己的人当面也都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示好。可是唯独在面对这个孩子的眼泪时,她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感觉令她心生暖意。
“傻孩子,”秋清晨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跟你无关的。”
火焰君低下头,眼泪湿了睫毛,一缕一缕,显得格外黑。
秋清晨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身高已经超过了自己的青年,心里涌起的暖意渐渐被无奈所取代:“你又瘦了。怎么总是生病呢?宫里的人不肯尽心照顾你吗?”
火焰君摇摇头,举起袖子抹了抹脸,一抬头挤出一个自以为阳光明媚的笑脸来:“你看,我没事。”
秋清晨点了点头:“你回去吧。不能在这里耽误。有什么想要的,让人来跟我说。”
火焰君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再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她的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他离开的时候总是这样恋恋不舍,在她的面前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脆弱。而秋清晨每一次看到他这样离开,心底里都会升起一点点歉疚。就仿佛自己应该好好照顾他,却偏偏没有做到似的……
而事实上,她也的确答应过他。
那还是在他昏迷中一声一声喊姐姐的时候。她搂着他瘦弱的身体,不停地安慰他:“姐姐会照顾你。姐姐一定会照顾你……”
身后的女官轻声叹息:“秋帅放心。下官什么也没有看见。”
秋清晨微微苦笑,她没有看见并不表示别人没有看见。只怕她还没有走出御花园,瑞帝就已经知道了火焰君又跑来看她了。秋清晨不知道瑞帝这一次会怎样地惩罚他。不过,他的身体倒实在是很不好了。他握自己手的时候,她试了他的脉息。很弱。可是她不知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居然连宫里的太医都没有办法医治吗?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秋清晨又想,自己带的兵大败魏国,而他居然也没有一句怨恨自己的话。难道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比魏国的存亡还要重要?还是说,魏国在他十六年的生命里,留给他的都是不堪的记忆?
自己只是一路的照顾,就能让他将自己视为亲人,那他在魏国的境遇也的确可想而知了……
秋清晨的情绪无可避免地低落了下来。所以,当她刚刚走出宫门就再一次被人拦住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无可掩饰地溢出了丝丝杀气。
拦住她的人是一位低眉顺眼的小伙子。他显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点透过他眼中的谄意就能感觉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只镶金嵌玉的木盒。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什么?”秋清晨皱眉。
小伙子垂头一笑,“这是我家侍君送给秋帅的东西。”
“你家侍君?”秋清晨眉头皱的更紧了。火焰君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侍从。他说的到底是谁呢?
象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小伙子低声笑道:“我家侍君……是楚贵侍。”
楚琴章有什么东西要送给自己?难道是有事相求?秋清晨心中十分疑惑,伸手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夜蓝色的锦缎底衬上,一柄手掌大小的同心玉如意在薄暮绯色的霞光里幽幽生辉。
秋清晨不禁一愣。在赵国,同心如意是情侣之间才会相互赠送的东西。他送这样的东西给自己……是何用意?
秋清晨皱着眉头将玉如意下面的小小的纸卷拨了出来。那是从一张御用锦宣上裁下来的一张纸条,一行颇有风骨的蝇头小字写的是:“明日亥时。如梦楼。”
秋清晨满心疑问地抬起头,却发现那传话的小伙子已经不见了。暖色的霞光将冷寂的宫门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本该是温暖的颜色,此时此刻却透着别样的诡异。令人无端地心生冷意。
一弯冷月斜斜地高挂在水波亭的飞檐上,脉脉清辉如水。
楚琴章斜靠着临水的轩窗,白玉般的脸颊上已经沾染了淡淡一抹醉意。一只手兀自和着远处传来的袅袅清音有意无意地打着拍子。
夜色旖旎。
旖旎夜色里的人却越来越寂寞。
楚琴章向来不耐这样的冷清,放下手里的酒杯转头问柱子:“你派去的人呢?回来没有?”
柱子垂头走了出去,不多时又转了回来,垂首立在他的身后低声说道:“小六说,今天是抚远将军王泓玉娶亲的喜日。秋帅是她的上司,自然是要去喝喜酒的。恐怕……”他颇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楚琴章,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了他满脸的平静。
楚琴章的目光依然落在窗外,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柱子斟满了他的酒杯,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楚琴章斜了他一眼,狭长的眼眸染了醉意,一回眸波光流丽:“火焰君在养病,陛下自然是要陪他一起养病的。没人会去储琴殿,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溜出来了。呆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这里喝两杯酒。”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柱子,这里没有外人,你也坐吧。”
柱子垂着眼,静静地在他身后坐了下来。他是裕亲王府里的家生奴才,自小便跟了琴章伺候。琴章的脾气禀性,他知道的再清楚不过。而这个样子的他,除了烦闷,似乎还有一些格外深沉的落寞。
柱子不会安慰人,只能默默地替他斟酒。听着他时断时续地哼唱着窗外传来的乐曲,心里也无端地有些凄凉。这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少爷,这是从小到大都优秀得让人只能仰视的裕亲王世子,文武双全的大学士,不知是盛州城里多少位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如今却顶着一个尴尬的身份,只能在半夜时分偷偷溜出来,落寞地守着影子看月亮。
“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楚琴章低低吟罢,转头笑道:“来,柱子,再给少爷我满上……”
柱子不懂诗文,却知道自己的少爷根本就沾不得酒。两三杯下去已经到了极限。只能手底下悄悄地换过了酒壶。
楚琴章不走,他自然也不走——诺大的赵国,除了他的少爷,他还能认识谁呢?
诺大的赵国,除了他,又有谁知道他的少爷只是楚琴章而不是楚贵侍呢?
月上中天。
安京城另一端的秋府。秋清晨独自捧着酒坛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这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房屋的周围种满了高大的蓉椰树,巨大的伞状叶片层层叠叠,几乎将整个书斋都包裹在了浓重的阴影里。那是生长在秋清晨的出生地——遥远的湾岛上的奇特树种。能在干冷的北地移植成活实属罕见。当然,这里面也费了秋清晨不少的银子。
书斋的前面是一片清幽的池塘。安京的大户人家都喜欢在池塘里种植睡莲,或是枝枝蔓蔓的水生植物,而她的池塘,却只是一汪清水。池底和水边都铺着金黄色的细砂。当她赤足踏在金色的细砂上,仰望着头顶的伞状叶片时,总会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懵懵懂懂的年少时光。
而自己生命中那些最最完美无缺的时光,都已经留在了那个海岛上。
秋清晨赤着脚在细砂上坐了下来,捧着酒坛大大地饮了一口。灼热的液体落进了胃里,又一路窜上了头顶,连意识都有些昏沉起来。索性枕着双臂躺倒在细砂上。
头顶是一片澄澈的天,最浓重的墨蓝色。衬得星星也仿佛格外的高远。秋清晨醉眼迷离地朝着半空中伸出了手:“不行啊,够不到呢。太远了……”
熟悉的话冲口而出,才恍然想到这是那个人曾经说过的话。那时的他和她,就象这样并排躺在海边的岩石上,他的手在半空中抓啊抓,然后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用鼻尖蹭她的脸,浅浅地亲吻她:“星星我真是摘不到啊,太远了。做为补偿,我就把自己送给你吧……”
温热的鼻息仿佛还在拂动着自己的鬓发,真切得仿佛睁开眼就能看到他那双比星星还要闪亮的眼睛……
秋清晨闭着眼摸过了身边的酒坛,一扬手,将整坛的酒都洒在了自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