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慕》折兰遗所思

74、过往

　　幽州广阳离长安不算远，他们坐了几天的马车，到长安城时已经接近正午了。

　　城墙上贴了告示和缉拿令，都是关于谢家的。正如谢子婴所想的那样，谢家上下除了他、谢流玉和谢余真，所有人都被打入了大理。就是罪名还没定，案子一时结不了，原因不得而知。

　　缉拿令要拿的人则是谢子婴，也多亏温昱给了他人皮面具，否则长安还真有不少人认识他。

　　徐伯和温昱还是出于某些原因相看两相厌，温昱可能是为了成全徐伯的眼睛，自己走人了。临别前只跟谢子婴说有事临时离开，白天人多不能靠近大理，但晚上会来陪他去。

　　徐伯原本也是打算跟谢子婴一起的，但谢子婴担心遇到廷尉的人连累他，就让他等在长安城外了。

　　温昱离开了，徐伯没在身边，又不能去大理看谢文诚，谢子婴忽然有点无处可去，就想起了陆岳。如今他落魄了，除了陆岳和任思齐，还真不知道可以找谁。

　　但他只能找陆岳，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任清冉，毕竟他现在看任清冉的目光和三年前不太一样了。

　　也正好谢流玉提过让他找陆岳，他总觉得那王八蛋有什么瞒着他，就很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大街上磨蹭了很久，谢子婴来到陆岳家茶楼，三两句跟伙计说明来意后，趁伙计去通报之际，找了张空桌子坐下。

　　堂内一如继往地聚集了不少闲杂人等。他们本是工后劳累寻个休息地，大家聚在一起找点乐子的，然而时间长了，加之他们不论家里，却总论外人长短，倒显得一个个吃饱了没事干。

　　邻桌也围了一桌子人，从谢子婴进来开始他们就吵吵嚷嚷个不停，谢子婴嫌他们有点烦，奈何此地也没更好的空桌了，便忍着坐下了。

　　有人忽然大声嚷嚷道：“都说这谢文诚势力盘根错节，我还以为他们会助他谋反，想不到竟是这样的作用。也不知道他们跪个什么劲，谢文诚人人得而诛之，圣上眼睛可清明着呢，你们看到没，朝廷命官又如何，一个个跪在那儿给他求情，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也没见圣上搭理谁。要我说，大家没往他们身上吐口水算是便宜他们了。”

　　有人附和道：“看到了，不过有件事你们听说了没，奉常大人一生清清白白，明明没怎么招惹过陶政，还是被那老东西弹劾了。”

　　“这我听说了。倒让人没想到的是，谢文诚竟会站出来替他说话，还将那份罪责一并扛了，才让奉常大人躲过一劫。可惜了，无事献殷勤，现在奉常大人没事了，他反倒被打入重牢，这么多人跪在大理替他求情，也没见奉常大人站出来说句话。”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好奇他们的恩怨了，会不会是这谢文诚做了什么对不住奉常大人的事，从前奉常大人大度没跟他计较，如今出了事，连奉常大人也不愿淌这趟浑水了？”

　　“那谁知道，不过奉常大人是好人，脾气没的说，八成是谢文诚做了什么。想来也是，他自十多年前上任以来得罪的人就不少，整个朝堂有一半的人看他不顺眼，连奉常大人这样好脾气的也得罪，真是没谁了。所以说，人啊，要积德，像谢文诚这样作孽的，除了他那些党羽，谁还搭理他啊？连奉常大人这样的好人也懒得跟他有什么瓜葛了。”

　　谢子婴从前最听不得别人议论谢文诚，他很讨厌这些人总喜欢论人是非，还不分青红皂白，而今却彻底麻木了。

　　这会儿他正对谢文诚的事好奇着，但三言两语听不出他们讨论的话题，谢子婴有些不耐烦，便起身朝那桌子人拱手作揖道：“叨扰了，请问大家方才在讨论什么？我初来乍到，对此地风情不甚熟悉，大家可愿相告知？”他说着冲那几人微微笑，真的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有个壮汉站出来道：“听小兄弟的口音确实不像本地人，倒有点像幽州口音。”

　　谢子婴道：“是啊，祖籍幽州。”

　　那人道：“嗨，不就前相国谢文诚吗？一个多月前跟圣上翻脸了，圣上一气之下把他打入了重牢，没想到他那些党羽竟个个跑到大理门口跪着，还说什么谢文诚冤枉，一致请求圣上彻查还他清白。”

　　他嗤之以鼻道：“笑死我了！他谢文诚清白，除了他那些愚忠的党羽，谁他娘信啊？！他这些年搞死了多少朝廷命官，连边远郡县的县丞做事他也要管，他若真是清白的，那这天底下就没谁不清白了。我还说大理那些杀人犯都他娘是冤枉的，关键是有人信吗？”

　　今时不同往日，谢子婴听着他们的话虽不顺耳，但好歹还能心平气和地听下去，眼眸里也不会有半分波动。

　　有人托着胳膊肘，手往下巴上一抵，上前一步寻思道：“不过有件事很奇怪，明明人证物证俱在，谢文诚却迟迟没有被定罪，很奇怪啊。”

　　旁边的男子当即凑近了，略微低压了声音道：“这个啊，我有听说，好像是他手里头有兵符，圣上几番令他交出来，他却怎么也不肯给。其实这倒没什么，只是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有人说，这谢文诚手里的兵符是阴符令！”

　　他最后一句引得满座哗然，“这怎么可能？若世间真有阴符令，十多年前巫觋大人为何没找到？咱们齐方又何至于被郸越那些小人贼子明面上欺负了这么些年？再说到这谢文诚，他当真有这玩意，怎么还愿意委身重牢？要是他一个想不开，没准这会齐方……”他说着感觉话不对头，及时闭嘴了。

　　那人道：“那要不然你给大家说说，他作为相国，只是文官，哪来的兵符？要是阴符令就说得通了。至于他委身重牢这事，你怎么知道阴符令是不是还在他手里？也正因为如此，又有人说，他还把阴符令交给谢禅了。”

　　谢子婴心说：我怎么不知道？

　　“对，说到谢禅，我还得跟小兄弟提一下，你可能不知道。这谢文诚的长子名叫谢禅，小时候可是名动长安城的小神童，曾在太学连拿过几届文魁。可惜那小子作的孽太多，我就不跟你一一细数了，只说重要的。谢禅年少时，为人轻狂又肆无忌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太学和孔铭的夫子没跟他计较，他便愈发肆无忌惮，三年前竟招惹了陶政的养子陶晋。”

　　“陶晋本就不是什么好鸟，他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差点死在陶晋手里。没想到好容易死里偷生，他回家以后不思悔改，又在一众朝廷官员面前撒泼，谢文诚把人送走后就把他揍了一顿，愣是逼得他离家出走，至今还没听说回来过。”

　　谢子婴心里琢磨着，这些人多久没说过他了，仿佛多年前的是非被人周而复始地搬弄后还不曾散去，如今又被人拿出来消遣做谈资，还真是三生有幸，毕竟被那么多人“关心”着。

　　他旁边又有个人接话道：“说起来当时这谢文诚也是有病，他儿子是个疯子，没想到他也是个不正常的，你说逼走亲儿子的是他，这谢禅才走了一天，他又亲自带人打断了陶晋一条腿，要不是看在陶晋他爹是太尉，我猜他其实想把人打死，你们说说，他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谢子婴倏地站起身，唇角再没了方才的讽刺笑意，“你说什么？！”

　　“哎小兄弟，你怎么这么激动？”

　　“没事，只是很奇怪。”谢子婴不再说话了，那人也没在意，懒得搭理他，继续道：“谢文诚也真是不怕得罪陶政，在人眼皮底下把人义子的腿给打断了，啧……说起来，要是谢子婴当年没离家出走，现在早在大理待着了。看来这谢文诚逼走谢禅是别有深意啊，没准他早就猜到自己有这么一天，提前做了准备，所以那阴符令真在谢禅身上也说不定。”

　　有人插话道：“你一提这个我就来气，要不是因为这事儿，哪至于连累太子殿下？可怜太子殿下贤德，都是谢家给害的！他们谢家人人得而诛之，那些眼瞎的还替他求情，哼，千万别让老子看到谢禅，要不然老子肯定弄死他！”

　　谢子婴道：“怎么扯上太子殿下了？”

　　那人哼道：“你们外乡人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在长安素有贤德之名，小小年纪就懂得考虑民生疾苦，我齐方有这般嗣王，真是福气。唉，可惜了……”

　　“当年谢禅得罪了陶晋，陶晋私自带官兵围了他们，是太子殿下出手帮了他的忙，谢文诚还打断了陶晋的腿，陶政便找到借口弹劾太子殿下，还逼圣上废了他。这陶政势力虽弱谢文诚，但也是个大奸臣，只是没谢文诚那么嚣张罢了，他那么一说，圣上真的信了，后来竟真的废了太子殿下，再后来没几天，赵太傅也跟着辞官了。”

　　那人叹口气道：“反正吧，当年的十七岁之诺，圣上算是失信了。说起来确实怪他谢家人，他们活着干什么，与其连累太子殿下，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人群里的说话声忽然低了下去，一众人熟练地围近了些，那人道：“我听说圣上本来就没打算……那个位置坐够了，谁愿意让出来？”

　　虽然极其小声，但谢子婴还是听到了皮毛，便又沉默下来。

　　那桌子人左顾右盼后，也小声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让人听见，要不然你我都得没命。”

　　那人满不在乎道：“我这不是小声跟你们说的么？”

　　随后又是一片唉声叹气，跟谢子婴道：“后来太子殿下被发配荆州，去的路上感染了风寒，没挺过去。”

　　人群里又有人插了句嘴，“当年正逢开春之际，确实容易感染风寒，但他身边有医术高超的侍医，怎至于一个风寒就没了命……”

　　这些人后来嘀咕的话，谢子婴再没听进去。

　　方棠于谢子婴有未报的大恩，谢子婴自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心想，等这些事结束，无论如何他得再去趟荆州看一眼方棠。

　　谢子婴正打算起身离开，方才的伙计却匆匆下楼来了，一眼扫见谢子婴，便快步来到他面前，“公子，掌柜让小人来问……”他警惕地扫视着旁边的人，可能联想到了外面的缉拿令，便凑近了一点，很低声地问道：“公子可姓谢？”

　　谢子婴点头道：“嗯。”

　　那伙计欲言又止，道：“不瞒公子，我家公子不在，想见你的是另一位公子。”

　　谢子婴看他一眼，也低声道：“请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