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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另一个故事·之一 ...

  •   他被呛得咳嗽了一声,惯性地猛吸一口气。

      ——什么也没发生,除了有新鲜空气灌入肺腔。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站立于地面,喉头还萦绕着溺水的窒息感,但脸上是干的,头发也是干的,手臂、双腿、鞋子、衣服……浑身上下一滴水也没有。他抬手看到食指上箍着一个灰白的指环;这是一块骨头,来自某只大鸟的脊柱。那位女巫告诉过他,它能保护他,让他的灵魂和意识不至于在漂流途中溃散。

      他抚摸指环光滑的骨面,试图回忆那一段“漂流”,但一无所获。记忆几乎在投入水中的一瞬间戛然而止,就像被剪去一段又重新接好的丝带——没有破损,没有断裂,但没有的就是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吧,他也不是为了回忆才来的。

      他抬起头,目视前方。

      自己正身处人群的正中,仿佛陷入流沙,前后左右尽是陌生面孔。黑发黑眼的男女老少穿着他未曾见过的服饰,步履匆忙。女巫说过,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眼睛看不见他,他会像一粒落在玻璃上的灰尘,一缕渗入微风的轻烟,只有灵魂平静的人才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个男人从道路另一头快步走来。他望着他,略微有些紧张,然而对方面无表情。他又试着朝他挥手,男人却突然加快脚步,像被什么追赶着,从他身旁匆匆跑过。

      他侧过头,看到男人背后的路边立着一根笔直的铁柱,柱子顶上有一个黑色方块,正在闪烁绿色的光芒。

      绿色的光芒。

      下一瞬,光芒熄灭,另一个方块接替亮起了红光。

      他发现身边的行人不知何时已经四散而尽,只剩自己站在这一段空旷的道路上。脚下的地面是黑白相间的,紧实,坚硬;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材质,忍不住弯腰低头,朝地面伸出手去——

      一瞬间,他察觉到有汹涌气浪从远处席卷而来。他立刻收回手,然而还什么都没看清,一头白色巨物轰鸣着从他身上穿过,仿佛湍急的流水穿过溪石。他转过身,只看到一个离去的背影。巨物的轮廓像个大铁盒子,线条却柔和流畅,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金属光泽。

      更多的铁盒排着队疾驰而过,黑色,白色,以及各种或鲜亮或暗沉的色彩;它们隆隆作响,间或发出一些尖涩的令人烦躁的啸叫。他猜测,这些东西或许是这个世界的交通工具,因为它们有着和马车一样的轮子,玻璃后的座位上也坐着驾车的车夫;他想,也许它们就被称为……“铁车”?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铁车,路边柱子上的方块又变成了绿色。车流暂停,匆忙的人潮从道路两端涌来。他想起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于是收回了游荡的视线。

      ——那么,接下去该去哪儿寻找那个“容器”?

      他再度抚摸食指的骨环,抚摸它光洁的断面。与此同时,翅膀拍打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抬起头,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从半空飞落,落在自己面前。

      他看着鸽子红色的眼睛,鸽子也看着他。双方的对视仅持续了刹那,鸽子又展翅腾空,朝着城市的某处飞去。他赶紧跟了过去。

      他追着鸽子穿过大街小巷,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正如女巫所说,他们看不到他,他们的举动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就像水里的一滴油,只是存在,与周围互不相干。他抬头确认鸽子的位置,又发现半空中漂浮着一些古怪的东西。它们看上去像是长了翅膀的汤勺,正不断往地面上泼洒各色液体:鲜红的,暗蓝的,墨绿的,灰白的……液体并不直接落在行人的头顶,它们在半途就化作同色的烟雾,沉沉降下,被行人手中的黑色方块吸入其中。

      是的,路上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一个黑色方块。他们无论或行或坐都握着它,用手指抚摸它,用目光舔舐它。那些烟雾钻入方块的边角缝隙,让方块短暂地呈现出颜色。颜色又映入行人眼中,他们的双眼、面庞,也随之变幻色彩。

      真是个奇怪的城市,他如此想到;即使此刻他对它的了解不比一张苹果皮更多。

      他跟着鸽子转入一条小巷。巷子不长,但阴暗潮湿。他看到有许多凌乱的线条从头顶交杂穿过,一些半旧的衣物被挂在上面,承接了巷子里为数不多的阳光。这情景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他想起妈妈在高高的晾衣绳上挂上新洗的床单的样子,不由有些走神。

      ——意识到的时候,半空的鸽子已经失去踪影。

      跟丢了。他顿时紧张起来。他抚摸手上的骨环,但没有回应。女巫交代过他:崇高意志将指引他寻找“容器”,但崇高意志不会等他,更不会主动找他,错过便是错过。

      瞬间,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与迷茫;更多的恐惧像一条巨蟒尾随而来。他使劲呼吸,努力平静心绪:确实,自己跟丢了来自崇高意志的第一次指引,但眼下他正身在小巷,除了前进,没有其他路可选——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让他迷失方向。

      又也许,走出这条巷子之后,就能在下一个路口看到另一只鸽子。

      他被自己说服了,吐出一口长气。他看到一扇破损的窗户上映出了自己的样貌:短发浓密蓬乱,栗色的双眼精光四射,软甲下的皮肤是褐色的,手臂紧实,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满是久经锻炼的痕迹,还有左手的旧伤,指腹的厚茧……自己与在家乡时完全一样,没有什么好慌张的。

      没有什么好慌张的。他早就知道,自己此行注定充满艰险,女巫也提醒过他:在这个世界寻找“容器”就像捏着蛛丝搜索一只蜘蛛,成功的可能不比针尖上的血珠更大。

      不必慌张,现在还不到慌张的时候。

      迷茫褪下了,恐惧也缓慢消散。他再次深呼吸,准备继续朝前走。

      ——玻璃的倒影中,自己身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像一团在林间凝结的雾气。

      他收住脚步。

      谁?他问。

      人影似乎吐出一些声响,但听不分明。他转身往后看——没有,这团白雾只存在于反射的倒影中。

      他试着往前迈了一步。人影轻飘飘地跟上了他。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他再次问道。

      人影也再次发出轻微的响动。这一次,他听到两个音节,一长一短;他猜测它们或许能组成一个词语。

      他停下脚步,望着倒影中的雾气。雾也停了下来,蠕动、轻颤,但仍然保持着人的形状。

      只是不管他再如何发问,它都只能说出那个怪异的词语。这个词在接下去的时间里被不断重复,像鱼嘴中反复吞吐进出的水藻。

      到这一步,他已经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从白雾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一股湿漉漉的草木气息,像清晨被露水打湿的叶片;也就是说,这呢喃的模糊人影是一个回声。

      它多半来自山谷。有人对着山林呼喊,它从这份郁结的情绪中诞生,又被创造它的感情指引,辗转来到这座城市。

      你不要跟着我。他对回声说道。

      回声依旧念诵那个词语。

      我不认识你,别来妨碍我。

      回声答以机械的重复。

      他皱了眉头,径直往前走去,那股湿漉漉的气息一直萦绕在身侧。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回声,对这种东西也没有好感。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团情绪的集合体,没有生命也没有意识,就像水草在水流的冲击下逐渐交错纠缠形成的草团。他也很讨厌那些只敢对着树洞和山谷说话的人,不论他们怀揣的感情是愤恨、爱慕,或者愧疚,都是不敢当面开口的胆小鬼——

      “……不是……胆小鬼。”来自身后。

      他停下脚步,身旁的水坑里正好映出他和回声的倒影。

      “原来你会说话。”他说。

      “她不是……胆小鬼。”回声断断续续地开口的同时,那个词语仍在被无休止地重复。或者说,它是在重复的间隙里做出了回答。

      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他不置可否地点头,又继续朝前走了。

      “我……说话,”回声说,“我怕……名字……忘了。”

      原来被它含在口中的音节是个名字。他恍然大悟,又觉得有些好笑。身后的回声不再与他交谈,他也无话想问,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巷。

      从昏暗的巷子走回到大路上,阳光骤然变得刺眼。他一时适应不了,便抬手去挡。

      ——手臂刚一抬起的瞬间,他看到无数雨点朝自己打落下来。不,不是雨点,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的液滴。那些长了翅膀的勺子不知为何在他头顶团团围拢,接二连三地朝他泼洒黑水。他连连后退闪避。那些黑水是浓稠的,仿佛沥青,一落在地上,就冒出一缕缕恶臭的青烟。

      “你……发现……”回声喊他,“躲起来!”

      他只能又转身撤回巷子里。

      “那些是什么东西,”他问,“为什么突然攻击我?”

      “……它们……哗,”回声说,“捕捉……情绪……控制……你有情绪……发现。”

      这番话实在是支离破碎,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琢磨了一会儿,才隐约明白了大概:那些会飞的勺子叫做“哗”,会捕捉到路人的情绪变化,然后加以操控——自己先前看到的,它们朝路人手里的黑色方块泼水,也许就是操控的过程;而自己刚才之所以没有被发现,也许是因为正在全神贯注地追逐鸽子,心无杂念,平静如水。

      “被它们泼出来的东西打到会怎样?”他又问。

      “你……同化……控制。”回声说。

      被液体泼到,就会被那些勺子控制情绪,支配思想?他并不完全相信,但也确实没有试错的机会。他望向巷子外的天空,三五只哗正聚集在一起,把各色液体朝地面泼落。来去路人在它们的操作下,时而嬉笑,时而怒目,时而泪光盈盈……每一种情绪都来去匆匆,像被海浪一次次刷新的沙滩。

      所以现在应该怎么跑出去?他对自己能否重新保持心无杂念这件事没有太多信心。他下意识地寻找回声,一转头看到巷子的墙边摆着一列酒瓶,瓶身的弧面上映出回声被拉长的轮廓。

      “……我要怎么出去?”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听上去像是“请教”。

      回声没有回答,只是不断重复那个名字。他按下心头的恼怒,刚要再问,突然发现酒瓶的倒影中,回声朝前高高举起了手。

      他循着它指示的方向转头望去——是那几只哗,它们拍打翅膀,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不时朝地面泼去几勺颜料。

      但再定睛一看,他发现它们之间连接着一根极细的丝线。那根线把哗串联起来,让它们无法自由散开,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活动。

      他明白回声所指的意思了。正好,他从小就很会打水漂,用石头击落枝上高挂的果子也是拿手好戏。他立刻拾起一个酒瓶,握着它往墙角一拍,“啪嚓”,酒瓶碎成了几大块玻璃片。他弯腰选了一块尺寸合适的,掂在手里,然后确认风向,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和角度,确认那几只勺子的行动轨迹……反复确认了各种情况之后,他挥起手臂,全力一掷,玻璃片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条亮闪闪的弧线——

      该死。

      他确实击中了那条细线,可他以为会发生的断裂并没有发生。那条线纤细而柔软,他完美地命中了它,它完美地承受住了这一冲击。

      行动失败,他恨恨地咬住嘴唇。

      然而下一刻,嘴唇的痛觉甚至还没传递至大脑的下一刻,他看到玻璃片的一角以一个巧妙的角度勾住了细线,拉着它继续破空而去,势头丝毫不减。那几只哗也被齐齐牵动,就像被巨浪冲走的沙堡,像放风筝却反被风筝拖走的小孩,像项圈被挂上疯牛牛角的小狗……总之,眼前的这片天空干净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舌尖才刚尝到一点嘴唇被咬破的血腥味。

      他试着迈出一步,走到小巷外——无事发生,行人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经过,暂时也没有会飞的勺子朝他蜂拥而来。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望向旁边橱窗玻璃上的倒影。

      “谢谢。”他说,真心诚意。

      倒影中的人形轻轻颤动。

      “你……寻找……我……寻找,”它说,“带上……我……指路……你……帮助……相互。”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真是太省人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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