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与眉同瘦》墨桃朱旧

61、莫邪

　　《莫邪》
　　莫邪从未到过任何地方，她是莫家最小的女儿。九岁那年生了大病，被送到山上调养。从那以后，她就很少再见家里人了。
　　她有一位师父，是莫家的世亲，莫师父有一位妻子，是他的师姐，他们除了收留莫邪之外还育有一个孩子。他叫莫莫。
　　莫莫的年纪很小，她只在上山时见过莫莫，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在草地里扑蟋蟀玩，见到陌生人来了，拘谨地站了起来，小手背在身后，握着刚捉的蟋蟀，脸上是新鲜的泥土和露水痕迹，她笑了起来，觉得他像小花猫。莫莫则嗫嚅着喊她，“堂姐”。她笑了很久，几乎笑得咳了起来，莫师父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于是醒醒，不再笑了。
　　莫师父跟她说，“不要表现得像一个怪人。”
　　她考虑了很久，露出一个灿若繁星的笑容来，“知道了，舅舅。”

　　莫莫的母亲是大筮国的亡国公主，是莫师父和他的哥哥带领军队所灭掉的，后来莫师父娶了亡国公主，莫师父的哥哥娶了当朝公主，莫师父在妻子的劝说下不再打仗了，进山林当了隐士，和妻子生下聪颖可爱的孩子。莫师父的哥哥留在国家里继续当官，可是她的女儿生了恶疾，只能送进山来拜托精通医术的亡国公主替她治病。
　　莫师父的哥哥说，“我很珍重我的女儿，请务必医好她。”然后骑着马从竹林里离开了，灰色的布衣简素，就像一个云游的侠客，而一点不像一个身居高位的大官。
　　莫邪的母亲她从来没有见过，听人说她是蹈火而死。因为巫蛊之祸，长门闭阿娇的阿娇。

　　那日她并未见到公主，只听见舅舅叫自己妻子的名字，“沈霍”。
　　“多美的名字啊”，她这样想着。禁不住喜形于色。舅舅厌嫌地看了她一眼，“我说过，不要表现得像一个怪人。”
　　“可是为我治病的并不是你。”她在心里这样想着，“我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却还在为了此种闲气伤心。”她低头，轻声道，“莫邪以后不会再犯了。”
　　她真的很厌恶这样故作委屈的自己，其实这没有什么，她因为觉得他是她亲舅舅。
　　“罢了，你去做些家里的活计吧，别成懒丫头。”
　　她轻巧地应了，执了细致的扫帚去洒扫庭除。莫莫来到她身边，怯怯地喊了声，“堂姐。”
　　“嗯，怎么了？”她愉悦地回头应他。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捉了几只蟋蟀。”
　　莫莫仿佛信以为真，透亮的黑眼睛熠熠生辉，他拿出一只密封的竹筒，摇晃不已。
　　“妈妈说蟋蟀可以入药，我把它们研成粉末给堂姐服用，堂姐的病就会好了。”他的嗓音清澈如玉琮，她在想她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小孩，没有过这样纯洁的眼睛，是因为他的妈妈沈霍吗？还是因为山野的灵秀都钟于他一身。
　　“怪不得人家说‘钟灵毓秀’。”
　　“堂姐你说什么”莫莫抬头问我。
　　“没有什么”，我压住笑，“堂姐在等你的药吃。”
　　他欢呼起来，跑到药庐里拿出一套研钵。那研钵黑铁为质，尊贵厚重，虽不显眼，却有贵气，像是从哪里来的古物，不是墓中物，也不似虚浮谄媚的宫物，倒更像是日久年深造化的灵物，却少灵物的野气，有如德行厚重的医者经年使用，日夜不辍药草相加，尽磨钝质，虽处处暗黑如深潭，也处处精芒毕露。
　　钵口干燥，沾有一些白黄颜色不一的颗粒粉末，曾放在药庐阴凉处。
　　莫莫把研钵放在井台上，从竹筒中取出一只活的蟋蟀，按在钵里，用杵捣蒜般捣练。她把眼闭了，默默扫地，默默想道，“这小子真他妈残忍，我以后可不要惹他。”
　　莫莫捣了没多久，便生起气来，把钵里的杵拿出，蟋蟀经它一捣已经尸块不存。也敛不起来，粗略看来已经没有了。
　　“堂姐”莫小臭（我决定这么叫他了哦）这孩子一脸困惑地问莫邪，把东西往她面前一摊，“这怎么办呢？”
　　“那你只有自己一个人把它吃掉了哦，快点趁热吃，别浪费呀。”莫邪大笑着抓起一只就往他嘴巴里放，莫小臭狼狈得跑来跑去，莫邪拍手叫好，“哈哈哈哈，你真的像我养的那只牛梗犬呀。”
　　莫莫气得返身要走，我一把抓住他。“莫小臭，先把地扫了。”
　　“你说什么，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莫邪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个爆栗，“少废话，快去！”
　　莫小臭不甘心地瞪她一眼，“我娘跟我爹马上就回来了，你别得意！哼！”
　　（还不是乖乖扫地……）
　　莫邪装作眼泪汪汪的样子跟莫小臭说。“小臭啊，你还不知道吧，堂姐是个得了绝症快要死的人啊，不然也不会来找你妈妈看病，这种病一受气就会死的，如果我被气死了，你就不是个善良的孩子了，你以后还怎么成为像爸爸妈妈一样啊。那是怎么努力都不行的呀，譬如你以后大了上学堂，先生给你出题目，让你做文章，‘为人子，首孝悌，次谨信’，让你谈谈自己在家都是怎么孝顺父母跟堂姐的吧，你难道就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写上去吗？说我是如何在一旁玩耍取乐，却让堂姐在院子里辛苦地扫地，这样先生就会觉得你这个孩子大大的不孝顺呀。”
　　“别恐吓我！”莫小臭也变得眼泪汪汪的。
　　“所以——”莫邪坏蛋拖长了尾音，眼睛扫扫仍在地上的扫把，“喏——”
　　“你这个人，一点姐姐的样子都没有。”莫小臭痛苦地扫着地，“可是长得却那么漂亮。所以你欺负我，我也不觉得很生气，还有点希望看见你多笑一笑，可是你只有在欺负我的时候才笑得最欢快。”
　　莫邪趴在井台上逗弄两只蛐蛐儿让它们打架，敷衍地说，“好啦好啦，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你这样说能证明你是一个非常诚实可靠的好孩子，奖励你再去把屋子里的草药搬出来晒一晒，莫师父跟你娘快从山下的药庐回来了，饭也是要烧好的呀，搬完草药再去后山小菜地里看看有什么能吃的，回来堂姐给你烧‘清波翠’，噢对了，我们家有菜园子吧？不能没有的。”
　　莫小臭说，“有的啊，但是‘清波翠’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吃过，平时娘只给我吃过烧鸡，烧鹅，可是没有这个。”
　　莫邪嘿嘿一笑，“小子，想吃就勤快些地干活，把上面说的都解决了，好吃的马上就会来喽。哎呦我去，它带着它跑了，这是一公的跟一母的。诶诶诶，快给本姑娘回来！莫小臭，你抓的什么蟋蟀，这么有情有义的。”
　　“是很普通的小蟋蟀啊。”
　　莫邪道了一声，“哦。”就失了兴致，有些蔫蔫的。她把蟋蟀筒放在井台边，坐在一旁，双手向后撑着，使莫莫看不见自己的脸，两条腿稳稳放在地上，忽然问，“莫莫，你杀过人吗？”
　　莫莫回道，“堂姐，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是——砂仁？”
　　“不是的，孩子，我是说——夺走别人的生命。”
　　莫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姐姐……夺走生命是什么意思？”
　　莫邪起身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眼眶有点湿润。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好低头沉默着。
　　莫莫放下手里的扫把，往桶里浸浸手抹干了过来抱住她。“姐姐不要难过，臭臭抱抱就好了，摸啦摸啦头，小宝宝不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