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孔雀东南飞(五) ...

  •   人带到蔼香院里,瞧思藤好奇的模样,问她:你以前没到这儿来过吗?思藤略局促地站在门廊外头,说:没有,从来没有。他不让我来。秦枝问:他是谁?凭什么不让你来?思藤说他是个可怜的人,我有时候非常恨他,简而言之是个傻瓜,你看梅生呢?是不是也觉得他非常傻?秦枝噗嗤一声笑了。得,我明白您说的是谁了。快进去吧,否则二太太要骂人了。思藤甫一进入蔼香院便领悟到一些十分陌生的东西。她知道方思雪早年间还有个名字:蔼云。当她使用这个名字来同思藤相处的时候她就是母亲而不是姐姐。蔼香,思藤反复在嘴里咀嚼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难过得要哭出来,她隐约知道思雪把过去的一点儿事实告诉了梁源越,而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坦诚恰恰说明她是爱着梁源越的,梁源越呢?自愿娶了她,不可能不爱她。思藤突然悲哀得无法动弹,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份悲哀不是来自早就死透了的管家,也不是来自琢玉,更非来自梁源越,而是来源于她自己和方思雪血液里永远也断不干净的那道联系,而只要这联系不断,她就永远也不可能坏透,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什么叫做没有人伦。而正是伦理让她痛苦不堪,血缘不可能退而次之。加诸经历之上,也正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不道德的。
      二太太蔼云坐在铺满了动物毛草的矮榻上,怀里抱着一只汤婆子,身上也是略厚的冬袄,不过花色十分艳丽,线条该有则有,绝不露半点臃肿。思藤忍不住心想:千方百计,她还是要压我一头,以前不过仗着别人傻罢了。倒是多年来思藤早已习惯,明白这是常理——你何时见女人的心肠好过?思雪手指甲红红的,每根手指头上只涂了半枚蔻丹,她轻轻叩着汤婆子,问思藤:你还回来干什么?也许是屋里生的火炉太暖和了,思藤有些气闷,并不想说太多客套的废话跟她套近乎,只是不耐烦地轻轻道:我怀孕了。怀孕了?思雪猛地抬头钉住思藤的眼睛,高声重复了一遍:你怀孕了?又看她不似撒谎,马上疾言厉色地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天下还真有你这么一号糊涂东西,如今才知道滚回来,你早干什么吃了!思藤眼泪一下子飞溅出来:你都不问我是谁,骂有什么用,能把它骂掉吗?除了骂我,你还会不会点儿别的?啊?二太太!思藤末尾第三个字音咬得极重,方思雪的脸色一下就白了,直接从榻上跳起来给了思藤一巴掌。汤婆子里的水叮呤咣啷地洒了一地。哪个畜生教你这么跟我说话?思藤捂住脸,眼底渐渐露出疯狂的神色,红了眼眶冲蔼云大吼:陈燕留!陈燕留这个畜生教我这么跟你说话的!她把随身的一只蓝布包扯散了,从里头抓出两块一模一样的长命锁扔到方思雪身上,说:孩子是他的,你满意了?你怀我的时候他是不是也送了你一把亲手打的长命锁!思藤脸上又哭又笑的,说:这可真是淫及妻女了,妈,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倒是说两句啊,骂骂我,不然骂骂你自己,都成。蔼云反应过来思藤指的是谁,脸上的胭脂水粉一下子干巴巴的,活像是裹着面粉将入釜炸的白条鸡。她定一定神,道:这事儿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思藤哭道:就我们三个了,我刚把你给的长命锁拿出来,他就跑了,说是一辈子都不打算见我了。蔼云舒了口气,说:他是不该再见你,人不能连这么点儿脸都不要了。她瞧着思藤跟那个人相似的眉眼,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涌起几丝柔情,软下来口气说:我劝你也死心,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思藤难以置信地望了她一眼,脸上带着刻骨的怨恨。她说:你想让我跟你一样,你要毁了我的一辈子。蔼云听罢,冷冷地看着她:毁了你一辈子的人是你自己,不是我。

      五、满怀心事向隅泣,机杼成双丝,牵到人衣成。我叹她、绮年归一梦,白头汲井,红泪满银瓶。
      “如果我跳进了坟墓,你会跟我一起跳吗?”
      “今生今世,就是变了鬼,也愿意。”
      思藤突然抓住陈燕留的手,“先生,你可是这么跟方思藤说的。”
      他点点头,“陈燕留是这么跟方思藤说的。我今生今世记得。”
      陈家客厅里红线给她冲了杯咖啡,说:你尝尝,燕留很爱喝这个的。思藤坐在客厅里小小地抿了一下,局促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她对沈红线说:让我跟陈燕留住一起,孩子生下来还叫你一声“妈”。红线冲她温和地笑了一下,手指甲在桌缝间划起一块小小的软漆。她说:这桌子太红了,我想换一张苔绿的。思藤说:我觉得你铺一张桌布就好了。红线不知想起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桌布?用你的皮吗。思藤厌恶地皱起了眉毛,她说:你真让人恶心。说完她分明感觉到这句话刺激沈红线了。可是她始终无法有效地控制住自己,她想,我有多爱她丈夫,就有多讨厌她,改不过来,不想改。沈红线突然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宝蓝色的旗袍皱起来像有月亮的夜晚,清白的越是清白,幽暗的更加幽暗。思藤深深地呼出口气,有粉珠蝶上下扇动翼帘那么艳丽沉重,林黛玉?桃花癣?哮喘病?沈红线转眼又回过身来。刻到眉眼里的深刻怨气淌得满手,腕上的翡翠玉镯紧勒着皮肉,真似钝钝地在敲打骨头。她缓了一下,压着干凉的泪意,她说:思藤,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可我真的想来”,方思藤听见玉镯四分五裂的声音,“他一走了之,走得那么远,什么话都不说,什么念想都不留给我,就算我知道不该来找你,可除了你,我谁都找不到。沈红线,你恨毒了我也好,根本不在乎我也好,但是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除了你,谁都不能明白现在的我。我怕自己,也怕别人,奇怪的是,唯独不怕你……我是恨你。”
      沈红线微微一笑,“哦呀,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她把鬓边垂下来的卷发别到耳后,天青色的旗袍摆拂着脚踝,很平静地说,“其实念想没有什么好,很多人就是因为记性太牢,所以才受苦的。方思藤,我以前不知道你的命为什么苦成这样,现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执意做个苦命鬼。你不晓得吗?一个人要是想方设法地跟自己过不去,就连老天也是没办法的。”
      方思藤微微诧异地望墙而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那些时候,我从来没觉得不开心过,如果有些人的故事能作为传奇代代相传,那就算他们是生死相照也没什么好奇怪。”
      “你要我成全你的死,是不是?”
      “你看得到的,我一直生不如死。”
      沈红线把自己面前的咖啡递给了方思藤,“喝了吧。”思藤说,“原来你是这样打算的。让我在大牢里忏悔终身吗?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方思藤微笑俯身衔杯,黑甜的液体满溢出来,流淌不休,她身上有一种凄美赴死的感觉,低叹了一声“为之奈何”,微弱地蜷起了身体。“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绿玉杯斗掉到了地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