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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石生 ...

  •   《石生》

      石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仿佛是从地心里起出来的,一睁眼便散尽尘土,又好像是昨天才身醒心觉,对日光风雨虔诚叩首,爱惜时日。

      “石生这名字也不是瞎起的呢。”她跟一个戴金锁的小孩儿说,“那是位朱衣红绶的公子给我取的。本来哪,你要是早些年遇见我,我也就委屈委屈,让你跟养只狮子狗似的当了我的恩师,不过我天门开的比你可是早的多,别看你是第二个能跟我说话的人,一声姐姐你该叫还是得叫。来,阿苏,叫声听听。”

      “姐姐!”阿苏咽下去嘴里的糖山楂,叫得清脆响亮。

      “不错不错,告诉你姐姐我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啊,看到我旁边那只乌龟了吗?我等了它几十年,一睁眼它就在那了,可是天门开的比我晚的多,现在还是块傻头傻脑的硬石头,真是气得人脑壳疼。”

      “我娘来了。”

      “你娘?是叫朱芳卿吧,她小时候跟着你外婆来上香,我见过,现在……有点胖啊。”
      “这么大一坨,还好意思说别人胖呢,不害臊!”阿苏抬脚狠狠踢了石生一下。

      “哎呦,小东西,石头也会痛的,你心眼儿不要太小!”

      “我偏踢,你拿我怎样?再让我听见你瞎说,我砸烂你的爪子!”阿苏搬起块半大石头,威胁似的搁在石生脚边。

      “我错了行不行,真不该惹你这尊邪神,你快走快走,还当我是头石狮子,放过在下吧。”

      “不行,我以后会经常找你玩儿的。”阿苏说完,用牙捋下一枚糖山楂,手脚并用爬到石生身上,塞到石狮的嘴里。

      “给,吃吧。”

      “你当我是狗?

      阿苏很认真地说,“不,你连狗都不是。”
      远处朱芳卿上完了香,招呼阿苏回家。阿苏连忙答应,“就来啦”,便匆匆朝她娘跑过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大喊,
      “石生,你记着了,我叫沈阿苏,我家住在拦水堤上,我会回来找你的。”

      石生吓得魂儿都要冒出来了,“哎呀小祖宗,你可别喊啦,给道观里那群人听见要拿我作法了。”

      “我会回来找你的!”阿苏又喊一遍。

      石生默默用意念给自己捂上了脸。

      石生用小爪捧着糖山楂,正舔得不亦乐乎。一颗豆大的雨点落在石狮的眼里,石生抬头看天,天阴阴的。她把糖山楂藏到怀里,突然打了一声喷嚏。

      “一定是阿苏在想我。”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石狮的鬃毛,用一只苍白的人类的手。把额头也抵到石狮的冰凉的胸前,“我不喜欢下雨,很久以前就不喜欢。石生不喜欢,你也不要喜欢啊狮子。”
      “咣啷!”小道士的搪瓷脸盆掉在地上,他傻傻地看着眼前双足□□,衣不蔽体的漂亮姑娘,屏住了呼吸,然后转头,拔足狂奔。
      “小道士,你的脸盆……诶,长得倒清透,可惜是个脑子不够用的。等等,他能看见我?!他是第三个,妈呀现在这么流行通灵眼!危险危险实在危险,我要搬家,快!狮子,搬家!”

      (……搬不动……)

      这缠绵的雨一连下了半月,祝苦再没有见过那位姑娘。他把手里的袍子搁在门外的石狮底座,叹了口气。

      “那姑娘,还来不来呢?”

      “她死啦。老早就死啦。你这小道士,思春就还俗嘛,阿苏这小姑娘可爱极了,等她下次来,我把她忽悠给你啊哈哈。”石生坐在石狮脑袋上大笑,完全不顾祝苦小道士心中所思所想究竟何为。

      风大了些,远远近近地传来一连串绵密空灵的风铃声。石生有一瞬的恍惚,“说真的,我到底是谁?”

      好久了,久的她已数不清年份。只清楚身后守着一座龙凤道观,身前是道绵延的长堤,她活得再久,所见也不过是这方圆寸地,年纪大了,也不晓得究竟是为什么。

      阿苏她娘在门口遇见了个直裰深袄的女人,口里叫她道长,脸边就堕下泪来。

      “孩子他爹还是那样?”深袄女人问。

      朱芳卿哭着摇摇头,“从来也没见个好,成日家哩搁那躺的,动都没有法儿动,一的给我说想出去走走看看,我哪有法儿啊,一整天嘴里头一的说话,老是想过去咧事,我说你别说话了,他都哭,说我连累了你们,还不抵那个时候叫人打死。”深袄女人也跟着叹气。

      “进来说吧,多求求王母娘娘,比什么不强。都会解决的。像你这样虔诚的人,还了命里的因果业障,本来不该遭罪。”

      石生心下不以为然,但是又说不出个道理,心里想的是那个动都没法儿动的男人,她说,“这不跟我一样吗?但是又不一样,他比我可怜得多,虽然我有时候也会哭号上一整个夜晚,但是我根本没想过死掉,因为我压根就不明白怎么死掉,那红衣公子也是的,既然说我是石中所生,为什么不告诉我怎么石中而死呢?他跟我一样喜欢说话,没有人不喜欢说话,但我更喜欢说些高兴的话,高兴是一件比高深莫测,比悲伤,还要难得多的事,我有一望无垠的生命,他们所求的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如何去死,所以我仅仅希望自己心里能好过点,哪怕是为了我喜欢的阿苏,祝苦,还有那位公子。”

      石生说,“我多希望这里还供奉着龙王爷啊,这样我就能求他把面前的长堤冲垮,冲我到别的地方去,这样即使我想了很多年的问题都没有答案,我也不会再想了。”

      “龙王爷在隔壁,你求他也没有用的,那是一堆泥巴糊出来的彩疙瘩,求他还不如求我。”阿苏拎着个小马扎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嘻嘻笑着。到了石生身边,撑开手里的小马扎,一屁股坐在旁边,“娘来上香,我也跟着来啦。”

      “你爹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他还睡着哪。说起来,小狮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石生故作高深地笑笑,“你猜。”

      阿苏:“你滚。”

      “喂,我给你的糖山楂怎么没有了!”阿苏看见石狮空荡荡的嘴巴,气势汹汹地发问。
      “这个啊,我见有个小哥实在清秀就忍不住送给他了。你不知道,那小道长实在是唇红齿白,双眼清澈明亮如三月春水,一身肥大道袍也遮不住的骨骼清奇。”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姑奶奶不信你。”

      “你别不信啊,进门,左转,右转,上楼,从左数第二个门里进去第一眼就是他啦,好阿苏,去看看嘛。”

      “我不是花痴。”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是,我是,我想再看那小道士一眼,你帮我把他叫到门口来行吧。”

      “不行,书上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这么殷勤,一定有阴谋。”

      “其实是这样,他前些天借了我衣服避雨,我想当面还给他。受人恩惠却不报答,你觉得这合适吗?”她使劲眨眼,使劲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挚。不明就里的人或许会认为这里头藏了一只绵羊。

      “哎,拿你没办法,等着。”阿苏站起来拍拍裤子,一径进观去了。

      “这小丫头,倒是个通情达理的。”石生口中赞叹,“实在很有我的风范……”

      草丛中的浅褐色糖丸任由一群蚂蚁拆解得支离。枝头的桃花开始艳绝深雪,一切都有消亡,有生有灭。“小道士的所赠我无福消受”,石生在心里叹气,“可惜的又何止是这些”。

      她后来慢慢闭上眼睛,听见风动,铃动,犹如山间潺潺溪水。

      “那公子,还来不来呢?”

      阿苏出门来时隐约听见石生在叹气,那是她最后一次听见石生说话,她想石生也许在等人,等的,大概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人。好多次她忙里偷闲溜到观里来,却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轻佻温和的软糯嗓音。阿苏看看石狮,忽然满心苦涩。

      她问自己,“你究竟有没有做错什么,不然为什么你亲近的人,爱的人,都那么不快乐。石生是这样,父亲母亲,也都是这样。”

      “我已经尽力让自己像个大人了,为什么他们却越来越像小孩?不打招呼就离开的,说哭就哭的,说的话从不可当真的。我想跟我娘说,“那个道长一直在骗人”,我想跟我爹说,“外头阳光很好”,我还想跟石生说,“你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有的,你便都会有,我见的,你也都能见,我带你去东莱山,去首阳,去少丘,这些名字很美的地方,就是我们终老之所”,不过”阿苏又破涕为笑,“这些话,我一定不会当她面说。怪难为情的。”

      阿苏从左斜坡走上长堤,又向右边,太阳朱沉的地方走去,那个背影开始时离石生越来越近,后来越来越远,石生感觉自己是风筝线,她的双眼看着阿苏越过一棵又一棵白杨树,看着拎着小马扎的阿苏周围尘土飞扬。
      她自言自语,“公子你说的对,万物都有消亡,有生有灭,我也不可免。”

      唯一令石生遗憾的,是那一天祝苦根本就没有跟阿苏出来。她猜不透这个小少年心里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仅仅是由于交错的因果。她一这样想,马上又笑了,“哎呀哎呀,你这个石头脑袋,还妄图揣测人心呢,真是可笑。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阿苏那小姑娘竟然那么舍不得我,不枉我疼她一场,嘻,够我开心个小几十年哪。”

      只是她自以为安排妥当,却算漏了人心。

      等石生再睁过眼来时,困扰她的是一股强烈的不安。道观门口的石道生满荒草,身后的观门紧闭,一阵风动,吹起稀寥可怖的铃音。长堤依旧,她却似乎听到了水流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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