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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启示录×星 ...


  •   Chapter 113 启示录×星

      又一节地铁驶入了地铁站。

      黑发青年站在灰黄色的站台上,听着广播里的播报声。这是友克鑫的地铁站,温柔而遥远的女声回荡在人来人往的站台里:“……列车已到站……下一站是圣劳伦斯大道……”

      车门打开,如同从罐头里滑出来的沙丁鱼,人们挤出地铁又挤上去,穿梭在青年的身侧。

      友克鑫的地铁24小时不间断地运营,车窗玻璃上总是布满涂鸦和划痕。

      但青年看的是另外的东西。

      隔着有点肮脏的玻璃,他注视着里面穿着黑色皮质大衣的黑发男人,他和另外三个同伴站在地铁的角落里——他无法辨认出男人的面目,但他知道他是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在头顶条状的白炽灯的照耀下,这个世界里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是一条又一条的鲜明的光线簇成的光带,高高地穿过地铁站道的混凝土顶部,直入天空。

      黑发青年默默注视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

      最后一个人打着电话从他的胸口处无知无觉地穿过,进入了地铁。自动门开始关闭。

      这些人的声音同样很遥远,像是淹没在水里:

      “……我听说屠杀拍卖会的凶手被杀掉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老板居然还要我加班……”
      “……我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不用给我留了……”

      青年转身离开。

      又有一个人从他的身体里穿过。青年停下脚步,侧过脸注视着那些覆盖了他头部和上半身的光斑和线条——它们泛着柔和的色彩,像是遭受机械损坏后的电视不断闪烁的屏幕。

      他甚至无法定义那些色彩,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色谱。

      那个人也在打电话,中年男人的声线,微微失真:“……太好了,就该找人做掉他们!我交给拍卖会的宝物到现在还没找回来……”

      青年继续向前走,踩着台阶走出站台。

      夜晚的友克鑫繁华而奢靡,高楼大厦的灯光不息。

      他停在出站口外,忽然迎来了一阵强烈的晕眩感。青年想要闭上眼,可此时的他并没有眼睛。晕眩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但也让他暂时脱离了刚才的诡异状态。

      被惊醒了似的,青年意识到了自己过于顺从了,刚才的他像是水面上的叶子一般随波逐流,四处飘荡——不,这绝并不是他正常的状态。

      他试图从一片黑暗中将自我意识唤醒,一并唤醒那些遥远的记忆——

      “我在哪里?”

      「我在友克鑫,但不是我所熟悉的友克鑫。」

      “我是什么?”

      「和他们一样,我也是人类。」

      “我是谁?”

      「我是——」

      在他意识到自己是谁之前,灯光旋转扭曲,场景再次变换,一如之前的无数次。青年睁开眼睛,虽然这个动作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温暖的阳光,赤金色的阳光。

      大片大片的暮光从窗外落进来,把书架之间的区域染成漂亮的颜色。仍然是面目模糊的黑发男人,他正站在窗边,静默地站立着。

      窗外似乎有人离开了。

      那些微薄的挣扎再一次消散,青年慢慢地平静下来,跟随着黑发男人一起站在窗边看着离去的人影。

      时间在流逝,黄昏的阳光在地板上移动。

      黑发男人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青年收回视线,看向四周,这里应该是书房,一面面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厚重的典籍,偶尔几本上积攒了灰尘。他伸出手,想要抽出其中一本——

      书架猛然倾倒,所有书都向他砸下来。

      ——并非书架倒了,而是空间再一次变幻,导致所有的事物都扭曲起来——

      在这世界和世界接触、碰撞的间隙里,青年又一次短暂地恢复了自我。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

      并且无路可逃。

      因为他甚至无法理解“逃离”这件事。他仿佛被困在了一艘船上,一艘行驶在无垠海面上的船,看不到开始,也看不到终点,只有波浪卷着他不断地飘荡在一个个世界之间——他能感到自己失去了部分脑功能,他可以进行逻辑推理,可以做出复杂反射,也可以思考……

      可他失去了质疑和恐惧的能力。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每当一个世界覆盖过来,他就完全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安宁感中。

      ——但是对他们这些人而言,安宁是死人才配拥有的。

      “他们这些人”……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到底是谁?”

      在答案从记忆的水潭里浮出之前,新的世界已经覆盖了旧的画面。

      这一次是夜晚的小巷。两个人转过身来看向中间的黑发男人。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在地面上积成闪亮的小水洼。

      他们的脸在昏暗的街灯下模糊不清,一根根细密的光线从他们的脸上、肩上笔直地连接在高高的天空里。

      “团长,有人在跟踪我们。”紫发的女性轻声说。

      “我察觉到了。”黑发男人说。

      话音刚落,穿着皮质大衣的男人忽然转过脸,视线越过他,锁定了潜藏在角落里的人——

      青年跟着回身,映入眼帘的却不再是雨夜的小巷,而是万花筒般一幕幕闪动的画面。

      这个世界也开始塌陷、收缩,在画面还未稳定之前,他终于回忆起了那个答案。

      “我是谁?”

      「我是库洛洛·鲁西鲁,幻影旅团的团长。」

      “那他又是谁?”

      在世界最终坍缩成一个点之前,青年最后看了一眼小巷里的黑发男人。

      「他是我。」

      「我的过去、我的未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预计的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迷失了,迷失在时间的缝隙里,迷失在世界和世界之间。

      他记得自己想要进一步试验“同生的眼睛”,他在思考一个理论:既然这个能力能够让他看到别人看到的东西,那么只要再加上一个重现记忆的能力,或许他就能够瞥见小塔在灾厄之洞里所看到的东西——

      可他走得太远了。

      清醒过来的库洛洛·鲁西鲁控制着自己后退来抗拒那股拉扯的力量——毫无疑问的失败,他现在完全没有形体,无法发力也无法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一个世界覆盖过来。

      他的意识再次沉入了一片平静而温柔的海浪里。

      明亮而混乱的天空竞技场里,无数人涌向中间穿着小丑装的红发男人,解说员的尖叫声响彻平台。红发男人刚刚从人群中跃起,就被戴着帽子的黑发男人狠狠地踩回了地板上。

      “我可是牢牢盯着你呢。”黑发男人说。

      人群再次淹没了他们。

      库洛洛·鲁西鲁没有再看下去,他走向围栏的边缘,无数人偶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尝试着跳上第一层看台,但是却没能踩到白色的台阶,反而开始坠落。

      坠落到下一层世界里。

      冷白色的细月光穿过教堂的拱形窗落到地面上,被分割成不同的形状。

      黑发男人踩着阴影跟随在后面,红发的女孩走在前面。没有人说话,他们投下的人影和月光下的窗影纠缠不清。

      女孩一直在向前走,不曾回头。

      万籁俱寂中,库洛洛·鲁西鲁注视着这一幕。他想起了之前的黄昏下的窗户,他也在注视着谁的离开,但是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能记起一点红色的卷发在阳光下闪烁。

      「这是独属于我的启示录吗?」

      库洛洛·鲁西鲁这样想着,他的过去和未来从他的眼前快速地掠过,就像使徒约翰在拔摩海岛上所看到的异象——又或许上帝并不存在,人的手中什么都没有。

      他想要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尝到教堂里冰冷的空气——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闻不到,围绕着他的只有虚无。库洛洛·鲁西鲁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向前一步,和未来的他一样,他穿过那些穿过黑暗的宇宙才来到这里的月光去追逐红发女孩的身影——但他的速度更快,他毫不犹豫地越过旁边的黑发男人,无形的指尖穿过女孩的发丝,深入她所构成的光带,试图触摸她的眼睛。

      如果有什么能够证明此刻的他的确“存在”……

      那就是她。

      离得越近,他看得更加清晰——他看到了从女孩的肩头和脸部升起一道道向上的光线,又在内部簇成另外一团形体,它们比普通人的更加明亮,像是火焰最中间的核心。

      「她的灵魂。」

      就像此刻的他,他们都是灵魂。

      或许只有她能看到他。

      库洛洛·鲁西鲁凝视着那一团明亮的灵魂,在这一刻,他意识到她是他这场梦境般的启示录的开始,也是终结。

      “伊塔。”他轻声说。

      女孩的动作猛地停了一下,朝着他的方向转过头来——

      但在他看清她那双黑色的眼睛之前,细微的冰冷感觉从背后爬上来,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扯着他后退。红发女孩和那个夜晚的世界开始坍缩,变成了遥远的点。

      ——库洛洛·鲁西鲁在满身冷汗之中醒来,全身的神经都在抽搐。

      他抬起湿漉漉的黑眸,眨了眨,让生理性的泪水浸润眼球,然后看向眼前的人:一个年轻的男孩,大概16、17岁。

      他的脸色苍白,右手攥着一柄匕首,正要刺向他的脖颈。

      ……当然没有成功,他的右手手腕已经被他攥住了。

      啊,库洛洛·鲁西鲁在恍惚中记起来了,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一道保险,以防他真的迷失在里面。原理也很简单:只要一点杀气就能让他迅速清醒过来。

      男孩的嘴唇因为疼痛而泛白颤抖,他低声惨叫起来:“不要——鲁西鲁先生——”

      库洛洛·鲁西鲁松开施力的手:“……我在。”

      脱力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后倚倒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那些层叠的世界仿佛还在眼前,宛如一个不会结束的噩梦。

      他的回忆最后停在了那个夜晚的女孩的回头上。

      他几乎要看到她灵魂的模样了。

      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

      “对不起!我,我不是——”男孩带着恐惧的辩解声在他耳边响起。

      库洛洛·鲁西鲁睁开眼,打断他:“没关系,”他略微有点疲倦地说着,“……你做的很好,你把我唤醒了。”

      “这正是我选了你的原因。”

      他朝着男孩露出了一点微笑,对他而言男孩只是一道保险,一个履行了职责的工具——他的职责就是尝试杀他。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所以他刚才的行为并不重要。

      但是男孩似乎没能理解这一点,他匆匆地瞥了他一眼,就捂住手腕颤抖着跪坐在了地毯上。

      库洛洛·鲁西鲁本来已经不再关注他。

      但在他翻开书试图记录刚才看到的东西时,他察觉到了男孩的注视。畏惧,渴望,还有一点痴迷的胶着,胶着在他的脸上、唇上、还有锁骨上。

      这很正常。他们或多或少都会患上人质综合征,毕竟是在密闭空间里,而他又是这群人的生死的掌控者。这个男孩——里克,已经是其中状态比较好的了,他还能对他挥出刀。

      恐惧和爱。一向都是最强大的统治武器。

      库洛洛·鲁西鲁的拇指摩挲着书页,他陷入了更加深入的思考。
      他记得这个男孩,因为在他割下最后一个保安的头颅时,男孩从座位下面探出头来,眼睛里满是怒火——但在他看过去时,他又回避性地低下了头。

      多么相似。

      同样的——出于善良的怒火,出于聪明的回避。

      但是在残酷的驯化里,男孩显然学会了其他的东西,他会跪倒在他面前,用恐惧遮掩恨意,用痴迷的眼神去浪漫化自己不幸的境遇。

      如果……

      库洛洛·鲁西鲁无法抑制自己去探索某种可能性的冲动。

      他慢慢地翻过了一页书,这是杜拉斯的《情人》,他从桌上随手拿起的一本书。他对于这种破碎的叙事并没有偏好,他本来只是想在边角记录一下自己看到的东西。

      或许也可以记一些其他的东西。

      库洛洛·鲁西鲁想着,慢慢地垂下了黑色的眼睛。

      ……

      靠在办公楼冰冷的白墙上,里克攥着手里的怀表,一面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一面盯着头顶的白炽灯。

      现在是深夜8点59分。窗外的天黑得像是罩了一层闷不透风的大油布。

      还有一分钟,他就该推开门去“唤醒”里面的那个男人了。但里克一点都不想动,他有种窒息般的预感:他会死在今晚,哪怕他遵守了男人给的所有命令,他仍然会死。

      这不是什么毫无道理的推测,毕竟他已经杀光了组织里的高层。
      这场屠杀就发生就在今天,在郊外废弃的炼钢厂里。这个可怕的青年和他的同伴用了几吨TNT,把组织的首领和他麾下的一批念能力者全都炸成了肉泥。

      里克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场景。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那个黑发青年走进了办公楼三楼,主动告诉了他们:

      “你们的首领已经死了,”黑发青年穿着宽松的黑衬衫,说话慢条斯理,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就在西城郊,斯卡德炼钢厂,你们可以联系附近的人手查看一下——鉴于TNT的波及范围很广,而且含有一定的毒性,如果断线的话,那就说明他们也没能活下来……”

      说到这里,他居然还笑了笑。

      里克发誓自己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笑。
      他的笑并不是那种杀人狂获得满足后的病态笑容,他的笑容温柔而平静,甚至有些无奈:“……虽然不是我动的手,但是由于同伴被其他的事情拖住了,只好拜托我来善后……真是的。”

      组织的战斗人员都聚集了过来,几十把上了膛的枪指向了他。

      对此,黑发青年却只是用评价的口吻说道:“速度很快呢,看来剩余的人员仍旧能够维持基本的工作,这可真是太好了,”他解开领口的衬衫扣子,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脖颈,“……省了很多事。”

      接下来的事情,里克一点都不想回忆。
      他捡回了一条命,然后亲眼见证了这个组织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变成了青年手里顺从的工具——不单单是因为他出色的领导能力,也是因为那些保安的头颅至今还钉在三楼的墙上。

      恐惧,是最好的统治手段。

      里克被怀表的铃声惊醒,他低头,看到指针指向了9点,那个人定下的30分钟时限到了。

      ……如果我走进去了,我还能出来吗?

      他不知道,他只能用冷到发僵的手推开门,小声喊着里面的人:“鲁西鲁先生。”

      无人应答。

      像是有一块冰顺着喉咙滑了到胃里,里克把门开得大了点,然后走了进去——窗户是开着的,初春的冷风灌进来,钻进他的衣服,让他的牙齿开始打颤。

      里克抬头,看到黑发青年正坐在书桌前,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书。

      “鲁西鲁先生……”里克实在不想再向前走了,但是没办法,这个恶魔似的男人吩咐过,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唤醒”他。

      走近后,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却倒吸了口凉气——黑发青年的眼睛是睁着的,但是瞳仁明显放大了。作为黑手党的一员,里克见过许多吸了所谓的“迷幻剂”的人,鲁西鲁先生的状态和他们十分相似,但又有不同——他陷入的幻觉显然不太美好。

      里克僵硬地盯视着黑发青年的眼睛。鲁西鲁先生的睫毛颤动着,放大的黑色瞳孔湿漉漉的,看起来如同茫然的小动物……这当然是错觉,一定是错觉,但是那种无害的脆弱感,尤其是他失焦的视线,让里克的心忽地跳动了一下。

      「如果我……」

      里克神经质地摇了一下头,驱散那个想法。

      但下一秒,他又看向了鲁西鲁先生,他觉得自己被迷住了。他一定是疯了,可他的确有点晕眩,他无法移开视线,他看着青年的脸,还有他的黑色眼睛……或许他不是被这个男人迷住的,而是这整个奇异的画面。因为他无疑是危险的,他残忍又可怕,但是此刻,那种危险沉了下去,沉在了最低层,反而更加突出了他玻璃似的易碎神情,突出了他的美。

      里克愣愣地看着他,想,他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呢?是个噩梦吧?

      「他可真是漂亮。」

      里克想着想着,胸口又是一阵痉挛,这次是因为恐惧。

      他会被这个人杀掉的,他根本走不出这个房间。

      「不如,不如……」

      黑发青年还没醒,看起来一时半会儿都不会醒……而且他毫无意识。

      「如果他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我也不会死……」

      那就让他停留在这一瞬间好了。

      就像被封在金黄色的琥珀里的远古生物,保持着永恒的美丽。

      里克无法抑制自己,缠着他整整一晚的恐惧还掐着他的喉咙,但是恐惧超过了极限却会变成某种力量——他逼迫自己从青年的脸上移走视线,盯着头顶的灯,开始摸索着后腰藏着的军刀,他很快就摸到了。

      里克攥住刀柄,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摸一摸男人的脸,但又收回了。里克深吸一口气,猛地朝着青年的大动脉刺下——

      他的手腕被握住了。

      青年稍微抬起了头,他的黑眼睛仍然是失焦的,看着里克的脸的时候也仍然带着脆弱感。但他的手是那么有力,那是种可怖的力量,捏得里克的腕骨开始裂开,捏得他惨叫起来:
      “不!鲁,鲁西鲁先生——”

      “我在。”
      青年回应了,声线低柔。

      ……什,什么?

      黑发青年眨了一下眼睛,瞳孔开始收缩,像是黑暗的甬道逐渐变窄——手腕的力道也松开了,鲁西鲁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倚到身后的椅背上,很疲惫似的闭上了眼。

      里克吓得几乎要昏倒,他苍白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我不是……”

      “没关系,你做的很好,”青年打断了他,“你把我唤醒了。”

      他睁开眼,甚至对他露出了微笑。鲁西鲁先生的下嘴唇偏厚一点,笑起来的弧度像是含了一颗淡粉色的珍珠,连他的黑眼睛也跟着弯起:“……这正是我选了你的原因。”

      里克只来得及匆匆地瞥了一眼他的脸,就绝望地跪在了地毯上。他握着自己剧痛的手腕,低下头,冷汗浸湿了后领,从他的额头流下来,滴在地毯上洇成更深的羊毛色。

      「我要死了。」

      今晚一直若隐若现的预感终于要成真了。
      他们都说人在临死前会看到很多曾经的画面,“他们”是组织里的打手,本就活在生和死的边缘上——更可笑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现在真的死了,被鲁西鲁先生杀了——或者是他的同伴干的,有什么区别呢?

      在死亡到来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我又会看到什么?

      但是鲁西鲁先生没有动手。他休息了一会儿,起身,拿起了书桌上的一本书,翻书的声音很轻。里克一直跪在地毯上,直到听到青年的嗓音响起:“像我这样的人总会对杀气更敏感一些,很难把它归类为职业习惯或者我个人的生活习惯……”

      他继续说着:“在思考都还未完成的时候,身体已经更早一步地做出了反应——人类在漫长的生存游戏中会逐渐建立起保护自己的机制,对杀气的反射就是其中之一;当然,也有其他更有意思的现象,毕竟人的心理也是极其脆弱的,需要不断地自我平衡和自我保护……”

      里克听着,他发觉自己的注意力开始涣散,似乎要沉入到青年的叙述里。

      鲁西鲁先生忽然发问:“你在看我吗?”

      明明是低柔的嗓音,听在里克的耳朵里却比刀子割肉的声响还要可怖:“在看我的嘴唇?……你知道我可以轻易地杀死你么?”

      里克反射性地抽搐了一下:“不……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但是没有办法,在死亡到来之前,他没有看到曾经的重要回忆,他只是在脑子里一遍遍播放和这个人相关的所有画面——他踏入三楼的办公室,说话,微笑;他割下保安的头颅;他陷入幻觉,眼睛湿润,脆弱如婴孩……

      里克怕极了他,也恨极了他。

      如果能够杀他,他会把这个机会死死握住,死也不放手。

      但他又如此痴迷他,他幻想着如何亲吻他的嘴唇,舔湿他的下唇珠。在一晚上的冷风吹拂后,鲁西鲁先生的唇珠已经有些干燥了。那是一种更接近人类的,更加粗糙更加真实的质感。他甚至能想象他亲上去后,青年嘴唇上的皮肤刮过自己舌尖的刺人触觉……如果……如果他愿意温柔地回应,或许他的恨意和愤怒会在一瞬间倒塌,比一根头发丝还要脆弱。

      「他都看穿了。」

      里克发现自己的眼珠开始酸涩,他想要哭了。连他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或许是出于面对死亡的恐惧,出于对自己那些肮脏的,不可告人的欲望的绝望——

      “没关系,”青年安抚似地说,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安抚他,“我并不惊讶。”

      鲁西鲁先生温柔地微笑着。但因为台灯的光在他身后,照不到他的脸,总显得他气质略微有些阴郁:“毕竟时间太紧迫了,我不得不对你们用一些激进的手段。不仅是你,你的同事们也是,这座写字楼里的所有人都惧怕我,但是也都想要我的青睐。说实话,我并不享受这个过程,如果你很在意这一点。”

      “对掌控了自己生命的施暴者产生情感上的依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自我保护机制。人需要平衡自己的心理,让自己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无论真相多可怕,在我看来总有好的一面’……心理学家们用一个城市的名字来给这种心理现象起名,因为这是第一个案例发生的地方。他们叫它‘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对我来说,这更像一个社会心理实验。”

      这段话说完后,鲁西鲁先生沉默了。他示意里克:“抬起头。”

      里克照做了,顺从如羊羔,他的眼里还含着泪水,但他实在无路可走。

      “为什么哭?”青年用深深的黑色眼睛端详着他,“你应该感觉很安心才对,我已经说了‘没关系’。”

      可是里克知道“没关系”只是个谎言。像是在羊羔被砍头前给它的眼前蒙上一层布,让它放松地死去,这样煮出来的羊肉才不会紧绷发硬。

      短短的十几年的人生里,里克只觉得自己过得很痛苦。阴云和重量始终压在他肩头,他从未轻松过,他总在忧虑,总在焦躁,因为他比同龄人要多想一些,想自己的现状多么脆弱,想这个社会的不公平,想到自己的东西一直在被夺走。于是他从小镇跑出来,一路往更高的地方跑去,希望自己站的足够高之后能够看到这个世界里的某种稳定性,能让他在夜里更安心地入睡。

      他一直在失败。

      而现在,鲁西鲁先生对他说:“你应该感觉安心。”

      里克终于掉下眼泪,他的绝望之处在于:他无法相信那句“没关系”。

      用手指摸了一下他的泪水后,鲁西鲁先生反而笑了起来。
      他似乎摆脱了刚才陷入幻境时的阴郁情绪,温柔又专注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热恋中的情人:“真是奇妙,你有一种抗争的精神。”

      里克颤抖起来,避开他的眼神。
      他并不觉得这是青年喜欢他的表现,一如他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抗争精神。

      但是鲁西鲁先生似乎能听到他心里的想法,说:“你有的。毫无疑问。所以我让你来唤醒我——如果是和你一起共事的那个人,他绝不会对我拔出匕首。”

      他看起来很开心:“……太合适了,不是么?……你很像她。”

      ……她?

      青年离他更近了一些,弯腰替他擦掉泪水,温声细语:“没关系的。”鲁西鲁先生坐在椅子里,但为了碰到他的脸,他向前倾斜了身体,导致放在他大腿一侧的书摔了下去,砸在地毯上。

      是杜拉斯的《情人》。

      “为什么无法相信我?”黑发青年问他,“因为我当着你的面杀了太多人?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除非修改你的记忆——我并不愿做到那一步,毕竟完整的记忆才能搭建起完整的人格……”

      “但你也没有那么抗拒我。”

      说着,他用手指按压住里克的下唇珠,用力,逼迫他微微张开了嘴,露出粉红色的舌头——在接近崩溃的里克眼里,此刻的黑发青年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欲望本身,是伊甸园里原始又美丽的蛇。蛇吐出信子,攀在红如处子血的禁果上。

      “你兴奋了。”鲁西鲁先生指出。

      “你确实对我有欲望,你想亲我。不止如此,你也曾瞥进我的领口——我记得我没有系上第一颗纽扣。”

      是的,青年的纯黑衬衫最顶端的扣子开着,露出他一截脖颈和一点锁骨。

      就那一点颜色。黑色衬衫下的白色皮肤,宛如冬日的初雪。

      鲁西鲁先生微笑着,端详着他:“所以欲望是可以存在的,对吗?哪怕心怀恐惧,哪怕是恨,如果有合适的契机,你仍旧会渴望我……她仍旧会渴望我。”

      “多么可爱,”黑发青年如同陷入了某种幻想,连眼神都柔和下来,“……那种神情,深陷于欲望的神情,无法忍受,不受控制——或许会哭出来呢……”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在短短的一秒内又回归了理性的平静:
      “只需要再进一步就可以了,毕竟欲望和爱情总被混在一起,而爱……”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爱有无数种形式。”

      里克清楚,他想要的爱并不是来自于他,而是“她”。这一点清醒的认知让他本来已经破碎的自尊心开始发疼,里克拼命克制着自己丑陋的冲动,抓着地毯向后退去——他不能再离他这么近了,哪怕他杀了他也无所谓,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如果他想要“社会实验品”,外面多的是适合的人,最起码,最起码……不要看着他那么狼狈不堪的样子。

      鲁西鲁先生默许了他的后退。

      或许他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

      里克本想说“杀了我吧”,出口却又犹豫了。他意识到,无论多么狼狈,他终究不想死。于是他只是近乎怯懦地问:“……你要杀我吗?”

      青年偏过头来,看着他。

      里克惊觉,原来背着光的时候鲁西鲁先生的眼睛是这么黑,纯正的黑,比夜晚还要黑。迎着他的目光,他无比确信,在某一刻他是要杀了他的。

      但是最后黑发青年却收回视线,看向窗外:“几点了?”

      里克飞快地瞄了一眼怀表,抓着地毯的手松了又紧:“大约……大约9点23分。”

      “已经这个时间了么,”青年拾起地上掉落的《情人》,“小塔应该也快发现了。”

      他垂下眼睛,安静地翻起了书。

      这是结束了吗?对他的折磨已经结束了吗?里克惊惧地想着,又忍不住瞥了一眼鲁西鲁先生的侧脸,看着他在灯光下柔和的轮廓——他猛地回神,逼迫自己移开视线:“请问,请问我可以走……”

      “你让我惊讶了一下,”青年打断了他,“你刚刚退后的时候。”

      他头也不抬地问:“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对你而言,是尊严吗?”

      里克被问得哑口无言。怎么会呢,他想说,如果真的是这样,他怎么会把快要说出口“杀了我吧”硬生生吞下去,反而卑微地问他要不要杀了自己——

      “但你没有求饶。”

      似乎能看穿他的想法,鲁西鲁先生笑了一下,以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语气说:“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类,真是有意思。”

      黑发青年翻了一页书,说:“去旁边的书店帮我买一本《圣经》吧,或者只是《圣经新约》也可以。”

      他又问:“你读过吗?”

      很早就辍学的里克只能有点恐惧地摇头,他生怕自己的回应会触及到鲁西鲁先生捉摸不透的杀意。他清楚自己的命完全是悬在半空中的,生或死只在青年的一念之间。

      “没关系,我告诉你好了。”

      “圣经新约的最后一卷是《启示录》,讲的是在图密善统治的时期,基督徒遭受了罗马帝国的迫害,使徒约翰也被流放到拔摩海岛。而在囚禁的时候,约翰接获了来自基督的异象,基督告诉他新耶路撒冷要从天而降,他要在人间建立他的国。”

      “怎么说呢……启示录类似一种宣告,它是一切的终结,也是一切的开始。

      它象征着漫长的黑夜结束,晨星将至,从此太阳永不落下。”

      说到这里,黑发青年抬头看向了窗外的黑夜。

      深蓝天色下的城市灯光如星辰满地,距离晨星的到来还有很远很远。

      “多像某种征兆啊……不是吗?” 库洛洛·鲁西鲁轻声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诡异の小剧场
    DIO:听说你也是安心论的支持者?平角裤平角裤!天生的恶人当然KONO DIO 哒!
    库洛洛:……
    ……
    库洛洛:作死小能手(bushi
    为了防止大家混淆时间线,这是在111章之前的事情,也就是说库洛洛你又骗伊塔
    9000多字,真的不少了,累瘫 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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