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死荫

117、神性的流出

　　战争要爆发了。
　　我第一次看到温德诺斯穿铠甲，暗红色的甲胄闪耀着比钢铁更无坚不摧的光泽，腰间佩戴着阿古诺尔之剑，头发扎入头盔里。他摘下头盔，一头银色卷发随风张狂飞舞。那双眼仍是深不可测的，只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犹如浓墨倾入汪洋之中。
　　他策马上前，士兵给他让开一条道，他到我面前，微抬头仰视着我，却呈现出一种傲慢的姿态。上身微倾，手臂以一种非常坚硬有力的力道伸向我：“交出来。”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
　　他半边唇角微勾，笑得不以为意又毫不动容：“交出来，如果你不想我砍断你的手。另外，我只想提醒你这一次，你该戴的，除了它，没有第二个。”他从腰间的小包囊中取出一个红锦盒，把里面的九头蛇血钻放在手心，再次伸向我，那神容像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来，听话，我跟你换。”
　　多么的傲慢又冷酷的人啊！他根本瞧不起我的坚守，更瞧不起贝尔的心意，好像这世上只有他才算是人，别人都是蝼蚁和走狗似的！
　　我紧攥着戒指厉声道：“不！我宁愿把手指锯掉也不会戴你兰古斯家的破烂！你这轻贱他人、蔑视生命的伪善者，根本不配与贝尔相提并论！”
　　“不配又如何，死的是他，活下来的是我。”他近乎没有知觉地漠然说着，人已冲动地下了马，跃到巨石上来，两步就到我面前想抓我的手腕！我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居然腾起一股灵力灌注全身向我扑来，那速度我完全捕捉不得，眼一花，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连灵力也没收回，不顾这法术加持的力量大得几乎能拧断我手臂，捏开我的手指夺走了戒指，手一推，我就重重摔在了石头上。
　　被他狂猛的灵力冲击到内脏，又仰面摔在石头上，我肋骨和肺部一阵剧痛，忍不住咳嗽几声，喷了一手的鲜血。
　　“这戒指做得如此粗糙，你留着它有什么用啊？不过是丢人现眼罢了……这种东西，毁了比较干净。”他入魔般自言自语，钻戒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轻轻一搓，就成了细碎的钻石粉末，闪着光华，一丝丝从他指间流走，随风化作一抹亮色，很快消失不见了。
　　“真遗憾哪，亲爱的，你就要与你心爱的长老大人永别了，两天，两天后我就会把他推上断头台。在你的见证下灰飞烟灭，他应该会很幸福吧。”
　　我心口痛如刀割，痛得血如泉涌，肺火辣辣地疼站不起来，只能趴在石头上喊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啊，他明明跟你有相同的愿望不是吗？你跟他合作不是更有利于计划吗？他不会跟你抢王座的，他要的只是血族的解脱而已啊！”
　　他掏出帕子擦擦手，好像那钻戒很脏一样，擦完了，把手帕丢在我脸边，漫不经心道：“你是对的，明嘉，没错，他与我有一样的抱负和愿望，如果有他做我的助手，我将如虎添翼，事情也会轻松不少。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纵容他，允许他存在，乐于在议会里与他斗嘴，甚至不介意他骂我，我还在私底下助他通过了不少看似荒谬的议案。我看着他为奴隶和平民的权利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正直得不懂变通的模样，觉得很有趣，也很佩服。我本来也想过，先软禁他，等时机成熟了，就告诉他我真正的目的，请他做我的首相。可惜……他抢了不该抢的东西。”
　　一阵寒风吹过，扬起他的发丝，露出那之中冷酷如刀的眼睛。
　　“我发誓，明嘉，如果他不动你，如果他当初没有递交请书，如果今天他没有给你这枚戒指——我是一定会邀请他的。所以，”他在我身边蹲下来，望着我的眼很诚恳地道，“是你害死了他。是你。你要记住这个事实，是你，兰古斯-明嘉，害死了都轶-贝尔克思。”
　　我的心脏一点点变冷，一颗尖利的毒瘤挤破土壤，随着他催眠般的话语开始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不仅如此，你还害死了你的父母、你的片翼天使、你的朋友们，还有你自认为的长亲、史度和罗德……你是一颗灾星，是携带着剑刃的不祥之物，如果没有你，所有人都不会死，你是多余的，是你害死了他们。”
　　是我吗……是我害死了他们吗……我本来就不该存在，我是不祥的，我是多余的……
　　我是多余的……
　　我直愣愣看着他，多么诚挚的眼光啊，看来不是说谎的吧。
　　我是多余的啊……
　　“……明嘉？”
　　我是多余的。
　　我早就该死了，可我为什么还活着？
　　如果不是我，他们都会好好的。如果他们能有另一个女儿，他们就不会死了。如果萨菲和高崇曦爱上另一个人，他们就不会死了。如果王云晴、小敏、宋晓倩和赵旭阳结交的是另一个朋友，他们就不会死了。如果贝尔没有递交请书，他也不会死了。
　　“……雪洛！去请巫医！”
　　“是……是！”
　　是我啊，都是我，都怪我这罪恶的不祥不洁之物。
　　我是多余的，都是我弄乱了秩序。
　　多可笑啊，明明该死的是我，到头来却只有我还活着。
　　我消失了就好了，我不想死，可我早就该消失了。
　　早就该消失了。
　　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呢喃低语，叫我闭上眼睛。我就闭上了。
　　我睡着了。
　　-那你为什么要造我呀？
　　-造你，是为了她呀。有了你，她就不怕了。
　　-可是世界那么大那么大，我怕以后找不到她呢。
　　-不会的，你会找到她，你还会一直陪着她的。茫茫人海，广袤天地，也许早一些也许晚一些，可你一定会遇见她。
　　-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你的命运呀。追随她的痛苦，瞻仰她的明光，恨她所恨，却只爱她。有你在，她会好好的。愿这不是一个自我欺骗的愿望吧……她会好好的。
　　“兰古斯亲王，如今白厅已被我们攻破，白厅的领海也被我塔琴纳海军控制，其他亲王却没有理由过来捣乱，您这以抢夺伴侣之名发动战争的计谋可真高明！不过，雀厅和红厅已经开始紧急备战，冥厅那边也出了些小差错。”
　　“塔琴纳大人不必挂心，你只管在艾奥尼奥按原计划行事，其他亲王那边我会处理。另外，还要请你帮个忙通知一下各位亲王，两天后，也岑的圣光洗礼台，我兰古斯家将主持对都轶-贝尔克思的行刑，并以此正式发动战争。”
　　“我知道了，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朦朦胧胧的声音，既远又近，好像隔着厚厚的棉花……
　　“……自我休眠。”
　　“自我休眠？我只听说过借助黑暗之物迫使吸血鬼进入休眠，还不知道有自我休眠一说，巫医鬼蜮，你没有跟我胡编乱造吧？”
　　“兰古斯亲王，我们巫医从不拿病人的病情开玩笑。历史上，虽然极少，但血族也有过自我休眠陷入半死亡状态的病例。若您不信，我可详细分析一下病因，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你说。”
　　我站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头顶、脚下、四面八方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犹如身陷黑洞，黏稠的黑色泥浆和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星体在四周翻搅、旋转。
　　“这位姑娘本就身体虚弱、气血不足，在没有经过充足准备的情况下强行换血，肉身机能虽然增强，却使她的灵魂无法承受。如果我没有看错，她的灵魂本就受过重伤，再加上急火攻心、悲痛欲绝，还有……”
　　“说！”
　　我看向声音来的地方，那里的黑暗裂开一条细缝，淡淡的光线从细缝中渗透出来。
　　“因为灵魂受创，她的肉身无法再兼容灵力，因此没有灵力护体。外来灵力的冲击在进一步伤害到灵魂的同时，也对她的肉身造成强烈的法术冲击，她肝肺受损，跌倒时摔断的肋骨戳伤了肺部。不过，灵魂上的新伤旧伤、肉身的伤只是辅助，吸血鬼进入自我休眠最重要的因素，是心理上的自我抛弃。”
　　“呵……自我抛弃？”
　　我向光亮处走了走，声音更清楚了。
　　“归根到底，是逃避心理引发的吸血鬼自我保护机制。她可能受到了巨大的心理打击，面临崩溃，所以大脑为了保护自身，下达了休眠指令，使她陷入沉睡。就像有的人因承受不了打击选择失忆一样。”
　　“……你可有什么办法？”
　　我站在透出光芒的裂隙旁边，回头，看了看我方才背道而驰的方向。
　　“按理说，吸血鬼的休眠几乎是永恒的，被唤醒的几率很小。不过，她并不是完全态的吸血鬼，她保留了一半凡人的种族刻印，这使她不会陷入完全的休眠。她是能被唤醒的，但何时醒来就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了，我能做的，只是按照原理进行一些尝试。”
　　“什么尝试？”
　　“疼痛刺激，对疼痛的承受能力越差效果越好。”
　　那里……是黑暗，旋转着、搅动着的黑暗，像翻滚着烂泥的沼泽或侵吞着宇宙的黑洞。黑暗深处，模模糊糊地，我看见一扇圆形的铜门。
　　“还有其他办法吗？”
　　“这……或许，您可以跟她讲话，试着呼唤她。这不是巫医该说的话，也没有什么依据，但有些时候，我的确亲眼看到过爱所创造的魔法力量，这种力量，是神秘而强大的。”
　　“呵……你说爱？这世间，没有比爱更不靠谱的东西了。看不到碰不着，是有是无全凭人的一张嘴，相比之下，切实捏在手里的刀剑和财富才是真正存在且有意义的。”
　　“亲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哼……你还有什么不敢讲的，鬼蜮？你们巫族最不介意得罪人。”
　　“那么我就问您一个问题。亲王，有的人是这样，他的心若被伤害，他就要用最犀利的言辞把对方也刺伤，纵使那话是违心的，纵使那话会伤害到最珍惜、最心爱的人。我们巫族天性阴毒无情，有不少人犯过这样的错，酿成无可挽回的悲剧。在您看来，这是否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愚蠢？”
　　奇怪，怎么会有门呢？那门是通到哪里去的呢？
　　我抬步向那里走去，离开了光亮处，走向混浊的黑暗深处。从那扇门里，隐隐地，传来鬼哭狼嚎和恶魔的窃笑声。那扇门上头，停着一只乌鸦，血红的眼，腐烂了一半。
　　“你少影射我，鬼蜮。”
　　“在下不敢，亲王您这里待遇难得、薪酬丰厚，我可不想自砸饭碗。”
　　“……亚瑟。”
　　“是，大人。”
　　“那个囚犯，如今身在何处？”
　　“按照您的吩咐，把她从牢里放出来后就一直软禁在翡明洛城堡。”
　　“把她带来。”
　　“是。”
　　“亲王，那我就先退下了。”
　　“慢着，鬼蜮，你可还记得我上次命你检验的魂凝？”
　　我走到门前，乌鸦低头窥视我，对着我笑得很古怪。它“啊”一声扑打着翅膀俯冲下来，险些叼走我的眼睛。
　　“是的，亲王，当时我和助手们的检验结果是，您提供的魂凝与创世之神魂凝的相似度高达60%，一般神族可达2%，仙族只能达到0.01%~0.03%，血族、鬼族、凡族更少，所以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人的魂魄是真神之魂。”
　　“那魂凝，就是她的。”
　　“她？”
　　“哼，不像是吗？”
　　“恕我直言，她可与创世之神盖尔玻尼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倒更像个柔弱的凡界少女。”
　　“鬼蜮，你提取她的魂凝再做一次检验，看她的神性流失了多少。”
　　“是。亲王，您……是怀疑她是创世之神的转世？”
　　“没错。”
　　“可是，已然魂飞魄散的魂魄，绝无重聚的可能。”
　　轰隆隆的声音中，铜门旋转着打开了，阵阵阴寒之气从中涌出，仿佛来自流血的地底深处。白色的鬼气、号哭和尖笑争先恐后翻出铜门，包围了我，飞入这无间的黑暗。
　　“鬼蜮，这世界的运行有一套既定的规则，我们从世间汲取能量和灵气，生长的规律、法术的使用、从出生到死亡，都遵循着这套规则，可是，神不一样。神是在规则之外的，神能穿越时光预见未来，亦能回溯过去改变历史，甚至不用灵力，单用意念也能毁天灭世。你可想过这是何其恐怖的力量？如果有人能将脑中的想法全都化为现实，那么我们这些只能使用灵力战斗的存在难道不就像个玩笑？而如果有这样游离在既定规则之外的能力，他的灵魂再度重聚又有何不可？”
　　“这……”
　　“你的数据不是也证明，她的魂凝与创世之神的真神之魂极其相似？”
　　我站在门口探头看去，仍是黑暗。
　　我该进去吗？
　　我回头看看那道亮光，光芒熹微，谈话充满了恶意。
　　“亲王，有一点您要清楚，她的魂凝比世间所有人都更像真神的魂凝没错，然而，如果要确定她就是创世神之魂，其相似度，必须是百分之百。是的，60%这个数字是前所未有的，但我们又如何保证她不是第二个真神之魂呢？”
　　“那么，她会是吗？凡人，一个年仅十六的凡人女孩？神魂形成的规则你可还记得？参悟宁静方能转化成神，宁静到达至臻之境界，灵魂就会蜕变成神之魂，成为真神。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凡人之身真神之魂的存在，除非是凡人从转世中继承。”
　　“这……的确不太可能……”
　　“鬼蜮，有一点是没错的，阿古诺尔之剑认得他的血。”
　　“是……”
　　“去检验她的魂凝，这一次，你要提取多少都没关系，我要你进行一次全面检测，把她魂魄里隐藏的秘密全都挖出来。”
　　“是。”
　　安静了……谈话声一消失，那裂隙里的光就暗淡了。我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近视了，远处的亮光越来越模糊，裂隙也越来越远。
　　我回头看入铜门深处，那流溢着黑暗、悲惨和绝望的地方。
　　进去了会怎么样呢？那会是新世界吗？
　　我俯低身子，抬腿，铜门里的鬼张开怀抱等候我的到来，我正要迈步的时候——
　　“明嘉。”
　　我愣住……
　　“明嘉，别去那里。”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明嘉，回来，到我这里来。”
　　咫尺处百鬼啼哭嘶鸣声仍在回荡，我回过头，才看一眼就红了眼眶。那铺天盖地久久不息的黑暗里，那条裂隙前方，他就安静地站在那儿，永远的坚毅挺拔如绵延高山，沉默孤寂如苍莽冰原……青蓝色的眼倒映着我的影子，犹如两捧纯粹的冰潭，清华如洗、净透成泉，安稳而又坚定地守望着小小的我。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还会见到你……
　　他还是那个样子啊……长长的银白色头发，五官绝美、深刻却又冷傲孤高，布满伤痕的银白肩甲和半裸着健美胸膛的皮大衣，过膝的黑色皮靴，还有我一直看不惯的皮手套。没有变，他一点也没有变。
　　那缝隙里又传出声音来，光芒变亮了。
　　“明嘉！明嘉你怎么了？兰古斯-温德诺斯，你对她做了什么？！”
　　“云晴你别冲动！兰古斯亲王，明嘉她是怎么了？”
　　“你留在这里跟她讲话，试着唤醒她。翡明洛，我有事跟你谈。”
　　“这……好。”
　　“萨菲……”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仍是清冷如故，只眼神中的柔软暴露了他的心声。他冲我张开怀抱，我想也不想就跑过去，跑过去——向那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萨菲？好像从哪听过这个名字……明嘉，你醒醒……”
　　“哼，还真是魂牵梦萦啊，明明是个已死之人……”
　　他露出浅浅的笑容，敞开怀抱迎接我，高挑的身躯稍稍下倾，仿佛因为我唤出了他的名字而很开心似的。
　　真傻……我当然唤得出，我当然还记得……萨菲罗斯，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了。我一直都不好意思告诉你，那一段时间，我就像个狂热的小粉丝，一遍遍看你的海报，临摹你的模样，心疼你的寂寞。真是很可笑啊，我这个人。在你走后我才学会珍惜，才发现自己变得更离不开你，每个疼痛的夜晚我都习惯画你，有时候发呆回过神，画纸上满满都是不经意写下的名字。
　　Sephiroth.
　　Sephiroth……
　　如果你能回来该有多好，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更心疼我了……我受了那么多折磨才明白，这份爱有多么值得感恩……
　　我纵身一跃，想扑进他的怀中。他亦展开臂膀接纳我，可还没等我接触到他的温度，他就化作一缕烟雾消失了，我扑进了那条亮光之中。
　　迎面而来炫目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吸进一口空气，闷哽一声，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睁开水雾迷蒙的眼睛。
　　“明嘉！你醒了！”
　　“明嘉！”
　　“……”
　　骗了我。
　　萨菲……你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