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也算逍遥

3、长生（完）

　　（1）
　　李长生已经不知道自己多少次听人说海上有仙山这件事情了。
　　小渔村每到八月半的时候，就异常繁华。雕龙刻凤的华丽船只出现在海面上，扬着帆顺风前行。听说是来自各地的寻仙者。李长生很想知道是否有仙山的存在，可是从来没有人回来。有人说他们被巨浪吞没，也有人说他们成为了仙人的侍从，从此远离人间烟火。
　　传闻八月半仙人乘槎而来，但是想要寻仙的李长生等不到下一个八月半了。
　　在出海前，她去娘娘庙里求了一只平安福。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渔村里没有人会注意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

　　（2）
　　腥咸的海风迎面吹来。
　　一叶小舟在无边的海中漂浮。
　　幽邃的海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混沌巨兽，一旦发起怒要将所有东西都吞噬。
　　越是靠近海居住，越是有一股敬畏心。拜娘娘拜海神祈求平安，可是猛烈的风涛怒吼着，哪里会让人如愿呢？
　　恍然间李长生似是见到了云雾飘渺、仙草罗列的圣境，以及一声“太像了”。
　　可是迎头而来的是滔天巨浪，飞溅的水珠如同冰雹砸落。
　　犹如美好梦境破碎一刹那光怪陆离之景。

　　（3）
　　“师伯，为什么师父不交我长生之术？我不想学剑！”
　　桃花林中，长宁正靠着老树根打盹，冷不丁被一道清脆的嗓音给唤醒了。她起身拂落了一肩的落花，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这世上哪有长生之道？只是尽可能的延长生命而已。”
　　十七八岁的少女收起剑，跺了跺脚，哼声道：“你骗人！岛上的人都说师父是长生不老的仙人！”
　　“那是他们胡说八道的。”长宁胡乱地搪塞道。
　　半年前，她在海上行，欲去寻找故友，结果遇到了将被海浪吞没的李长生。一时心软将人给救了回来。见她根骨不错便扔给了师妹清澜当徒弟。起初还以为是个少言寡语的小姑娘，哪里知道聒噪得很，就像枝头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整天吵得人不安宁。这不，现在又来说什么长生之术了。
　　“你骗人！”李长生哪里肯相信长宁的话。
　　“啰嗦！”长宁脸沉了下来，装出严肃的模样，喝道，“小孩子家家别问这么多，去你师父的酒窖中给我搬几坛‘醉生梦死’来。”
　　“我搬了你会告诉我长生之秘吗？”李长生开始讨价还价。
　　长宁横了她一眼，默不作答。

　　（4）
　　李长生抱着酒坛子蹑手蹑脚地走出，结果被迎面而来的师尊抓了个正着。
　　清澜不像长宁那么好说话，她的脸上永远不会有笑容，眸子就像冻了上千年的寒冰。
　　仙人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她符合李长生在自己脑海中勾勒出来的天人形貌。
　　“不要再给她酒喝了。”清澜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拂袖离开了。
　　李长生看着怀中的酒坛子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道救了自己的人是长宁师伯，可为什么师伯不肯自己收徒呢？
　　清澜的话留在了这里，李长生就算想要得知长生的奥秘，也不敢将酒坛子送到桃花林里去了。不知道如何处置这抱出来的酒，索性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自己喝了个痛快。
　　她梦到初来玉京岛的场景。
　　那时候救命恩人牵着她的手，指着白衣胜雪、神清如月的清澜一声轻笑，并说道：“这位是仙岛之主，也就是你未来的师尊，你以后就跟着她好好修仙吧。”
　　“那你呢——”那时候的自己是这样询问的。
　　长宁眉目间神采飞扬，她应道：“我？我就是你的师伯了。”

　　（5）
　　宿醉醒来，头似是要裂开一般。
　　李长生睁眼，一看时间，发现已经错过了练剑的时辰，赶忙从榻上一跃而起。她匆匆忙忙地换了一身衣服，等到出门时才发现自己冷漠的师尊正负手立在庭前梨花树下。
　　“时间不早吧，去练剑吧。”
　　预想之中的责备没有到来，落入耳中的仍旧是没有什么情绪的一句话。
　　李长生摸了摸脑袋，摘下了剑便在庭前演练起来。
　　剑光如柳絮翻滚，勾带的银芒如同白练，一剑刺出，剑上串了无数片梨花。
　　啪啪的鼓掌声从一侧传来。
　　提着酒葫芦的师伯依然是毫无形象，侧躺在屋顶。
　　“醉生梦死的滋味怎么样，要不要与师伯开怀畅饮呀？”
　　李长生哼了一声，继续练剑。

　　（6）
　　仙岛之中不知岁月长短。
　　一转眼，李长生便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变成了玉京岛上的高手。身为仙岛主人的徒弟，自然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称一声“少主”，而她也用自身的剑术证明了自己没有辜负这个名号。
　　“兔子精、狐妖、蟒蛇精……”李长生给自己收服的妖物排了个号，她自觉已是小有所成，可不知为何，从师父的口中，仍旧是听不到一声的夸赞。除了传授自己剑决，她几乎不会主动出现在自己的跟前。
　　“师伯，你当初为什么要让我拜在师尊的门下，你自己的本领不也很高超么？”
　　“我还是不如你师父呀。”
　　“但是教我应该绰绰有余了，我在练剑时遇到的困惑不都是师伯你解决的么？我觉得师父她不喜欢跟人接触，或许她根本就不想收我这个徒弟。”
　　“别胡思乱想了，你师父可关心你了，只是她那个人不善言辞，也不知道如何表露情绪。你难道没发现过你师父偷偷在看你嘛？”
　　“没有，倒是师伯你经常偷偷看我。也不对，可能是隔着我看其他的人。”
　　“小孩子家家的，别——”
　　长宁的话还没有说完，清澜便出现了。赶忙将酒葫芦给藏在了身后去，对着清澜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容。
　　“我要出去一趟，玉京岛就交给你们了。”清澜蹙着眉，眼中藏着一股忧思与哀伤。
　　这是李长生第一次在师父的脸上看出了情绪，但她宁愿不曾瞧见。
　　“不行！”一向温和洒脱的长宁反应比她们想得都要激烈。
　　李长生本想应了师尊的话，但是被长宁突然拔高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师、师伯——”
　　“长生你先出去，我有事跟你师父说。”长宁冷着脸，眉目阴沉。

　　（5）
　　“万物生杀自有道，你不准去！”
　　“但是我不能坐视海边之村皆蒙难。”
　　“你难道忘记她了么？她的牺牲是为什么？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我别无选择。”
　　“不，你可以选择留下，我去。”长宁的面上流露出了一抹愤慨来，脑海中错乱的记忆和情绪让她神情有几分扭曲。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又道，“我将她带回来就是想让你以后安分待在玉京岛，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远离她。有些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你在看她，是怕忘不了过去的那一幕么？可那都已经过去了。”
　　“你不懂。”清澜望着长宁，眉眼中藏着深刻的悲哀。
　　“我有什么不懂的？反正你就在岛上好好待着吧。”清澜扔掉了酒葫芦，她一抹唇上的血迹，伸手拍了拍长宁的肩膀，“作为你的好友，我会替你分担的。”

　　（6）
　　李长生没有远离，她藏在了暗处听到了这一段让她迷糊的对话，如坠如云雾中。
　　在送走了清澜后，长宁又折回来了，她看着李长生，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好好待你师父，照顾好她，你知道吗？”
　　“师伯你这是什么意思？”李长生心中有些慌乱，一把拽住了长宁的袖子。
　　长宁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跟你说个故事吧，你不是很想知道长生之秘么？”
　　李长生迟疑了片刻，应道：“我不想知道了。”
　　可是沉浸在回忆中的人，并不会因为她的拒绝而打消那满腔的倾诉念头。

　　（7）
　　玉京岛上只有一个仙人。
　　可不是她长宁，更不会是清澜。
　　后来的清澜承了那人的一身仙骨，可是再也不愿再提及长生之事。
　　她的长生是那人赐予的。
　　她的无尽岁月准定了要与那人一生的终点勾连在一起，一面是死亡，一面是长生。
　　海上风涛肆虐，加之海底恶龙作祟，海边的渔民们几乎每天都生活在恐慌中，他们建立起海神庙、娘娘庙，只愿求得安稳。仙人本来是不管人间事的，奈何仙人学不会太上忘情，偏有一颗菩萨心肠。恶龙肆虐本是天数，该是人间有这一劫难，她偏不甘愿，非要踏着风涛去斩龙。
　　后来，恶龙沉入海底，百年之内再无作恶之能力。可是仙人却在随后到来的天道雷劫中毁灭湮灭。临死之际，她将一身元力和仙骨都给了清澜。
　　“我其实不相信她已经灰飞烟灭了，幸而天公见怜，让我遇到了她的转世。”
　　李长生没听清长宁的这话，她蹙了蹙眉，问道：“仙人和师父是什么关系呢？师伯你在哪里呢？”
　　长宁一笑，歪着脑袋思忖了好了一会儿，才应道：“我大约在岛上吧，记不清了。至于仙人跟你师父的关系，那得是你自己去领悟呀。”刻意上扬的声调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哀伤。李长生瞥了长宁一眼，忽觉她眼神如烟如雾，越发看不透彻。
　　“师伯，我——”
　　“罢了，陪你师伯我最后醉一场吧。”长宁拂袖一笑，眸中如雾月朦胧。
　　若是不幸，以后就喝不到玉京的醉生梦死酒了，岂不是可惜？
　　那一日，李长生照顾着醉酒的长宁，听她絮絮叨叨许多。
　　睡梦中的人异常安静，眉目如画。
　　李长生的指尖才触到她的眉头，见她眼睫轻颤，立马便收了回来。
　　自己是仙人转世？是师父的心上人？当真是荒唐啊。

　　（8）
　　长宁最知清澜的性子，知道她必定会做手脚拦着自己，所以她提前一步下手了，让清澜昏睡了一阵子。离开之前，给李长生留信说什么周游列岛，到其他的洞天福地里，寻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那日天色阴沉，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仙岛上难得被密布的云给覆盖。李长生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可最终选择了相信了长宁的话。
　　她需要时间理清自己的思绪。
　　可是清澜那一处，在找不到长宁的时候，便急疯了。
　　那一天，岛上的人，只见他们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岛主神情癫狂犹如疯魔一般，从东掠到了西，最后提着剑踏上了万顷波涛，狂怒之焰似是要烧干东海之水。

　　（9）
　　小渔村的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涛了。
　　骤然而来的海潮和倾盆而下的暴雨根本就不给他们反应之机。
　　恶龙在海中兴风作浪。
　　渔民还以为自己要葬身于鱼腹之中时，却见仙人提剑而来。
　　就像以往传说中那般，与恶龙殊死搏斗。
　　鲜红的血瞬间便被海浪冲散，比起巨大的龙身，一人之躯显然是微不足道的。翻飞的剑光如银河星点洒落，瞬间便织成了一道难以冲破的银网，将恶龙紧紧困在其中。狂怒的恶龙奋力挣扎，天地间则是痛苦的龙吟声。
　　纵了恶龙，百年后又会危害人间，倒不如一劳永逸，作这个斩龙者。长宁明白自己的能耐如何，咬了咬牙，不顾心中翻涌的气血，提着剑再上。温热的血溅在了面庞上，脑海中瞬间划过了一道相似的片刻，就在怔愣的一瞬间，长宁的胸口被龙爪洞穿。只不过她的那一剑已经给恶龙造成了致命的伤痕。
　　呜咽声渐渐变小，精疲力尽的一人一龙坠入了海中。

　　（10）
　　眼前的一幕宛如百年前。
　　那人一身白衣为鲜血染红，周身包裹着紫红色的雷芒。
　　“愿你长生——”
　　这是当初的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道言语。
　　清澜的心似是被一只巨手紧紧地攫住。
　　她飞速地掠到了长宁的身边，将她揽在了怀中。
　　胸口的窟窿涌着血，元魂的溃散让生机也一并流失。长宁握住了清澜的手，低低一叹道：“长生是她的转世，作为好友，我是不是很仗义？你要好好待她啊！”
　　“我、我想再喝一坛醉生梦死酒。”
　　“好，我、我带你回去喝酒。”清澜低声呜咽。
　　长宁轻笑：“好，我先睡一会儿哦。”
　　海上风浪渐渐平息，唯有大雨仍落个不停，仿佛天河缺了一个口。
　　清澜抱着长宁在海面上行走，眼泪顺着面颊流淌。
　　该如何言说，那人从来没有转生过？

　　（11）
　　悬崖风冷如刀。
　　李长生得知长宁身殒的消息时，整个人如置入冰窖中。
　　她见着师父抱着师伯的尸身回来，却不让任何人靠近一步。
　　直到她亲手将长宁埋葬。
　　李长生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低语道：“师伯之前跟我说了一个故事，是真的么？”
　　清澜的语气冷如冰：“你不是仙人转世。”
　　李长生愣了愣，轻呵了一声道：“这就好。”她不是那人，她也不没必要背着师伯的嘱托，而去深思那些个早已经埋没在时间洪流中的旧事。
　　“她没有转生，我以秘法吊住了她最后一口气，将她留在了身边。”清澜轻哈了一声，又道，“但是那个秘法有个缺陷，便是不能让她察觉自己就是那个过去的人，否则会魂飞魄散。所以我给她安了一个新的身份，给她灌输了一段半真半假的记忆，让她以为自己是一个旁观者。”
　　李长生一震，讷讷道：“那、那个人是师伯？”
　　清澜颔首。
　　原以为将那人锁在了身边，并强迫自己不流露丝毫的情绪，就可以换得她的平安。可是没料到身为朋友的她，仍旧愿洒一身赤血。她再无秘法让她还魂。
　　长生之道上的她们，终究是机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