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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二 长期在十二楼头观望,我的计算没有错误。风是从南方吹来的,我张开羽衣,直向北海飘去。织一丈锦缎的功夫,我已经飞过匈奴,荒山上有两个人被铁链子反绑着。地面上跑着半人半狗的怪物。我缩起头,躲过吃人的穷奇。远远看见河水边的大泽中,宵明烛光两个神女的光芒照亮了方圆千里。 “你们知不知道从极渊?”我问。 烛光扬起脸:“到从极渊,还有五天的路程。” 我低了头继续飞行。四天之后,我看见天空里有孟鸟。这已经是奇寒的北地。举目四顾,都是光秃秃的冰山,冰棱间露出一块块狰狞的岩石。天是铅色,地是铅色,没有一点点生息。唯一的活物是时而掠过一只孟鸟,鸟身有着诡异的三色印记。风中的寒气聚成一把把冰刀,割着人的皮肤。我开始后悔穿的少了,一件单薄的素色羽衣,只适合西海奢华舒适的椒房。 好不容易出来了,难道半路回去? 天黑的时候,风渐渐小了。我鼓起勇气,迎风抬起头。神女的光芒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中什么都没有。羽衣扑啦啦啦打着身体,我清晰的听见风的哭号,越来越恐惧。 莽莽无尽的北海,只有我自己。 天空中有一星一点的细碎光芒,不知是零落的星星,还是冰山倒映的幻像。如果是星星,那么我还可以辨认方向。记得巫罗说过,最亮的北极星,正指示北方。前方的确有一颗星星是最亮的。 我只能向它飞去。 那颗星星越来越大。却是摇摇晃晃,忽明忽灭,位置也很低。我有些疑惑,却又别无选择。 再飞了一段,看见一圈巨大的山峦,团团围在面前。仿佛是一整块大冰砖凿成的,山峦很高,冷酷的逼视着北海的荒野。而那一点星光,正在最高的山顶上飘摇。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纷纷扬扬中,星光变成了一个朦胧的光圈。 很冷,我也很累。盯了一会儿,我憋了口气,终于飞了上去。 只是一盏灯,树皮做成的。灯光把雪地照出一小块白。 那人背对我坐着,黑色的大氅遮住了身体。只有两条腿挂在外面,无意识的晃动着。 很静。山峦那一边,传来暗涌的声音,似遥不可及。 于是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他了。 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过头来。大概是被黑衣衬的,他的脸很白,由此显得有些孱弱。我觉得,应该是他先对我说一点什么。他一个人住在这荒凉的地方,几百年也不会来一个客人的。他的眼睛很亮,但也很冷,仿若冰水里浸着的玄武石。目光恍然飘过我的面前,然后就转开了。他就不好奇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只得说:“我从西海来,一个人。” 似乎听见他嗯了一声。 然后,我应该跟他说什么呢? 我说:“你是冰夷。” 他点了点头,说:“你是天孙。” 细雪落到他的背上,簌然融化。 我盯着雪花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发现很荒谬,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捡到了一支来自北荒的箭,于是就想到北荒来旅行,看看冰山。这种话说给谁听也要笑死的。我眼前的这个人与我毫无关系,他是北荒的河神,除了守护从极渊,看来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我觉得索然无味,心想还是走了算了。 虽然这样想着,还是有点不甘。第一次自己做主出远门,难道就这样收梢了? 我略略挪了挪,忍不住唉呦了一声。站得太久,脚僵了。 冰夷回头,莫名其妙的瞧着我。我想这河神大概辈份比我还大,连忙收起脸上的怨愤,又退了几步。 冰夷半天才想起来:“一路上很冷吧?”虽然算是问候,依然冷冷淡淡的。 我怯怯的点点头。 冰夷犹豫了一下,却只是说:“天亮就好了。” “什么时候天亮啊?” 冰夷站起来。东边的山峦上隐隐泛出一层淡青色的光辉,有如月光下的蒲公英。 “快了。”他说。 天亮以后,那盏灯自然而然的熄灭了。而我已经冻成了雕像,只剩下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打量着冰夷。冰夷站起身来,朝山的那一边走去。我跺了跺脚,跟在他的后面。 “前面就是从极渊。”他头也不回的说。 “还有多远?” “不远。” 冰夷走得很快,又是轻车熟路的。我跟在后面,追赶的很吃力,眼前只看见他的黑色大氅,在肩上摇摇晃晃。水声越来越响,像地下的龙吟,夹杂着冰块撞击碎裂的声音。 下面是一注银蓝色的冰水。从极渊,原来并不是很大,却极深邃。清亮的蓝色,一圈一圈的透下去,仿佛人的眼眸,一望无际。而水面上零散的浮冰和激浪,则是盈盈的泪光。我尽力的伏下身去,想看清水底。什么也没有,水面上映出两个孤零零的人影。一个纯白的,是我;一个深黑的,是冰夷。 寒气从渊底冲上来,扑打着我们的脸。这里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如果不是在冰山上已经度过了一晚,我想我会立刻冻死在这里的。 “你是来看从极渊的吧?已经看到,不必久留。”冰夷说,“这里也太冷了。” “嗯。”我站着不动,继续盯着水面。 过了一会儿冰夷自己走开了。我看见他的方向是从极渊的那一边,于是又追了上去。 鞋子里面全是砂砾一样坚硬的碎冰块。绕过一道黑色的山崖。眼前明光一闪。那是比从极渊更为壮丽的奇迹,掩藏在萧索黯淡的北荒深处。一道巨大的冰壁挡在我们面前。那是浑然一整块的冰山被天工切开,光洁不染一丝纤尘,比王母的妆镜还要明亮。四周变幻的光线在镜中折射,交相辉映,瑰丽无伦。我屏住了呼吸。 冰夷呆呆的注视着。冰壁中什么都没有的,他却看得异常认真。我悄悄窥探他的眼睛,清亮而冰冷的,里面有一些明晃晃的东西。这时节,在我们的身后,太阳终于把一缕微光拂过北荒大地。隐隐的,冰壁上出现了一个珠灰色的影子。 开始的时候只是淡淡一抹,仿佛流云投下的阴影。渐渐的,影子有了点明晰的样子。似是一个人,在寒风中瑟瑟的抖。 “那是谁啊?”我小声问。 冰夷吃了一惊,好像才发现,我居然仍跟在他后面。他想了想,终于吐出两个字:“宓妃。” 宓妃,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仿佛在哪里听见过,可是一时却想不起来。待要再问,他却凌厉的扫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一个。 “冷?”他的眼神顿时柔和下来。 我点点头。 似有点嘲讽的,他说:“西海来的贵人,总是怕冷的。”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忍气道,“你不是还敢往轩辕台射箭么?” 他眼光一闪,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又黯然了,只是冷冷淡淡道:“那只是我不小心,射偏了。” 我好失望。为什么却是偏到了西海。赌气似的,我从袖子里抽出了那一道撕裂的虹,抛在他面前。绚烂轻盈的色彩骤然在我们之间洋洋洒洒起来。冰夷小心的捧起来,眼光里满是惊奇。我猜他没有抚摸过这样轻软细腻的东西。 “人家辛辛苦苦织成——就是被你的箭弄坏的!”我说。 冰夷呵呵的笑了。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笑脸,禁不住好奇的注视着。冰夷发现了我的眼神,笑容忽的不自然起来,然后收敛住。 我暗暗好笑,又从袖子里摸出另一件宝贝。 “我到北荒来,是为了把这个还给你。” 黑黝黝的箭头,躺在我冻成银白色的手心里。我捧着它,倒像是捧着南海鲛人千年孕成的明珠一般。 冰夷却只是“哦”了一声,把它拈了过去,漫不经心的,又不说什么。 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得拾起地上的虹,慢慢卷起来,那些绚丽轻美一点一点的褪去。失望之余,我鼓起勇气没话找话,就好像蜘蛛尽力结一张大网一样。冰夷你是河神? 是的,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南方。父母是河洛的精灵,所以他生而是河神。那你跑到北荒来干什么? “我要等一个人。” 我心里一沉:“等谁?” 冰夷没有回答,重又抬起脚步,向来的路上走去。我跟了过去,茫然的看着他黑沉沉的背影。时间是这样漫长无边。 整整一天过去了,我们的交谈依然是零零落落,如同冰山上偶尔坠下的残雪。 天又快黑了,冰山上方压着铅黑色的断云。这里看不见我织出的云锦,只有风在衣袖里吟唱。 当那盏灯再度亮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间心里一片空灵,快速的说:“你等的那个人,是宓妃吧?” “是的,宓妃是我的妻子。” 原来如此。 我忽然不能思考了。 “但是她离开了我,我只好等着她回来。”冰夷淡淡的说,“我问过神巫。他告诉我,我应该到北方来等待。他说在北方的荒山里,有一道冰壁,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会映出你命中那个人的影子。神巫还说,当冰壁上的人影变得清晰的时候,我的等待就可以结束了。” “她会来吗?” 冰夷远远的看着那一道冰壁,日光下闪耀着变幻不定的光影。很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又过了很久,他补充一句:“神巫很怪,他劝我不要等。可是,我会在这里等下去,直到冰壁上的人影出来,那时宓妃就来了。” “在此之前,我可以不走么?”声音太小了,他可能没有听见。可是,我也不能再说第二遍,本来就不该要求他回答这样荒谬的问题。“我走了。”我说,很郑重地。 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说:“路上辛苦,你就早点回去吧。” 我猛然转过身去。 “把这个带走吧。”他终于又说。 是那个石制的箭头,他扔还给我:“我也不要了。” 我张开单薄如纸的袍袖,在黑夜里急速飞翔。北方那一点点孤光,在视界中越来越远,直到幻灭。我看见宵明和烛光在下面,朝我仰起明亮而惊恐的脸。原来我的面上结满了冰珠子,一点,又一点。 我拿帕子擦拭冻结的泪水。那帕子却轻软细腻,原来是虹。我伸出织布的十指,把虹一段段扯开,撕裂,粉碎,抛洒在夜空里。我第一件瑰丽的破碎的杰作,它们离开我的手心,只那么一瞬间,就飞得不见踪影。 寒冷的夜晚,我听不见风的悲号,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没有了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永远都不要,不要再到北荒,这个寸草不生的荒凉地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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