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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   萧剑平自无声崖上跳落之际,便存了必死之心,只觉耳边风响,眼前云涌,身子急堕而下。突然间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全身彻凉,眼前斗然黑暗。这下撞击得胸口气血翻腾,下堕之势竟自缓了,闭着眼睛伸手乱划,身子竟又浮了起来,跟着便有冰凉的水自口鼻之间涌入腹中,原来坠落之处却是一个深潭。
      他丝毫不谙水性,只呆得一呆,身子又往下沉去。此时临当死境,却不由得出力挣扎,伸手在水面乱抓乱划,只盼攀到什么,便在此张皇失措之际,猛听得又是水声巨响,有物自身旁坠落入潭,但见得水花激起,水波晃荡,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潭边荡去,背心在坚硬的石壁上一触,忙即伸手抓住岩石,贴身于壁,这才稳住了身形。睁大眼睛往潭中望去,只见水面上慢慢浮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头来,他瞧得清楚,失声唤道:“朱大哥!”
      那人正是朱奇,他自崖上跌落,与萧剑平投崖相隔不过一瞬,见机却远比他快捷,身甫入水,立即屏气上浮,浮出水面,这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调匀气息。听得萧剑平叫唤,一时不及回答,审形辨向,慢慢游向他身旁,伸手也扶住石壁,问道:“你没事罢?”萧剑平道:“我……我没事,你怎么也跳下来了?”
      朱奇身子向石壁贴近,目光在潭中扫了几眼,半晌不语,良久才道:“原来这悬崖底下倒是个水潭,若非如此,你的小命早已完啦。只是如今陷身这里,想要上去,只怕也不容易。你会水不会?”萧剑平不答,只是低头瞧着水波,怔怔的道:“我反正不能活了,你不用理会我。”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明知朱奇要恼,果然听他愠道:“这算什么话?我早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世上没有活不下去的事,何苦动不动就寻死觅活?一死原是容易,可是就算一死,难道你的污名就此洗刷了不成!”萧剑平道:“你自己还不是下来了,光说我干什么?”
      朱奇更是生气,道:“我下来干什么?难道你还当我和你一样,也是想不开寻死的不成!”萧剑平奇道:“那你是怎么了?不会是爹逼你走投……”朱奇哼了一声,道:“走投无路,走投无路,你倒当真是走投无路了呢!我哪里不想多活几年,要不是被你带得一道落下这悬崖来,我难道是轻生的人么?”
      萧剑平一时说不出话,只觉胸口又是一阵气血翻腾,说不出的烦恶难受,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自崖上坠落,下堕之力何等之大,陡受水面撞击,下冲力势改道,震得五脏六腑都如欲翻转。适才还能忍耐得住,这时心情忽尔激荡,再难抑制,只咳得两声,便是大口的清水夹着鲜血全呕了出来,碧绿的潭水之中立刻染上了一团团红波,片刻间便四散不见。
      他吐了两口血,有些心惊,伸手按在胸口,勉强按捺,只觉仍是气血翻涌,似有满腔的鲜血急欲脱口喷出,说不出的难受。只听朱奇道:“你落水之际没有调匀气息,震伤了肺腑,这几口血要吐就吐出来好了,憋着反而伤身。”萧剑平连连咳嗽,却说不出话来。
      朱奇任他自行调息,游目四顾,但见潭周一面是无声崖壁,三面却是绿树丛生,抬头但见云雾弥漫,无声崖上半截全已没入了白雾团中。人在潭中,犹如坐身井底,天下却决无这般大井。他凝目细看,只见东首峭壁开了一缝,于是手足并用,游了过去,看见绿树丛中果真宛然有路可通。他游回萧剑平身旁,不觉有些踌躇,以自己一人寻找出路自是不难,但带着不谙水性的萧剑平却是难以游远,何况他这般伤势,又怎能勉强凫水?
      萧剑平见他皱眉不语,只道是没找到出路。他自分必死,对自己的生死也不放上心上,却不由得为朱奇难过,叹了口气,道:“朱大哥,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也死在这里。”朱奇道:“死在这里,那倒未必。我看这里还是有出路的,只是你身上有伤,一时难走罢了,你还是快点运气调整罢。”萧剑平道:“我已经死定了,你一个人走罢。”朱奇大怒,道:“这话也亏你说?要出去一齐出去,你说这些丧气话作甚?就是出不去,也不见得你就死定了!”
      萧剑平早料死期,此刻身陷绝谷,算来毒发身毙之日也只相距两天,心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决计不能赶去寒玉谷求取解药,这当儿说与不说,殊无分别,因此只是淡淡一笑,也不跟他争辩。朱奇忿忿的道:“我知道你就爱往绝路上想,总觉得连你父亲都要杀你,你还活着作甚?那我问你,难道你就这一死,你父亲立刻便回心转意,明白你了?只怕他愈发的要认定了你是羞愧自尽,你的名声一样是不清不白。早知道你拼命赶回来是寻短见来着,我还不如不费劲陪你!”
      萧剑平神色惨然,目光定定的望着潭中碧波,良久才轻声道:“你不懂的,我亲生的妈妈……便在这潭里。”
      朱奇冷笑道:“难怪得!原来你倒是寻母的来着。你不要怪我说不中听的话出来,想当初天底下传得沸沸扬扬,都道你母亲是私情败露,认罪自戕,连那等霸道的天山派都没有脸面为她出头,你知道么?——你说她是冤枉?好,就算是冤枉罢,她那么一死,有人说她冤枉了么?只怕那罪名反而更加坐实了几分。你如今也学着往这潭里一跳,你们倒真是一脉相传得紧!”
      萧剑平也明白他是想骂醒自己之意,于他的尖刻言辞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慢慢叹了口气。朱奇见他神色颓然,心中发急,还欲再说,却听潭侧绿树丛中有人也是幽幽的一声长叹。
      这承渊谷深陷诸峰之底,谷中地气湿润,潭水上方都罩着一层白雾,原自带着几分迷离之气,此际初落谷底,四下里谅必只有自己二人,陡然听得这一声叹息,一片静寂之中颇有鬼气森森之感。二人都不由吃了一惊,朱奇喝问:“谁?”
      只听轻轻水响,绿枝拂开,一叶小舟自树丛中飘了出来,舟尾荡桨的是个灰衣人,木桨入水,碧波生漪,转瞬便到了二人身前。萧剑平头一个大叫出声:“哑婆婆,哑婆婆!”
      这灰衣人大袖高髻,鸡皮鹤发,竟是一年之前传授他武艺的那婆婆。
      萧剑平一向将她当作世上至亲至近的人,敬爱之中又带有十二万分的依恋,那日婆婆毅然绝裾而去,他梦里也不知萦绕了多少回,只怕比思念朱兰言尤甚几分。身中剧毒之后不顾艰险赶回天墉城,也即是为了再见她最后一面。此刻自投死地,料来已无缘重会,不意尚能于这绝境之中相遇,只叫得两声“哑婆婆”,已禁不住泪盈声颤。他虽知那婆婆不聋不哑,但叫得惯了,总爱以“哑婆婆”相称。
      那婆婆将船划到他身旁,伸手相扶,萧剑平挣扎着爬上船去,扑在她怀里,哽咽道:“婆婆,我终于见到你了!我……我还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那婆婆伸手搂住他,轻声道:“痴孩子,怎么会见不到?咱们可不是又会面了?”她声音虽然平淡,语气中实则饱含深情,脸上却仍是一片木然,连肌肉都不稍动。
      朱奇不知二人是何关系,眼见他们至情流露,不由也微微愕然,随即在水中举手为礼,道声:“前辈!”
      那婆婆竟自对他毫不理会,只是摆手示意他上船,目光凝视着萧剑平,柔声道:“剑儿,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你受了重伤么?怎么脸色好生难看?啊!”突然将萧剑平的脸转到光亮处,细细察看。
      萧剑平知道她发觉了自己的中毒之状,不由心中一阵难过,道:“婆婆……”才说得这两个字,陡然胸口一凉,一团冷气迅速异常的延至手足,全身一阵痉挛,慢慢放手,身体缩成一团,牙齿上下相击,得得作响。
      那婆婆一惊,抱住了他身子,急问:“怎么了?”萧剑平道:“我……我……”全身冷得难熬,奇寒彻骨,再也说不下去。
      他自中那“冰炭置肠散”之毒后,计来有八十一日之期,出寒玉谷后急趋昆仑山,大限已屈指可数。本来距毒发之时尚有两日,但他千里奔波,一日苦候,自高崖坠潭后震伤脏腑,与那婆婆乍逢时惊喜交集,全身气血翻腾,再无自制,竟尔催得奇毒提前两日发作出来。只觉全身如入冰窖,脸颊和嘴唇都成紫色,知道是寒毒首先发作,然后热毒上攻,便当如烈火焚身。所谓冰炭交融之苦,只怕也一个时辰也抵受不住,何况听说要煎熬七日七夜方死?一时之间,只想自跃入潭,早寻死路,却偏偏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那婆婆抱着他身子,眼见他脸色大变,心中惊惶,立即搭他腕脉,一探之下,只觉触手如冰,惊道:“剑儿,你……你这是……”朱奇抢到二人之侧,看到萧剑平如此情形,蓦地醒悟,失声道:“难道你……你也中了那冰炭置肠散之毒?”
      那婆婆身子一震,颤声道:“剑儿,你怎么会……”
      萧剑平自知大限已至,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低声道:“婆婆,我能死在你怀里,很高兴。”只觉全身血液都似乎要凝结成冰,喃喃的道:“婆婆,你……你抱着我,别再离开我……我……我冷得很。”那婆婆双眼含泪,双手略紧,将他搂在怀里,泪水滴在他脸上。
      朱奇急道:“萧兄弟,你也中了那毒,怎么不早说出来?那回明明无忧已经将寒玉丹交付于你……”一句话没说完,已想到正是那粒寒玉丹,萧剑平冒着杀身之险劫持朱兰言出来,强逼喂她服食,自己当时还怪他行事莽撞,此刻回思,他行事种种奇异之处不解自明,自愧粗疏,不由得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眼见他命在俄顷,又不禁落下泪来。
      那婆婆并不知道他们在寒玉谷的遭遇,但“冰炭置肠散”之名也是素有耳闻,眼见萧剑平毒发之状,情知此毒所中已深,即使有寒玉丹在手,怕也救治不得。只不过心中总存着万一的指望,当下快速出指,接连点了他“中脘”、“章门”、“绝骨”、“阳陵泉”、“大杼”、“膈俞”、“太渊”、“膻中”八穴。这八穴是人体八处要穴,医家谓之“八会穴”,乃是体内脏腑、筋髓、骨血、脉气之会。她内功同萧剑平全然一路,这八指点过,八股柔和的内力涌入萧剑平体内,霎时间身体如入温水,全身寒意斗减。
      萧剑平精神略振,低声道:“婆婆,你不用费力,我知道我已经是不能好了。”那婆婆含泪道:“剑儿,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总会治好你的。”
      萧剑平涩然一笑,自知此事绝无可能,但不愿伤她的心,这句话却不说出口来。此刻良师好友都在身畔,心想纵使就死,也无遗憾。忽然间想起一事来,问道:“婆婆,你究竟是谁?总不成……总不成我就要死了,连你姓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
      那婆婆一呆,料不到他在这当口还问出这句话来,只道:“剑儿,你怎么……”萧剑平道:“我不是如今才想起来要问你,好久好久以前,我就后悔没问过你了。婆婆,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其实是谁都不打紧,可是……可是我都要死了,却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我以前太不知事,竟不懂得问上一问……婆婆,你说我糊涂罢?”
      那婆婆凝视着他,泪眼模糊之中只见他也正望着自己,脸上紫气虽消,脸色却苍白异常,眉梢还隐隐浮现黑气,眼中的神情却殷切无比。一时之间,只觉心颤手软,再也不能顾及其他,冲口便道:“剑儿,你别叫我婆婆了,我……我其实不是你婆婆!”
      萧剑平奇道:“为什么?”诧异之下,脸上竟自涌现出红潮来。那婆婆扑簌簌双泪交流,一时哪里说得出话来?萧剑平又道:“婆婆……嗯,我以后不叫你婆婆了,却又叫你……叫你什么呢?”
      朱奇一直在旁默然不语,这时忽道:“难道到了此刻,你还不肯以本来面目见他么?”
      那婆婆凄然一笑,向他看了一眼,道:“你眼力倒不错,瞧得出我带了人皮面具。”缓缓放开萧剑平,伸手在脸上慢慢揭下一层皮来,打开头发。
      两人眼前同时一亮,只见她面目之下的容颜竟是年轻之极,瞧起来最多二十五六岁年纪,漆黑的长发拂在苍白如雪的脸庞之上,绰约如画。她唇边虽露着淡淡笑容,眼底却含了一泓清泪,潭中碧波映著,更衬得她这一笑凄美异常。
      萧剑平向她呆呆看了半晌,蓦然间明白过来,扑上去抱住了她,叫道:“妈妈!你是我妈妈!”
      那女子反手抱住了他,哽咽着唤了声“剑儿”,面上泪珠已是一串连珠般滚落下来。
      萧剑平哭了一阵,心中却是惊喜不胜,道:“妈妈,你……你还活着!”那女子凄然一笑,道:“要是容易便死,倒也罢了!剑儿,我姓竹,单名一‘琬’字。他从来没跟你提起我来罢?”萧剑平自知母亲口中的这个“他”是谁,道:“他……他……他说你已经死了啊。我想他肯定不知道……”竹琬道:“他若知道,焉能放过了我?”萧剑平道:“可是……”
      竹琬叹了口气,道:“何苦提这些事呢!剑儿,你好好休息,别多说话了,咱们先出去,我想法子给你解毒。”萧剑平摇头道:“我的毒解不了的。妈,这里还有路出去么?”
      竹琬拉着他在船尾坐下,向他微微一笑,道:“好呆的话,没有路出去,我怎么在这里住了十九年?”随即回过头去,双桨一荡,小舟在碧波上滑行过去,直钻入了树丛之中。
      萧剑平见母亲这一笑温柔无限,心下陡然一暖,但看到她一回头间,分明有两滴水珠落在波面之上,被木桨一荡,连涟漪也不复可见。他倚着船舷,心下一片迷惘,既是欢喜,又觉凄凉:“上天若是待我不好,怎么会让我在这里遇见了妈妈,而她又待我这般好法?上天若是待我不薄,却又怎么偏偏只能让我和妈妈相聚一会儿,转眼便要死了,难道是在故意作弄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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