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辰》九州殊

1、正文

　　【初阳】
　　荒草淹没尘嚣，孤星陨落，月上华梢
　　迂回一世的牵扯，剪不清，理更繁
　　知更鸟在啾啼，何人梦醒？
　　荒草流萤闪烁，此处魇生
　　路遥遥，步漫漫，身不定，心无方……
　　——《韫族民谣》

　　若是，有缘再见，擦肩……而过吧…………

　　清晨的阳光直透过繁密的荫庇，在空气中平白割离出细碎的，泛着微光的伤口，带着淡淡的草香，露水被衣裾拂过，滚落了一地，铮琮的吟唱，炫出最后的淡亮，那近乎悲悯的一抹圣洁。
　　踏着湿漉漉的草地，瑞安费力的拨开挡在眼前的枝梢，湿漉漉的叶子带着沁骨的冰凉，让人直哆嗦到心里去，不由得放开指尖，喟叹一息。捻指，在空中略略舞划，淡红色的光芒升起，形成一层柔软的晕华，暖暖的温度覆盖全身，触碰到的露水皆化作一丝白雾，弥散销解。伸手按了按胸口，薄稀的皮肤下有隐隐的窒闷，不由得撅了嘴。
　　“真是……麻烦死了，这种天气……”一路念叨着，慢慢向前行进，大咧咧的挥手踢脚，拍开挡在面前的树枝树叶，眉宇间满是不耐，丝毫没有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份子的自觉。嘴里骂骂咧咧，手上还不停歇，眼看着越走越深入了这一片幽邃的密林，眼看着稀薄的阳光被黑暗吞噬，心里莫名的有些慌神。
　　害怕？
　　不……只是…………
　　此处无人的吧……那为何还要做出这般模样？
　　不由苦笑，捂着嘴咳嗽两声，伸手，指尖撒下一些粉末，淡淡的紫色，带了些细微的香味，在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圈，似乎透着微光。
　　“给我指路。”瑞安放开捂着嘴的手，低声道，有淡淡的腥甜气息蔓延开，转瞬即逝。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传来，黯郁的林中出现了一道淡紫的光线，蜿蜒缠绕，伸向未知的远方，闭了闭眼，举步，迈出。

　　【眩光】
　　如果是末世的注定，亲爱的，你在哪？
　　如果是现世的纠葛，亲爱的，你是谁？
　　如果没有昨天
　　如果没有今天
　　如果没有明天
　　如果我们擦身而过，亲爱的，忘了我……
　　——《泠族民谣》

　　如果只是一场梦，如果我们仅仅是梦醒而已……

　　微腥的香味与生人的气息自前方传来，潮潮的，淡淡的，似乎经过一片暗血森林，浓稠的液体会在身上留下气味，疑郁和不安。
　　皱眉，因为这气息，而后又放松，也是因为这气息。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拨开面前的树枝，预备现身。
　　“谁？”懒散慵闲的声线，冷冽的味道在空气中划出一条优美的音弧，落在瑞安耳畔。瑞安保持着微笑，唇略略抿住，眼睛微眯，淡淡的红浮上脸颊，一等一的无辜纯良。
　　第一次遇见。
　　“那个……”不好意思的点头笑笑，又不由自主倏然睁大了眼，“哇！美人诶~~~~~！”
　　的确是美人，有着明晰优雅的容貌，淡蓝色的发柔顺的披下，拂过雅致的眉眼，眼眸微阖，纤长的睫投下微黯的影，半掩着一双浅紫的波光，精致的下颔，优美的嘴唇，和那疏离淡漠到极致的神情。
　　洌澈，潋滟，宛如崖壁上枝梢尖头含霜的那一抹幽蓝魅紫，令人不自觉想要亲近，以至于忘记了脚下的路。美则美矣，却不致于如此的让人…………
　　恍神。
　　为何呢……
　　瑞安眼神散漫了一瞬，脑子里仿佛被清空了，又仿佛耳畔经过“叮——”的一声脆响。
　　只是觉得恍神。
　　再看时，却仅剩了背影。
　　莫名奇妙的敲敲脑袋，摇摇头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迷宫一样的森林，蛛网一般的岔道，紧紧将人捆缚，不由得心慌。
　　第二次遇见。
　　原本有些羞赧的笑容逐渐放开，瑞安双眼亮闪闪的盯着那蓝发紫眸的陌生人，扬手打招呼：“哟……”
　　话未竟，那人依旧面无表情着脸，转身走上了另一个岔道。瑞安耸耸肩，转身离开。
　　如果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那么三次，就是阴谋了。
　　他冷冷的看着面前这个矮小细瘦，对着自己一脸贼笑的家伙，嘴角几不可见的抽了抽，狠狠的瞪过去，匆匆经过，扬起了一阵风。瑞安不甘心的睁大了眼瞪回去，只可惜这穷凶极恶的目光只能落在那如风背影身后的草地上，心里头不上不下憋得难受，重重的跺了跺脚，转身，走人。
　　“喂……”某人的声音埋伏着暗潮涌动的情绪，这是当然，当你在一个复杂的像个巨型蜘蛛网的林子里迷了路，并且三番四次撞上同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的不确定感很容易勾起其他异样的情绪。
　　“唔……”另一个无辜的埋着头，悄悄抬起眼睛东张西望，“真巧啊哈哈哈哈……”笑得明显的底气不足。
　　“我说……”略低的声线沿着淡粉的唇线缓缓溢出，神色柔和，可平静之下却藏着不耐，“不管你要做什么，别跟着我。”
　　“哈……虽然美人你是很美不错啦~~不过可惜咱可没有尾随的爱好……”竖起一根手指郑重其事的指正，“我可是一直都是遇到拐弯向左转的呐……”
　　恍若未闻一般，那人连神色也不曾改变，径自离开了。瑞安再次被晾在原地，愣了愣神，摸着脸苦笑：“哎呀呀……被嫌弃了么……不识路也不是咱的错不是……”
　　话未完，身后传来一声冷哼，瑞安扬起灿烂的笑容，回过头去，果然又看见那长发飘飘的美人立于身后草地，脚边有细碎的白色小花，像是碎了一地的阳光。于是笑得更发的灿烂：“哟~~~回来啦~~~~看来咱俩都迷路了呐~~~~”
　　“切，”似乎挺不屑的一哂，淡紫的眼眸微漾，“以为我跟你一样是路痴？”
　　得到认真的点头。
　　“还是说……”垂下了眼又马上抬起，纤长的睫一拂，澄澈的瞳子里暗影一晃而没，气息沉淀，回复了安宁淡定，“我们被困住了？”
　　瑞安疑惑的眨了眨眼：“不会吧……不可能啊……虽然咱认路的本事不咋地……灵力还是不错的嘛……”
　　这个结论被某人以不以为然的一瞥彻底否定：“虽然本人力量不强，自信眼光还是很高的……”啧了一声，别过头去望着另一条岔路：“那么……这次你先走吧……”
　　“你……”似是气急，瑞安红了脸，你了几声也没个下文，气呼呼转身就走，然后过了几秒钟，重新出现在那人的身后。
　　“唔……”瑞安低了头哼哼，不知是不满自己的路痴现实还是不满某人对自己的评价。
　　“果然呐……”唇边挑起一抹浅笑，悠哉的在路边找了个树根坐下，闲闲的看着正在闷气头上的瑞安。“你准备怎么办？看上去你的力量应该不低啊……”
　　瑞安在另一边直接坐在了草地上，盘着腿撑着脸：“灵力是不低啊……可是不会用……有了也是白搭……”掰着手指算了算，淡淡的眉拧在了一起：“难道……要让咱烧了这林子不成？”
　　他眉尖一挑：“烧？不行。”
　　那人心里暗暗低叹，被困的滋味当真不好受，又放眼去打量那个盘腿赖在地上的小鬼，与瘦小身段与幼齿外貌明显不和的灵力，强大，却与身体不甚相合，浅淡的眉目，黛青色的发，细碎的垂在胸前，不傻笑的时候，看上去很清秀。
　　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抬了抬眼：“你到底是谁？”
　　瑞安眼睛一亮，赶紧直起身子，郑重的清了清嗓子，道：“在下乃是【氤氲缭娆】香料店的店主，一个小小的本分生意人，调香师瑞安•奈尔……”顿了顿，眨着眼笑：“不知美人芳名……？”
　　“调香师？”那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伊洛尔……叫我伊洛尔吧，这次的目标看来是你，你解决就好，我只是池鱼……”说罢伊洛尔闲闲的靠上树桩，安逸的神情仿佛自己正靠在一张柔软韧性的藤制躺椅上，就要小睡片刻，而此刻也仅仅是个寻常的晨间。
　　“伊洛尔？”瑞安抬眼思索了片刻，嘴里喃喃的反复念叨了几次，眉头轻微皱起，又马上放开，笑容浮动，“伊洛尔是吧？初次见面请多指教~~”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带着淡淡的香气，双手奉上：“以后还请多多光顾哟~~~~”
　　伊洛尔扬了扬眉，随意的接过，放在一边：“我想不可能有以后了……我没这方面的需要。”
　　瑞安的眼光追随着伊洛尔的动作，逐渐流露出受伤的遗憾神情，低低叹了一声：“我觉得咱俩还是挺有缘的嘛……不过……世事无绝对，你说是不是呐？”说罢，又露出了宛然的笑。慢慢抬起一根手指，在空气中画着不规则的圈圈，几不可见的流光顺着手指蔓延划写，眼眸微眯，嘴里头念念叨叨：“早就告诉那帮家伙了……不要搞这些花胡名堂……见个面都这么鬼鬼祟祟……”手腕一翻，指尖斜斜的点向森林上空一角，空气似乎微微的荡漾了一番，光线也明亮了少许，淡淡的湿香蒸腾而起。
　　困缚已经解除。
　　伊洛尔恍若未见，悠然一笑：“缘？强求不来的，你真的希望再见？再见再见……再也不见呐……”说到后来声音渐低，脸庞渐垂，笑容也逐渐敛淡。
　　片刻，抬起头来：“你……那个……呃……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瑞安粲然一笑：“我是……”忽如其来的恍神，倏忽即去，“我是瑞安。”
　　“那么……”伊洛尔礼节性的颔首，“瑞安先生，就此拜别，望不再见。”
　　“唉……”瑞安举起袖子遮了半边脸长叹一声，挥挥手离去，嘴里不住的碎碎念叨“被嫌弃了被嫌弃了……”临了悄悄偷望一眼，只见那小小的名片孤伶伶的躺在树桩子上，不由又哀叹一声，眼光移开，名片化作嫣红的粉末，随风而散。

　　【暝云】
　　幽暗的深林潮涌
　　纷杂的蓬草，无声飞卷
　　漫步云端，不，漫步云端
　　我无尽坠落，沉殁，在幽深的海
　　永不醒来，对，永不醒来
　　点燃那焚世的火种
　　吞噬天地，吞噬自己
　　用灭顶的一世厄魇
　　交换这一刻……
　　——《韫族民谣》

　　即使纯恬如同这自然之子，也抑不住这内心之底的恶念么……

　　晨间的风有些潮冷，虽然经过暖香的过滤，瑞安依然经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别过头去轻咳两声，咽下口中的微甜。
　　唔……刚刚竟然……看来，那个伊洛尔果然有趣呐……
　　不过……
　　就算是暗杀者，这气味收敛的再深刻……也……
　　“喂~~~~”淡淡的开口，压下嗓音里的微喑，唇角微挑，双眼弯弯，笑意盈盈的看着两个身影自树后缓缓浮现——皆是一身的漆黑，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个脸，仅留了个苍白无血色的小巴，缚手缚脚，存在感极弱，仿佛本身就是这密林中的一抹暗影，看上去好不阴郁。
　　干这一行的敢情都这么副打扮么？瑞安有些苦恼的感到额角微疼，脑海中闪过一抹红色，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让笑意更深了些。
　　可惜这两个人可没那个家伙有趣啊……瑞安心里头嘀咕，打量着面前的两人，想来上两批次的袭击已然发动，结果全军覆没，所以不得不出动专职的了么？
　　“这个目标果然有意思的呀~~~~”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见到这次的目标，不禁笑得越发灿烂了。
　　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人…………
　　……………………
　　初次见面，两个闷葫芦，请多指教~~瑞安在心里偷笑。虽然没有像之前那几个大嘴巴一样想什么说什么，心里头的盘算怕也不算少吧。将笑容略略收淡，恭谨的一个欠身：“在下仅仅是个随行的小生意人罢了，还请两位引路，在下决计不会拖累二位的。”嘴上说的恭谨，肚子里早就笑翻了天。
　　那两人听了之后什么表示也没有，转身就走，瑞安碰了一鼻子浮尘软灰，露出委屈的神色，撅着嘴跟在两人身后。
　　伊洛尔么……仔仔细细回忆方才自己眼见的每一处细节。淡蓝的发，淡紫的眸，就算自己记忆力再如何不济也能够确定，这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可是……为什么……每每想起，都会有些短暂的失神？脑子里仿佛“叮——”的略过一声，空虚的铃音穿过静止的识海，越发的扑朔迷离，只是那略带戏谑的淡漠……绝不会……“咚！”
　　一声闷响，额上一痛，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撞上了树干，捂着被撞红的额头，瑞安的眼泪立马涌了出来，水晃晃的在眼眶里转圈，脸上憋得通红，闷闷的转过身去，那两人恍若未见，自顾的朝前开路，瑞安不着痕迹的拉开了些许距离，透过泪水模糊的世界，低头跟着，脸上越发的红了。
　　有时做戏不只是一种手段，而已经是一种姿态。
　　抑或是……前世带来的天分？
　　说实话，作为一个“本分”的调香师，香料商人，跟暗杀这种事情根本是毫不搭边的，与各种各样业余或专职的杀手同行，不过只是一句口头上的小玩笑而已。
　　一句玩笑，只不过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借口。
　　玩笑而已啊……瑞安抽了抽鼻子，坐在树枝上看着那两个黑影，没入森林的暗处，收敛了声息，目标，就在那层层树荫之后，带着淡淡的血腥的伤重气息，虚弱，却绝不软弱，三种气息混在一处，孰弱孰强，很好判断。
　　而且，还有一个……小小的……
　　不过这两个家伙……也不弱嘛……瑞安不甘心的晃着腿，一甩手，揪下一片叶子，觉得不妥，又伸手摸了摸树干，算是安慰。
　　像自己这般只是整日无聊闲逛也着实没劲的很，只是……
　　伸手看了看中指上的戒子，眼里尽是迷茫。
　　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活着……这样突兀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失落的过去，迷茫的现在，不知引领至何处的将来……像是这身体本是不属于自己的，却硬生生地被附了体。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有着微凉的稀浮，笑意盈盈。
　　这副身子……有残缺呢……而且……
　　本是带着玩笑般的心态，却不小心触动了未知的力量，汹涌的灵力喷薄而出，铺天盖地，几乎要将灵魂吞噬……这种几乎要被湮没的恐慌……
　　似曾相识。
　　窒息，闷痛，一口鲜血喷出，从来不带任何气味，仿佛空气一样存在的身子里，这血竟然是带了浓郁的香，远远地弥散开去。
　　然后……
　　然后，就从废墟中央看到远远呆立的老头子，双手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愣愣的盯着自己曾经的家园，如今的残墟。接着他扔下手中的东西，风一样席卷而来，用力拉开，穿过他唯一幸存的残破大门，冲到自己面前，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又把自己从那扇破门里扔了出去，待自己从迷茫里回过神来且恢复行动之后，掌心微硬，低头看去，赫然一枚精巧的水晶，五瓣微开，绽放了一半的晶莹，温暖融融。拿绳子穿了，便结成了戒子。
　　瑞安微笑低头看着，手指上微光一闪，若有所感。
　　“只有你肯伴着我么……”

　　【银川】
　　雏菊，茉莉，百香草
　　蔷薇，铃兰，鸢尾花
　　桔梗，香茅，虞美人
　　我们在春天出生
　　我们在夏天盛放
　　我们在秋天沉眠
　　我们在冬天死亡
　　我们无忧无虑
　　我们生生不息……
　　——《韫族童谣》

　　你这个狡猾的家伙……微风在埋怨……

　　瑞安轻快的跃上树梢，脚尖一点，轻轻踩在叶尖上。
　　至少这个重看不中用的家伙还勉强算是能飞……平时将翅膀放下，服服帖帖的收在背上，这才没那么引人瞩目，可就是想尽了办法也没能隐去，真是头疼……
　　踏着树林叶梢，缓缓迈步，清风过身，悉索作响，看来如此安谧的森林……密林宛如蛛网，繁复的小径掩藏着重重杀机，暗沼吞没亡灵。林间分布着星点的空地，而此刻的脚下，一片血雾弥漫。
　　“啧……”瑞安撑着下巴感慨，“这个家伙……一定要弄得这么血腥不可么……”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咂咂嘴，一阵甜腥弥漫，含着手指吮了吮，再拿出来时，果然手指上湿红一片，猩然森瑟。舔舔指尖，甩甩手指，顺着淋漓的枝叶飘然下落，轻轻立于战斗圈的外缘，慢慢地移步，穿过稀疏的长草，往左绕了一圈，又往右绕了一圈，步履悠闲，面带微笑，嘴里兀自嘀嘀咕咕，兴奋的看着好戏。
　　这下有趣了……瑞安眯着眼笑得开心，自己非敌非友，战斗着的两人都不得不分出些精神，来注意场外的动静，而另一个……瑞安打量着周围，看见一棵老树，树洞中一抹金色光芒隐隐绰绰，不由得微微一笑，刺杀落空的失败者，怕是已经喂了这林中地下的潜行植物，化作一滩血水了吧……而另一个，也将同样……
　　……又是血水……不耐烦的皱了皱眉，扬扬手仿佛挥开了什么讨厌的东西，移步走向那半掩半藏着的树洞，淡金色的结界，以人的意识为凭借，陷入沉睡的人只要不醒，结界就永不会被破坏，守护着光圈内沉眠的少年。
　　“啧……不知风高浪险的小鬼呐……”轻轻嗤笑出声，弯下腰，手掌轻轻拂过，结界内的少年眼睫轻颤，结界开始逐渐变的稀薄，带着微漾的波纹，微光浮动。
　　挡得住法术，挡得住攻击，挡得住大大小小的危险，却挡不住自内而外的销解。
　　“要醒来了么……”微微含笑，俯下头，冷不防身后急风乍起，瑞安头也不回的一扬手，将树洞中已然从沉睡中苏醒的少年挥向身后，又快速转身，手指准确无误的按上了少年的后心，冰凉的气息瞬间自指尖侵入少年的血脉，仿佛一朵盛开的冰花，在周身刹那蒸腾起氲白的雾气。
　　感到掌下的战栗，这才稍稍偏过头，望去，场中的战斗已经停止，被肢解的杀手的残骸正被地下伸出的黑色植物触角拉入地底，连同一地的血污。
　　显而易见的结果，身为杀手却陷入缠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惨败的下场。
　　不过另一人么……情况也不见得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新伤盖着旧伤，涔涔的往外渗血，周身被黯黑的炙炎缠绕，散发出炽热的温度，巨大的阴影升上天空，黑沉沉的雾气像是要铺天盖地的覆压下来，吞没一切，四周的温度开始上升，气流开始下降，空气变得沉重，稀疏的长草慢慢低伏下去。尽管如此，瑞安还是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这么个寒冷的晨间，来点火烤烤确实令人舒服些，虽然，那焚蚀生息，张牙舞爪的黯沉火焰看起来并不友善。
　　“喂喂~~~别激动啊~~~~大家有话好好说嘛~~~~”瑞安“好脾气”的微笑，指了指手中冷得发抖的人质。场中的男子倨然而立，长长的黑发在身畔飞舞，在空中划过丝丝缕缕优美墨黑的光弧，深蓝的眸子此刻正闪动着妖异的红，血色浮动，令人心寒，黯色的长袍随着热流猎猎翻卷，声音低沉，沉得仿佛要陷入无边的暗狱，森冷的寒意直刺入人心，令人不自觉的想要战栗。
　　“放下他。”更加冰寒的气息，更加炙人的温度，一字一顿，宛如冰凉的水滴，敲打在心上，紧紧攥住那拳头大小的器官，用力，收紧，痛不欲生。
　　瑞安故意瑟缩了下，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特别是掌下的少年止不住喉间溢出惊慌的悲鸣，瑞安缓缓移步，朝前迈去，经过的草地纷纷结出冰花，又复被高热的温度蒸腾升华，泛出白丝丝的雾气。
　　“哎呀呀~~~~不要动气嘛~~~”瑞安露出为难的神情，右手上的戒子光芒更甚，凝成了一团茫茫的白色光球，仿佛在手中摄了一颗星，少年开始不自禁的颤抖，嘴唇泛白，格格作响的齿缝关不住细细的哀呜，大粒的眼泪涌出，沿着清瘦的颊滚落，坠下，在半空就化作热汽。果然，四周的火焰渐渐蛰伏，像是待扑的兽，在静谧中窥探，等待乍现的杀机。
　　瑞安满意的露齿一笑，现出一颗小巧的尖牙。
　　“这才对嘛~~~人家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本分生意人~~~根本无任何恶意~~你又何必痛下杀手呢~~~~~”
　　男人这才抬眼仔细打量满脸无辜的瑞安——细碎的黑发因为周身的热力而悠悠飞扬，泛着幽幽的青茫，一袭东方式样的白袍拽地，赤足，左小腿上攀蔓着暗青的纹印，唇颊雪白，眼瞳星亮，笑容和煦，神色柔缓，不见丝毫杀气。男人唇角勾起一抹戏谑：“是你。”
　　瑞安柔柔一笑，半掩在少年身后欠了欠身，手上略略放松：“没想到凌你还……唔！”
　　猛然的将手一甩，银发的少年闷哼一声，急速横飞而出，带起一弧血光，平地里数条藤蔓急蹿而起，将少年稳稳接住，轻轻落在男人身后，少年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匕首，全身轻颤。
　　“果然是个忠心的‘孩子’呐……”瑞安在胸前的伤口上按了按，微芒闪动，轻哂调笑，“你这家伙的运气总是那么的好……凌。”
　　“过奖，”凌淡淡的道，不露痕迹的半护在天纳身前，瑞安眨了眨眼，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被血弄污了的衣襟，湿红一片，即使暂时处理了一下，还是在不停的扩散。索性弹了弹指甲，一缕红雾瞬腾而起，所经之处立刻染红，片刻，雪色的长袍化作灼目的红，炽烈的像是要燃烧，也衬得瑞安的颊更发的白。
　　天纳好不容易才从惊慌中缓过来，一抬眼便见到那个与自家主人相对而立的少年，黑发雪肤，一袭红衣翩然欲飞。瑞安对着天纳文文一笑，不经意的抹了抹唇角，垂下的手被长长的红袖掩住。天纳倏然睁大了眼，手中的匕首跌落，又被长草吞没。
　　“你果然还是不适合红色。”凌的声音里似乎仍蕴着笑，瑞安眯了眯眼，无奈的怅叹一声，缓缓抬手，长长的袖掩去了半边面容：“是啊~~~在下从来就不适合这么绚丽的颜色的~~~~~”罢了，又宛然一笑：“算了吧。”凌略默，复又淡笑一瞬，四周的力量瞬间销解，凉凉的风重新穿过这片空地，缓缓流动，空气里漫上清冷的味道。
　　瑞安微微笑，抬着袖缓缓走近凌，右手的戒子换成了淡嫣色的微光，每前进一步，周身的香气便浓重一分，等到了凌的跟前，馥郁的香气已然令人窒息了。绯红动人，面颊上也仿佛带了些嫣红。
　　凌淡笑：“还是这么香。”
　　瑞安抬头，盯着凌的眼，唇角抿起浅浅的弧：“还是……依旧……什么的话，我不愿听。”又对一旁的天纳招了招手：“喂~~小鬼~~~”
　　天纳不甘愿的扭头，瑞安失笑：“你不情愿个什么劲啊~~我活的绝对比你长~~~”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树荫：“过去帮忙望风。”天纳看向凌，凌点头，这才乖乖走到树下坐好，警惕的四下张望——同时向两人这边张望。
　　“疑心病不轻呢~~”瑞安低笑，抬手按着凌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也坐下了，“站着不累么~~~”眨了眨眼，然后伸手——解凌的衣扣。
　　“咚——”不远处传来重重一响，凌扬起眉梢，笑：“唔……小家伙以为你占我便宜，吃味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不远处再次“咚”的一响，瑞安不以为然的抬眼，笑：“可与我无关……呀……”略略后退，看着凌的伤口，“这……”默然思量片刻，伸指按了按伤口旁新生的皮肉，认真的下结论：“可惜灵力略欠一筹，这才限制了效果，不然……”听得头顶一声轻笑，抬头望去，正对上凌的微垂的眼：“这样会痛。”瑞安抿然一笑：“我知道~~~故意的。”接着又长叹：“唉唉……这次的生意还真是赔本呐~~~~~~”摇摇手指，指尖幻出一枚尖锐的细毫银光，嘴里念念有词，戒子的光芒色泽转浓，嫣郁的红缭绕浮升，牵上了那一枚银芒，随着瑞安的手指漂浮幻动，瑞安卖弄的一笑：“让你见识见识咱的手艺。”抬指凑上，细细的银芒便引着嫣红的烟气没入肌理，和那虬结狰狞的伤口，开始修补那一片模糊的血肉。
　　凌眉尖稍稍挑起，低头望着瑞安，瑞安却只顾着低头修补伤口，低声讶叹，偶尔举起袖子低低的咳嗽，抬起头时面色便又苍白了一分——几乎白成了透明，仿佛连风都从这身子里穿透而过。

　　【寂灭】

　　我们追逐，我们携手，我们歌唱
　　我们背离，我们游荡，我们遗忘
　　星河之水，流淌不息
　　天城之音，隽永不寂
　　苍茫云霭
　　不复追忆
　　弦断水竭
　　荏苒时光
　　——《泠族离歌》

　　今后……我们再也不会。

　　“好了，今天我也算是过了一把医生的瘾了。”瑞安将那丝丝缕缕的嫣红烟气悉数埋入凌的伤口，这才拍拍手，站起身来，凌低头看自己胸前的伤口——已经缝合了，平实的肌肉间透出淡淡的红，竟勾勒组合，绽放出一朵娇魅之花，将一世的绚烂挥霍殆尽。
　　凌垂眼，眼里的笑意十分明显。
　　“好看不~~~？”瑞安笑得灿烂，“咱的拿手好戏呢~~~”
　　凌眼里的笑意缓缓传至嘴角：“不错。”
　　“那是当然咯~~…………呃你…………”瑞安话未完，腿脚一软，手腕脚踝被不知从何处蹿出的棘藤缠住，平地吊上半空。
　　“哼……”瑞安软软一哼，“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果然主宠两个……都不是好家伙……”
　　凌不语，眼里邪魅的神色一闪而过，招手把天纳招至身前，吩咐：“看好。”便头也不回的没入密林。
　　天纳凝着凌的背影，暗暗攥紧了衣袖，紧了又松，最终还是乖乖转身，眼睛舜也不舜，盯着瑞安，直勾勾的。瑞安身上乏的厉害，又被盯得背后发毛，勉强送上一个微笑：“你别盯着我看。”
　　天纳岿然不动。
　　瑞安再微笑：“小家伙别盯着我看。”
　　天纳摇摇头，岿然不动。
　　瑞安微笑叹气：“说真的，你这么盯着我我要做噩梦的。”
　　天纳依旧岿然不动。
　　瑞安敛去笑容，叹：“那你就看着吧。”话音一落，血红的长袍瞬间褪去颜色，哗啦啦流了一地的暗红，打湿了脚下的草地。天纳见了血，一下子惨白了脸，连连退了几步。瑞安依旧一身白衣，胸前猩红刺目，再叹道：“你不想知道着红色是什么吧？”
　　天纳赶紧摇头，瑞安道：“是染料，不是血。”
　　天纳胸中一口气略略一松，瑞安复笑：“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啊？”
　　天纳扭过头去，不理了。
　　唉……真不好玩……
　　瑞安暗叹，皱眉握了拳，手腕使劲，尖锐的棘刺没入苍白的皮肤，手腕上便多出一圈星星点点的红，含劲一扭，细细的声响中，那星点的红便潸然淌下，潜进衣里，又透将出来，如零星的红梅，在雪色的衣上绽开。瑞安郁郁轻笑：“小天……是想看看在下有多少血可流么……”声音渐低，眼睫缓垂，似阖未阖。天纳惶然奔上前，却不知如何下手，只得抓了棘藤拉扯晃动，手上拉出条条血线，那棘藤便突然放松，悉悉索索的退入地里。瑞安低低的啧了一声，跌下，天纳伸手想接，被瑞安袖子一甩，往后跌倒，两人一齐摔在地上。
　　瑞安侧抬起头，微微笑，眼中变得朦然一片：“旧债未还，复添新债，你给了我两刀呐……”看着天纳大睁的眼，瑞安拂了拂袖子，缓缓起身靠近：“你……当真恨在下……到这个地步……？”眼里雾气迷蒙，迷惑的望着天纳，又仿佛望着天纳身后的虚空。
　　“不……我……你，你是…………”天纳撑着地坐起，结结巴巴的道，唇上却被冰凉的指尖捺住：“嘘……别说……在下不想听…………”话未完，身形轻晃，看着就要跌倒，天纳一抬手，正好接住，两人再次倒在草地上，瑞安手指抵在天纳胸口，光芒一闪，浓馥的暖香骤然溃散，向四周漫开，蒸腾而起，填满了身旁的空间。
　　“小……天…………”瑞安低垂着头，眯着眼，眼神虚散，水光盈盈漾漾，似要落下来，细碎的黑发垂落，划过天纳的脸颊，冰凉的气息覆下，天纳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吐不出。
　　“小天的……琴…呢……”瑞安低叹，热热的气流中挟着凉意，拂过天纳的鼻尖，天纳惊得全身一震，伸手想要推开，触手之处却全是湿漉漉的一片嫣红，沿着手指淌下，指尖颤抖的厉害，就是不敢下力气去推，只能任了瑞安半伏在自己身上。
　　“小天知不知道……”似是低低的叹了一息，蕴着心灰意懒的笑，“在下……很痛……痛……摸不到寻不着……就是痛……而你…………”指尖拂过那白皙明净的面庞，声音空远虚浮：“你……还要往上面添刀……有时候我真的……”伏下身子，手指滑下，停在细细的脖颈上，微微用力，微锐的指甲便微微没入了肌肤，“就象这样……掐死你算了…………”温文的声线此刻竟带了说不明的怨愤，指下的血管里，血流变得慌乱急促，咚咚的叩击着血管壁，像是在心头急敲。
　　良久，还是放开了手，笑容再次浮现：“在下果然还是舍不得呐……你知道么……在下……实在是…………”缓缓低下头，冰凉的唇挨着天纳白皙的耳垂，声音低不可闻。
　　“实在是……喜……欢……”
　　天纳霎时睁大了眼，眼睁睁的看着瑞安抿着唇角缓缓起身，垂眼而望，笑意清浅。
　　“我不知道与你是否有所关联，也不想去知道，今后嘛~~~”垂眼望了望天纳胸前的两枚银签，签尾沁出两朵胭红，笑道，“但愿再无交集。”
　　一回手，细长的银签收入袖中，带起两条血线，倏然而灭。
　　清冷的微风拂过，带来些微暖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引人入睡，树影变得斑驳，蒙上一层琉璃的绚丽，天纳觉得眼皮渐渐沉重，视线里的人影逐渐远去，模糊，耳旁有轻轻的风声，和极低的哼唱……

　　……向东遥望……
　　血色蔷薇……带着香…………
　　…………………………………
　　天空下……森林…………
　　萤火……闪光交轨………
　　…………………………………
　　不再会…………………………

　　终于陷入黑暗…………

　　【终曲】
　　老爷子曾说过
　　芍药……意味着惜别
　　惜别？都已经分别了，惜他做什么？
　　瑞安捻着长长的袖摆，垂眼，浅笑。
　　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呐…………

　　【骑兵们向东遥望】
　　【血色蔷薇，露珠带着香】
　　【精致翅膀，喷泉广场】
　　【旧时光在街角游荡】

　　【谁转动了命运的轮】
　　【谁是说再见的人】
　　【寂静森林，午夜时分】
　　【荆棘划破皮肤不觉得疼】
　　【熄灭手中的灯】
　　【前方黑暗的门】

　　【天空下森林流泪】
　　【萤火虫闪光交轨】
　　【彩虹飞的太累】
　　【世界树安静沉睡】
　　【历史尘埃，烟灭灰飞】
　　【微笑点头，再会再会】
　　【不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