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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伐柯伐柯(三) ...

  •   “对不对,小穷蝉?”

      苏蝉的额角在一瞬间绷得发疼,他并不想输给这个瞧不起人的小子,于是他点了点头,将二指虚含入唇间。

      众人立刻听到一阵清亮的啸响,那声音在他们头顶猛地唤来一阵疾风,吹得男孩们的短袍猎猎作响。

      这时,苏蝉衣服上的一块鸟状绣纹像是受了那阵风的鼓舞,忽然获得生命似的跃动起来,精致的纹路从胸口游弋到肩膀、后背,仿佛是把蓝色的底衣当作天空翱翔。

      它扑扇着白羽绕过男孩的束腰,在他背后旋了一圈,就从肩头冲上云霄。灵鸟的头颈和羽冠泛着深蓝的辉光,身后拖着的两根尾羽好似白色的长绸飘扬,仿佛是在北方的夜空里第一次看见极光。

      “好漂亮的鸟……”有人喃喃出声。

      苏蝉微笑着撅了撅嘴,哨响便立刻转换了音调,那鸟也迎合着节奏起舞。

      然而就在绚丽的小鸟扑扇着羽翼,即将落到苏蝉举起的指弯时,一股更为猛烈的飓风呼啸着碾过众人头顶,不知何处而来的暗魆魆的黑影一瞬间抹去了那道瘦小的倩影。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前方十几丈远的纱幔后,一只有着极宽的健壮双翅的隼鹰俯飞而下,闪电般停落在一人腕际。猎鹰的骨骼强韧,翼幅巨大,弯曲的喙间叼着那只倒霉的小雀。

      然而一阵轻烟后,那壮硕的黑影融化进了来人的手腕,灵鸟也变回了绣样,安静地躺在那人的掌心。

      那道身影在飘忽不定的纱帘后若隐若现,像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薄光。银星点缀的纱幔仿佛无数手臂和手掌轻拂着那具身体,相碰在一起,又悄然抽离。

      “哦,”明聆似乎这会儿才回过神,“忘了与你说,月老祠禁养任何宠物。”

      见到绣纹被夺,苏蝉本想上去理论一番,但在看清纱幔后的面容时,那些话好像一瞬间在他的脑子里融化成浆,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那是位个头与他差不多高的少女。

      虽然这群月老祠的弟子被弄得灰头土脸的,但苏蝉看出他们穿的常服是烟红色的,那是一种暗中夹着栗色,又带了些僳紫的红,像极了时明时暗的灶火映在临近夜晚的窗上的颜色。

      这少女穿的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弟子服,明明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的,那烟红色为何独独衬得她艳若李花?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他向她一步步走去,越走近,苏蝉就越觉得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擂在百面小鼓上。

      她光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好像两片起伏的乌云蓬松地遮住耳尖,那丱髻上挽出的头发比他的要长得多,仿佛两弯柔美漆亮的银河,垂在冬月似的脸颊两侧。

      他用半是赞叹、半是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位面无表情的陌生人,然而这种在他感官里十分短暂的注视在现实里似乎过于漫长,因为他发觉那人猛地回瞪了他一眼,那并不是敌意的目光,却好像有一种迫使他的眼锋缩回的威力,在他眼底泛起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他止住了脚步,暂且决定不去注意这人的外貌,拱了拱手道:“在下苏蝉,是今日初到的见习弟子,此前并不知晓贵祠有禁止养鸟的规定。您手上的只是我的衣物绣纹变幻出的禽鸟,还望您网开一面,将缀饰归还,我向您保证绝不再犯。”

      那人木然地收回视线,好像刚才苏蝉说的都是幻觉,转身往纱幔后走去。

      “等等!”苏蝉的脸颊有些发烫,正要追上去,就被明聆拦住了。

      “放弃吧,你跟他是说不通的。”

      苏蝉望了眼已经走远的少女,喉咙有些发干:“她听不见?”

      “听是听得见,不想理你罢了。”

      “是啊,”另一个少年附和道,“我们刚来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不过说不了话应该是真的。听说先前有个不守规矩的弟子爬到他屋顶上偷看,他连声都不吭,结果有块瓦片烂得发酥,导致那弟子滑下来摔断了腿,舍监听说这事后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苏蝉猛地打断他:“那我的鸟怎么办?”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明昴轻蔑地哧了声:“不就是个绣样吗?你急个什么。”

      看到众人的眼神,苏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强硬。这也难怪,他的法术其实没有那么精进,漂亮的灵鸟也不是由他的衣服绣纹变化出来的。

      那是他养了几十年的一只万寿鶲,他从鸣禽笼离开时瞒着自个儿亲娘把它偷偷带了出来,没被玉虫姬发现、追杀过来已是万幸。

      方才他被别人的挑衅冲昏了脑袋,一时血气上涌解放了可以保持绣纹形态的锢咒——但现在显然不是坦白的最佳时机,他只得把真相咽了回去:“那是家母用了一番心血才缝好的绣纹。”

      “放心吧。”明聆拍了拍他的肩,“湖边有座房舍,那人就住在那儿,你之后去求求他,说不定可以——”

      空中响起的一阵沉钝的钟撞打断了明聆的话,那钟声好像有实质的重量似的,飘荡在众人头顶。

      “啊,到饭点了。”说出这话的少年的脸色像是要去奔丧。

      “走吧,”明聆拍了下苏蝉的脊背,“带你去看我们的膳堂。”

      苏蝉干巴巴地笑了下,他觉察到自己的内心正乱糟糟地滋长起一股难明的焦躁和懊悔,他想要捋平那种互相激荡的心情,却像是摸上了粗糙的木刺,扎伤了自己的手。

      他的肩膀忽然被什么人恶意地撞了下,苏蝉抬起头,发现是明昴正瞪着他,男孩的面容正因不屑而扭曲。

      他倾过身,在苏蝉耳边嘶道:“你以为我与其他‘壬’级的弟子一样蠢,看不出你那点小伎俩吗?你这只撒谎的小灶马!若不是那绣纹被夺,你的拙计早就被我拆穿了。依我来看,你这样的废物最好早些离开这儿,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说完这番话后,他跟上众人的脚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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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苏蝉发现最值得他操心的不是与其他弟子间的人际关系,而是月老祠的伙食问题。

      他们正处在一座温暖巨大的厅堂,磨光上油的长桌坚实宽厚,但吸引了他全部视线的是桌上正摆着的食物。

      他在一瞬间理解了为何男孩们听说他来自灶神一族后会那么激动,因为他此刻就怀着一种类似的敬畏盯着面前的稠粥。

      碗里灰蓝泛着紫绿的颜色与其说是令人印象深刻,不如说是触目惊心,苏蝉看着粥面炸开的苔绿色的泡儿重新变成粘液,附在不知由什么做成的泥粒上,怀疑自己一旦把木勺伸进去,就只能用勺把儿喝粥了。

      明聆坐在苏蝉对面,显然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宽慰道:“相信我,这没有看起来那么难吃。”

      苏蝉见他脸色不似作伪,安下心舀了一大勺,闭着眼塞进嘴里,然而下一霎,一种近乎腐蚀掉舌头的冲动就在他的味蕾间爆炸了,要不是他在那一瞬抑制力极佳,绝对已经吐出来了。

      “……是更难吃。”旁边坐着的明昴面无表情地添了一句。

      苏蝉的白眼差点翻到后脑勺:“这是什么鬼?掌勺的是在炼丹吗?”他亲娘手艺都没这么可怕。

      “要我说,味道有那么点像涮笔水。”明聆隔着氤氲的蒸雾冲他狭笑着挤了下眼,用木勺在碗里搅动了一圈。紫绿色的粥里缓缓浮出一只形似虾状的尸体,他搅动的动作顿了顿,“但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玩意,我们吃了好久了。”

      “呸,什么涮笔水!呕吐物还差不多!”明昴嫌恶地瞪着碗,仿佛那是什么比苏蝉还要招他讨厌的东西,“我们都快被这东西腌入味儿了!”

      苏蝉的舌头没有那么刁,但在看到众人抱怨归抱怨,还是继续硬着头皮埋脸苦干后惊讶地睁大了眼:“难道没有人向厨房抗议吗?”

      “掌勺的太吓人了啊!”对面的一个童子抬起头,苏蝉看到他的眼里明显地闪过一丝恐惧,“一开始我们看到这种蓝蓝绿绿的粥,还以为是要毒杀弟子呢,结果一伙人去膳房讨道理,刚走到门口还没开始说话,掌勺的就拿着锅铲咄咄逼人地看着我们,好像只要咱说一句不满,就要用铲子把我们剁了做菜似的。”

      苏蝉脑中浮出一个筋肉隆起的粗犷大汉的形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碗里颜色诡异的粥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那童子忍着悲痛又舀起一勺粥:“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学会辟谷,明聆不是就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明聆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觉得这是他们为了让我们尽快辟谷想出的损招,毕竟那些大弟子都不用摄取食物。”

      众少年纷纷颔首赞同。

      “那个……你眼睛上的疤、疤痕,是被炉火灼伤的吗?”一个细微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苏蝉抬起头,是那个摸过他胳膊的男孩瞪大眼睛坐在那儿,盯着他的眉毛。

      现在,苏蝉已经发现结巴并不是由男孩的情绪导致,而是某种天生的痼疾。

      “不,”他冲这个叫杜艾的仙童咧了咧嘴,“是被抓伤的。”

      “对哦,你是从那个什么,鸣禽笼、笼来的。”杜艾搅着碗里的不明糊状物,“以前没听过这地方……你们听说过吗?”

      其他的男孩们摇摇头。

      “那疤看着其实怪、怪帅的,”男孩继续道,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这什么……鸟抓的?看起来跟决斗后的刀疤,很像,我也想要个这么帅气的印记,听说那些武武武神将……”

      坐他旁边的明聆从和绿粥的苦斗中分出一只手,轻拍了下男孩的后脑勺:“别烦他了,好好吃你的饭吧。”

      虽然不大情愿,多数人还是吃完了面前的东西,然后把双手举到齐眼高的地方。他们的袖子落了下去,露出结实的小臂。

      苏蝉发现除自己以外,所有人的双腕处都有一道水红色的线印,那痕迹完整地环绕着肌肤,像是被一圈极精细的绳索勒过。但当男孩们用另一只手去触碰那条红色的印记,指尖离开的一瞬间,痕线就从肌肤里分离出来,变成了真实的红线。细细的红绳以网状纠结在男孩们的十指间,每人掌中浮现的形状和疏密都不大相同。

      日光从膳堂的窗隙里透下明亮的光,照在他们的肩上。一时间,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一张脸,既没有欢乐,也没有忧伤,只是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挑起两掌中的某根红绳,飞速地绕到另一根下。

      他们的身体、眼神和眉毛一动也不动,双手却快速地活动着,似乎翻绳的时候压根没有思考,而是凭着本能知晓了下一步的走法。苏蝉几乎看不清他们是如何拨挑绳子的,只能瞧见交错的红光以一种极其灵活的方式在他们指间翻飞,偶尔迸出清亮的响音。

      那线似乎相当有弹性,且没有长度的极限,部分人手中的线网很快变化了模样,仿佛雨中被吹打的蛛网,越来越稀。

      “你们在做什么?”苏蝉开口问道。

      明聆抬起眼皮,他的视线透过交错的红绳落在男孩身上,脸上的微笑被线网切割成细小而温暖的碎片:“这是今日解绳的作业,也是最重要的课业之一,你之后也要学的。”他这么说着,双手却没有丝毫闲下,少年修长的手指飞快地抻拉变换,线网便以惊人的速度愈渐稀疏。

      很快,紧绷的红线漏气似的失了力,飞散着垂落在他的两腕间,松松垮垮地搭在那儿,随着一阵微弱的红光,红线重新变回了线痕的模样。

      周围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失落的抱怨声。“怎么又是你这家伙最先解开?还让不让其他人活了?”

      “毕竟是我们中晋升得最快的嘛,话说明聆,你是不是快到‘己’了?”

      “下一次任务就是。”高个少年点了点头。

      周围的男孩们又发出一阵阵沉重的叹气。

      苏蝉不大明白他们为什么沮丧,明聆却微微一笑,对着苏蝉举起右手,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腕部。“这个刺青是红线童子,也就是我们伐柯人的身份证明之一,只有月老能在我们手腕上弄出这玩意,待会儿我就带你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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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伐柯伐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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