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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丧丧 ...

  •   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只剩下头昏脑涨。
      梦中的我,穿了一身黑色长裙,光着脚,提着衣服往前跑,像是被什么追赶着,幸好始终都差一点、差一点就会被抓住了。一直奔跑在青石板和荒草泥土交替出现的地面上,有氤氲的水气;荆棘丛丛,腿脚上都是伤口,鲜血汩汩。匆匆见到一大片黑水,有座桥横跨着,桥是木石绳索构成的,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倒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急匆匆往上跑,脚下不仅有泥土,还有血,踏上桥板咯吱作响,偶尔踩空,有时低头就看见血脚印出现在没有踩到的地方,就像招着手让我过去。
      古人管梦乡叫黄嬭黑甜,低头看见黑色如镜的水面,在桥板的缝隙间,也在残破的桥栏外,像随时会铺天盖地吞没我一般。渐渐地,起了漩涡,就如同砚台上磨墨,黑亮黑亮的。直觉那里住着一条白龙。我知道那是一条龙,也知道跑过了桥,万事大吉。哪怕掉下去,都好过被后头的东西追上来。
      醒来时,看见天花板是白的,圆形吸顶灯也是白的,一阵阵作呕的感觉。一点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活着。活下来的人是有罪的。他们说着我的罪,希望看到我死去。
      你刚走的时候,他们说是他是被我们害死的。尝试牵亡魂,尝试在葬礼上闹,尝试抢骨灰,尝试报警,尝试着在众人面前构陷罪名好让我们理所应当地去死。
      后来妳也走了。还是在寺里,塔门开着,地藏王菩萨端坐,“手中金锡”、“掌上明珠”,塔前师傅们匆匆诵经;有人低声说着可怜,有人抽泣,有人嚎啕——只是那声音听着如同咆哮,像年代久远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碾过铁道,枕木都晃荡起来。这次葬礼上来得人少了很多,也安静了很多,仍有尝试着要乱来。
      相去不过五十天。
      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管小孩子的百日叫百岁——哪怕这只是个说法,都似乎能好过些。但实际也没什么用。命名这种事,就像下咒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事。就像不知道是梦是醒。看到一张张人脸,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着不一样的五官和差不多的布局,都让我想吐。大概有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吐得翻江倒海,吐到最后什么都没了,仍旧忍不住呕。尤其看着那些脸面,谁是谁都认不清,散发着某种令人极端不悦的气息。
      就像那些根本不想让人活下去的说法一般。存活本身苟且而卑微。睡去和醒来就如一场又一场的轮回。区别在于,梦中的世界我只需与自己交代,而不用再和任何人有交集。
      世间的恶意,真让人恶心。
      梦境中的眩晕就如同现实中的混乱,像在飞速旋转的轮~~盘,下雨天转动雨伞甩出的雨点,抽打地上的陀螺扬起灰尘,那么微不足道,从中寻求某种快感。只顾着一次又一次的让我表述着发生的一切,要找寻蛛丝马迹来证明他们的推论,又或者以关心之名再度行诛心之实。就像他们能通过这样获得永生一般地狂热。
      许多年前,很多人问着为什么没有结婚。我说没人介绍。得来的多半是玩笑口气,说着不要太挑了。然后又问及其他平辈。进一步得出的推论就是,都太挑,活该找不着,活该没人要。祖父过世未满三年时,也觉得依礼守孝不谈婚嫁;三年啊,很快就过了,一点都没有改变,也未曾想到哪里不妥。只是梦中,有个声音隐隐说着,祖坟上出问题了。
      若干年前,我的一个梦,梦见三面垂直的悬崖,石头潮湿地长满青苔,墨绿色层层叠叠爬满山壁,在下面是一块平地,也有石头,有座孤坟,我和某人站着,对方拿了个罗盘,跟我说着:“蝇头老子五千言,鹤背扬州十万钱”,挥挥袖子便不见了;我转过头,看见一大片白色的花,硕大地绽放着肥厚的花瓣,一团一团开到天边。
      很确定是祖父的风水出了问题。他出殡时我去了,入土时没去。那时,妳已诊出重病。除了我们,我们说不出除了我们自己谁有可能不做这个事。人心是什么,就是一种会让忍不住联想能恶臭到什么程度的东西。比起这种臭味,烂鱼烂虾烂菜烂肉都不算什么。动画片里的气味通常会被描述成某种烟雾的形状,不好的气味通常是蓝紫色的。
      蓝花楹的颜色像会发光一样照亮着整个梦境,下过雨,树上的花被打落在地上,纷纷扬扬,和稀泥,好多脚践踏着,一脚又一脚,一股气味扑鼻而来,树上还有花,被雨水冲洗过后有种醉酒的癫狂模样,风一吹,像被汗黏在身上的衬衣,飘不起来。树后是一排绿铁窗、石头结构的老房子,好久没人住了;外头是许多八仙桌配着条凳,猪肝色的,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纸片人,统一的步伐和节奏,入座、起身、换桌、入座、起身、换桌……他们站成一圈,也像那些黏黏腻腻的花瓣,慢慢转起圈来,最后大地就像泥浆旋涡,慢慢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吞入其中,抹平了,就像一只蚊子被拍死在未粉刷的水泥墙上,上腻子刷漆,什么都摆平了。
      挖开坟墓的时候,看到的是土——这似乎是废话。土有种怪异的味道。随着被翻出来的土壤,帮忙处理的人说,应该有东西出来了。外头的土里细细拨开寻找,有颗狗牙,带着那种味道——被画出来是紫黑色的烟雾,现场就吐了。森森的牙,色如白骨。还有块猪蹄,玉石质地,两截颜色,在手上沁出寒气。还有吗?还有的。往下挖,挖出黑玉蝉,在很深的地方。三个东西都在同一方位上,层层叠叠,从上到下。相同点就是令人不悦,说不上恐惧害怕,只是忽然有种释然的感觉,看,果真有东西。被证实的恶意在证实之前就已存在,只是感觉从来都不是证据的打开方式。处理的人说,我只能处理掉这些。我说,我要的只是公道。这样的事还少吗?小时候老发烧,烧起来就是高烧,高烧到抽搐,高烧到濒死。他们只是嘿嘿嘿笑。我能看到的,在周围围了一圈,黑压压的,嘿嘿嘿笑。
      曾经在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那个渐渐死去的地方,终于被搬空了,空气中仍有种腐烂的气息萦绕着,我一个人盘腿坐在花厅地上,月光从天窗照进来,有个影子站在对面,背着光,看不到他的脸,他抬起手,说,你的。我看见一条黑蛇,有手臂那么粗,呼呼从他的指尖腾出,渐渐垂下来,由烟化为实体,接着便悠悠向我爬过来,爬到我的身上,搭在我的脖子上;慢慢地抬起三角头,睁着那双豆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看看对方,又转过来看看我,便温顺搭落下来。一点也不沉,仿佛一直是烟。是干燥的,不温不火不寒不凉,软硬适中,一会儿便化于无形了。
      同样是那个大厅,另一个梦里,摆满了老家具,是无人打理的样子;哪怕最初家具上过许多道漆,仍旧是一层层如蛇蜕皮地剥离出来。那个梦里有位小哥,穿着宽松的衣裤,由纯白带暗纹的缎子做成,光着脚,双手持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白绸,在夜里,大厝的花厅,家具摆设都退到了墙边,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红色的尺二方砖颜色怪异。那小哥拿着那绸子跳舞,静得没有一点一滴的声响,缓慢、着力而有节奏,韵律十足,绵延不断,一时一刻也未曾停歇下来,就像看不见头尾的丝线一样绵绵密密。我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呆了。只觉得那小哥没有呼吸似的,看着是至柔,手上的绸子却一时如刀片似的能横能立,刹那间,又放软了如无物一般。我跟着他的动作停了呼吸,猛地睁开眼睛,却又什么都不见了。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乱跳。
      在人群中总有类似的窒息感,只是和梦中不同,用味道来形容,梦里是清甜、现实是齁咸——是那种只要吃一口,无论喝多少水都缓不过来的齁咸,我想可以达到如喜儿爹饮卤自戕的级别,一次又一次,在人群中只想逃开,但那种窒息感却原地抓牢着我,狗皮膏药一样揭都揭不掉——下狠心扯开,那就是连着皮毛血肉,深可见骨。止不住地晕眩和呕吐。
      背着光,我和一帮人排成一排,像在等着谁。你走过来,悄悄地拉起我的手,把手链放在我的手心里,说着,给你的。随后转身离开。我戴上了,阳光下看,是祖母绿和钻石,黄金细细托底连接,亮晶晶的。我慌忙想找你,心想太贵重了不能收。在远处,十字路口的另一边,你招手,说,过来吧,不怕。那里有一群人,我只认识你,却还是看不到你的脸,如同见到黑蛇那天,背光,只是依稀觉得我认识你,认识了很久。
      因为写东西,对,如我这样的社交能力为零的人,只能隔着屏幕写东西才能得到一点自在。也如我这样写作能力不强的人,总会被编辑们教育。
      编:“你这样不行啊,你这么写哪有人看啊。”
      编:“你,就是你,快去找个大V,去抬杠,管他杠精戏精,能吵吵出名就算你出头了。出名了,你的东西才有人看啊。”
      编:“看看别人家的作者,啊,交稿准时,读的人那么多,撒个娇就有投喂。带你,简直是没话可说了。”
      编:“这年头你不写恋爱,谁看啊?”
      我不会啊,我是真的不会。吵架不会,恋爱不会——每次谈到这个,总会想起有个可爱的作者,在文章前说明“这个文章除了作者都不是处”,此处应该有掌声。
      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编辑眼中的失败,也是众人眼中的吊车尾,还可以再丧点。
      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他们巴不得我死,嗯,说实话,我也巴不得我死。
      或者这样就能让大家开心起来——很好,想起了“全村吃饭蛇”和“牢底坐穿蛇”的典故。前者未必是蛇,也可以是人。后者,到时候阎王爷那里问问吧,杀人不见血、全凭一张嘴算不算杀人。我能见到阎王爷吗?英语世界常用对白之一“go to the hell”,嗯,hell和heaven都是h开头,high也是,还特别有头有尾。
      高高的花树下有个少年,手扎了一盏上下开口的长方灯笼,上头勾画着兰草,着一袭长衫,手持细竹竿、竿头挑着灯笼,夜里,站在天地间,他看了我一会儿,便将灯笼插在旁边那些低矮的山茶花株上,灯火跃耀,矮树上的花朵红得有些狂乱,风来,烛火被引上灯笼,呼呼一下子烧开了去,整个梦也就被这火烧破了,刺啦啦,成了灰烬。曾经,梦里我只身去往某落大厝,熟门熟路,有一男子,眉目清秀,端着一只钧窑笔洗,月白色釉面,带着海棠红的色块装饰,小哥蹲着,我也蹲着,凑在笔洗边上,盯着看,点点头,笑一笑,挥挥手,醒了。
      梦里的地方大部份还是在生活过的地方,毕竟,我从来都不是个能在人群中老练周旋的人。梦中,活过的、体会的并不比现世少。皓皓朗朗、无需纠葛,入梦得晤、醒来各散。这便是放下随缘自在。有因有缘有机有果,这便是最最周全。
      他们或者说他,如此干净,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都在梦里。
      癸:“伊可不是被包养了吗?”
      丙:“就是啊。你不知道吧?在帝都买房了呀。”
      庚:“没错没错。所费银两甚多。诶,你说啊,那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甲:“你们听说的是这样的嘎?伊不是拿着家里的钱,想要去钓个凯子、结果被拆白党盯上了?”
      戊:“欧呦,还有这出啊?听说都有了户籍了呢。真是不要脸啊。这人嘛,活着不就是要张脸嘛,像的这样,无敌,我可是学不来喽。”
      乙:“都说是伊害死他们的,你怎么看的?”
      壬:“我能怎么看?你不知道啊,都报警了呀。”
      丁:“不是没立案吗?”
      己:“这里说这里散好了,帝都那头啊,来头大着呢。”
      辛:“你们消息好灵通啊。”
      说啊,都掩着嘴,生怕别人听到——不,他们是生怕被人听不到。
      我呢,别的都不灵,听力很灵,振聋发聩、如雷贯耳,都不只是形容词。
      老厝古宅都有种怪异的能力,但凡进去的东西都会被吞噬掉,消化成它的一部分,哪怕已经像一辆破车了——不,是怪兽,如同龙猫巴士那样的原型怪兽,拆骨入腹,又或是猪笼草那类的,也很像去澡堂洗澡的河神,身上什么都有——这都是日本人给的意向啊。去过一次九份,看过出名的那条街,宫老爷子确实厉害,画得很准确。为什么想到这个?不对,要说的是消化能力极强的古厝,对,像怪物一样,巨大的吞噬的力量,哪怕渐渐死去,仍会带着这些被吞噬的部分,一同滚滚向前。九份有很大的城隍庙,那里原来有金矿,发生过很多事和由这些事演化而来的怪谈。也像滚滚的车轮,燃烧的车轮中间有妖怪的脸,动画片里说的轮入道那种。
      地狱业火、业火干烧,“赤烧铜柱”、“盘缴铁蛇”。
      铁锈的味道有点像血的味道,铜生出铜绿来就像地缝里的蕨类植物和青苔。“霢霂垂朱阙,飘飖入绿墀”。下过雨的青石板微微隆起,两侧走低积水,人走在中间还好,不容易湿鞋。梦见在那条小路上走,两边的大厝依旧砖赤瓦红,我穿了件大衫,脚下有双登云履,鞋面上是莲花,低头看着,想起那句念白“莲芯用金线,莲瓣用朱砂”——好像是黑底红花。
      你在我的一侧跟着走,不疾不徐,说:“怎么这样像。”
      我问你:“你是谁。”
      你说:“麒麟。”
      之后,引我进了那扇门。
      站定,你对我说:“你真的不一样了。”
      胡乱连缀一气,像百衲衣般的梦,最开始是盛药的白瓷碗中升腾而起的烟雾,散去,看见某个小镇显出形状,一跃转到古堡中,风起,从针孔忽而进入满是大树的森林、到处都能见到蕨类植物和苔藓,继续被追赶着,倏忽又跳转至罗马士兵的战场,沙尘滚滚,一滴血从长矛上落下,洇成猩红地毯,铺在城堡的旋转楼梯上,寂静无人,如蛇一样向上攀爬,仰头盯着仅有的一豆烛火,从蓝色的火焰之眼里窥见某个时空真是存在过的贵妇们挽着高高的发髻,衣香鬓影,再从某个琥珀色的眼眸中穿越过去,来到沙龙中,一众交谈,我站在房间的角落,低头凝视手中的茶杯,起了漩涡,涟漪扩撒得巨大,卷着我去到以前居住的大厝,厅堂之上唯有一女子,上衣下裙,上有云肩、下是鱼鳞百褶裙,盘圆髻,斜插一柄小叶银簪,紫檀桌椅,手托起茶盘,来回走动,身影掠过,只身来到后门,推开木门,看见天地被埋葬在雾中,迈出一步,总以为就此一切皆成过去,到达完结,一脚踏进水中,再一次没顶的窒息,在黑暗中涌动的水流,像搅拌茶粉一样,躯体化入水中,水面如镜,纹丝未动,在水底睁大眼睛,看见一个影子,立于水面之上,伸出手,将我拉起,出离水面,看清了,那是同我一般的样貌,探我的鼻息,拥紧我,直直跌入水底,再无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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