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罐子》软檬

2、狗与猫

　　这是个狗的世界。健壮的大黑狗，小巧的雪纳瑞，爱碰瓷的京巴，舔狗甚至舔腿的泰迪……狗的世界肆意张扬，狗为所欲为，似乎不会为冲动承担什么后果般地冲动。
　　猫活在狗的世界，不是一件易事。猫容易受到惊吓，猫只会试探地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在你蹲下或呼唤它至少五次之后才来到你身边。有些猫甚至不能太过张扬地玩耍，只敢躲在车底或灌木丛里，从缝隙里观察世界。
　　当有一只猫穿上了毛绒外套，棕黄色的，像狗的皮肤一样时，她似乎就有了安全感。她没有毛，她细弱的黑色小尾巴从毛绒外套的尾端伸出来，迟疑地来回摆动。她浮在水里，周围全是狗，大大小小的狗。
　　这些狗都自如地生活在水里，呼吸、吃饭，拉屎也不会造成困扰，因为狗本来就会吃自己的屎。
　　但猫受不了。她不能离开猫砂盆，因为她有一些干净的追求。她也不能完全浸泡在水中，她从小就是在陆地上生活的，她需要空气。
　　在水里，猫生活得很不开心。她想，有一天我要去陆地上。她在等待机会。
　　有一天，突然有人来到了这片水域。所有的狗都狂吠起来，它们钻出水面，冲那个无意间闯入的人大喊，恐吓人类离开。猫原本和狗拥挤地生活在水里，因为狗离开了水，她忽然有了自由的空间。她第一次尝试着活动她小小的身体，不甚熟练地摆动四肢，上下游动，她在水面上短暂地伸出脑袋，准备借反击的动作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片水域。
　　忽然她看清了那个人类。
　　是个女人。穿着白色的纱，透明的，她曼妙的裸体毫无情色意味地张扬地呈现着它的美。她的□□有一丛黑色，是健康的黑。
　　小猫也是黑色，但她是黑色的皮，并没有毛发。她看着那丛黑色的毛发，忽然生出了羡慕。
　　女人并没有被狗叫吓到，她平静地用目光巡视着水面，视线在那些狂吠不止的狗身上飘过。忽然她停下来。
　　小猫和她对上了目光。
　　女人走过来，在水面上，像走在陆地上一样。她伸出手，雪白的手，递到小猫面前。她说：“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可以带你出去。”
　　小猫沉下去，只露出头：“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可以带你出去。”
　　小猫不说话了。她迟疑了。她怯懦了。她意识到她一直害怕离开这里，一直在逃避真的离开这里。她曾经说的那些话，冒出的那些想法，做出的那些努力，都是为了不离开这里。
　　未知比淹死在这里还要可怕。
　　小猫张开嘴，又合上。她不知道如何说。
　　女人的手还伸着，她说：“你该去看看你想看的地方。如果不合适，你也不会死。”
　　小猫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死呢？我甚至要穿着狗的衣服！如果我直接暴露在外面，我就会死！”
　　女人笑了。她的笑声像清晨露水滴落，像山涧泉水汹涌，像大海波浪涛涛，她容纳了世界，甚至宇宙。
　　她勾着唇角，仁爱而温柔：“你会出生，是因为这世界需要一只没有毛的黑色小猫。你的出生，就是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你不会死的证据。”
　　小猫看看手脚，它们羸弱，却有温度，有力量。她从未想过，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她有些感动，但还是怯懦。
　　小猫说：“可是我万一活得不好呢？活得不快乐呢？”
　　女人问：“你认为快乐是什么？”
　　小猫说：“就是遇到一些好事吧，有一些小庆幸。这样的生活就不太苦。”
　　女人又问：“也就是快乐是你认为好的事会发生。”
　　小猫说：“是的。”
　　女人一挥衣袖，天空中忽然变出一张会动的帘幕，上面有一只穿着棕黄色毛绒外套的小黑猫，躺在沙滩椅上，被美女美男美酒美景围绕。
　　小猫不解。
　　女人说：“如果你一直快乐，我可以给你这样的东西，你会被这些东西围绕。”
　　小猫说：“那写作呢？我的写作呢？”
　　女人说：“你说了只要快乐，那带有一点痛苦的写作，自然不能出现啊。”
　　小猫看着那只小黑猫。那只小黑猫一直在享受着各种各样的快乐，但第二天和第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猫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小猫不想被局限自己的能力。局限自己的可能性。她说：“我想要真实地活着。”
　　“真实？”女人想了想，投放出另一幅画面。那幅画面上，小猫脱去了毛绒外套，走在森林里。雨水和冰雹不知何时会落下，所以她要很小心地走，观察天气，还要时不时寻找最近的山洞或树洞。食物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但是如果仔细去找，能找到可食用的蘑菇、松果或者人类遗落在森林的午餐肉罐头。小猫使出了全身气力，她既要安全，又要保证温饱。在她的路途中，她竟然发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花。有全黑的，有彩虹花瓣的，有藏在悬崖下方全株透明的铃兰，还有绿色的叶子长成的绿花。
　　小猫看得眼睛也不眨。她感觉到心脏在心口跳动，她激动地说：“我要去过这样的生活！”
　　女人笑了，抚摸了小猫的脑袋，她说：“你当然可以，不过你忽略了一件事。”
　　小猫疑惑：“什么？”
　　女人说：“你是一只没有毛的小猫。如何长出你的毛，连我也不知道。”
　　小猫又去看那幅画面，果然那只小黑猫依然没有毛。女人并不知道如何让猫长出毛，所以她想象的未来也没有这一步。
　　女人见小猫不说话，说：“我知道这有点难。如果你还需要时间，我可以下次再来。”
　　小猫沉默。她看着那幅画面，很久很久，说：“怎么长出毛，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忽然明白，你给我看的，也不是我的真实。我的真实，必须靠我自己的脚走出来。我要去走我自己的路。”
　　女人也沉默了。过了很久，她在小猫的脑袋上印下一吻，很深很深的吻。她说：“我好像遗忘了一件事，一件我认为很重要的事。”
　　小猫看着她，很疑惑。
　　女人说：“宝贝，我想你会长出你的毛的。或者，你会变成一只这世间从未出现过的物种。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惊叹于你的美丽和强大。”
　　女人的身影开始缓缓上升，她的脚逐渐变得透明。
　　小猫大叫：“你要去哪里？我不要你走！”
　　女人消失得很快。她现在只有上半身了。她说：“我很欣慰，因为我的女儿终于可以去走她自己的路了。”
　　小猫极其震惊。她不敢浪费时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妈妈，可她已经要离开她了。
　　她死死地盯着妈妈，不敢眨眼。
　　女人已经消失到胸部了。她说：“我相信你会比我成长得更好，更强，那个时候，我会在另一个世界替你开——”
　　女人的嘴已经不见了。
　　小猫忽地清醒过来，她大喊：“妈妈我会的！妈妈我会的！”
　　她不知道妈妈听见了没有，她也听不到回答了。
　　她只能流着眼泪，看女人最后一根头发丝也消失不见。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站在无边无际的空白中，忽然听到了一滴露水的声音。
　　叮咚——
　　清脆，空灵。
　　她知道，那是妈妈给她的回答。
　　小猫看看周围，水里依然都是狗，可她好像不再害怕了。她摆动后脚，向前游动。她游到了岸边，两只前脚搭在岸沿。轻轻一压，她就上了岸。
　　陆地的触感温暖而坚定。她踩着陆地，开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