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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涅槃 ...

  •   黄河九曲地上悬。这不仅仅是惊世景观,更是一场灾患。自古以来,黄河溃堤改道数次,次次水淹国泽,民生凋敝,苦不堪言。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黄河沿岸土地肥沃气候适宜,百姓们得以吃饱穿暖。若不是万不得已,任谁也不愿远离故土的。

      人说水火无情,就算是悲愤欲死肝肠寸断,水照淹火照烧,能做的,也只有打点行囊远走他乡了。

      小怜儿坐在娘亲身后的竹篓里,扒着篓子边,探出脑袋四处张望。

      爹爹推着独轮车,车上拉拉杂杂放着些包袱家当,有她自己家的,也有王家姑爷和小姐的。

      虽说已近黄昏,都是中伏的昏日头依然毒辣,爹娘都是满脸污浊,汗水一淌下来划一道黑印子,露出来愁苦的脸。

      她算不清楚已经离家几天了,只记得,连着下了半月的雨后,家门前的土路都被冲刷成了泥塘子,她坐在潮乎乎的炕床上对娘哭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过。

      娘不说话,抱着她抹眼泪,愁苦的双眼死盯着门外哗哗的大雨。

      突然爹披着蓑衣从外面跑进屋,浑身湿哒哒落了一地的水。娘一看见爹回来就立马慌乱着收拾东西,打成个包袱背在爹身上,爹拉着她们母女两个向外跑:“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只有后山的一条小路还通着!村长带着大伙一起走!”

      这条小路她和隔壁的小虎曾经走过,路边上本来很多野草莓的,如今都被黄泥遮掩住了。娘亲捂住她双眼,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哆嗦着嗓音让她“莫怕莫怕”。好奇怪,怕什么,这条小路她走过的,有她两个小身子那么宽,她紧贴着岩壁就不会掉下去。

      身后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有咕咚咚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落下山崖。

      待到终于下了山,拖拖拉拉的三十口人只剩下一十七个。

      每天都在走,走啊走,不停的走。慢慢的,有更多的人汇入他们,他们也汇入了更多的人。这个队伍越来越大,大到王家姑爷和小姐说,林州城装不下他们这些人,他们又只能继续向前走。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炕了,王家小姐也是。娘说,再不歇歇,王家小姐和她肚子里的弟弟都活不了。所以他们没有跟着别人一起走,爹听人说,城外有个土地庙,他们可以去哪里歇一晚,天明了再说。

      日头完全下去,星星眨眼睛了,他们终于找到了这个土地庙。娘铺了很厚的稻草,让她和王家小姐躺在一起。她实在好饿,可是她不敢说,昨天,他们把王家姑爷的皮褡裢都吃了。嚼了根稻草,昏昏沉沉的,她就睡着了。

      再醒来是被吵醒的。

      她被娘紧紧拥在怀里,爹肩上裂了个大口子,呼呼往外面冒着血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有两个大叔抓着王家小姐的手往门外面拉,手里的刀子在那个啊啊惊讶的女子肚子上比划,说是他们家大人要新鲜的紫河车养身。王家姑爷身上有好多血,挺俊俏的脸被打成了猪头,倒在墙角站都站不起来。

      “林州城没银两赈灾,倒是有银两养你们这些走狗。”怜儿一愣,不知何时,土地爷的供桌上坐了位朱衣公子。

      那公子年纪不大,还未束冠,一头散发仅用一根带子绑在脑后,朱红的长衣裹在他颀长的身子上,圆圆的眼睛在面对她是笑语盈盈,面对那两位凶巴巴的大叔时,却格外的凌厉。

      “二位还是回一趟林州城的好,现在,张大人正是需要两位鼎力相助的时候。”

      那红衣公子笑起来,黑眸熠熠生辉,灵活的指间把玩着一件巴掌大的物件,看上去,像是一把极小的扇子。

      小怜儿歪歪头,那么小的扇子,能扇出风来吗?大哥哥长的好漂亮,可惜有点傻,唉。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那两个大汉倒是有几分见识,见这公子神不知鬼不觉就进了屋子,这份本领他们可是难望项背。遂反应极快的把王家小姐丢到一边,往后退了两步,道:“这位少侠,此话怎讲?”

      “难道二位还不晓得?”红衣人笑的更开,“张大人答应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了,现今正是忙的不可开交呢。”

      那二人大眼瞪小眼:张韦初张大人,远近有名的狗东西,哪里是个好相与的?莫非,是这红衣公子……
      乍一醒悟,二话不说,火烧屁股似得蹬蹬跑了。

      红衣公子从供桌上跳下来,自怀里摸出伤药踢给怜儿娘:“请两位嫂子帮忙。”

      救命恩人的话哪敢不从,连王家小姐都止住了哭泣,一边感恩戴德的答谢,一边给自家夫君治伤。只是怜儿娘是心疼丈夫,而王家小姐则是一边恶狠狠的上药,一边骂道:“没出息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王爷姑爷是个极老实的,心疼他娘子受了大委屈,她一个富家千金却跟着他流离失所还要受此大惊大辱,实在是自己软弱所致,低下头忍着疼,呐呐不成语。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想得到,天地不仁,洪水溃堤,又哪里都是他的错。

      见丈夫低着头不吭声,王小姐火气更大了些,压了许多天的委屈恐慌突然一下子都爆发出来,一点温良娴熟都不见了,丢下药瓶挺着大肚子坐在地上哭叫:“你滚你滚!你连我母子都护不住!”

      颠沛流离十数天,没有饮食,没有休息,这些常人都不能忍耐,何况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最可怕的是,前一天还在微微笑着的人,下一刻就可能饿死街头,死亡的恐慌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更何况这样黄泉河边走一遭呢。

      一时间,整个土地庙都没了声响,怪谁呢,谁也怪不了。

      小怜儿看着王家小姐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那红衣哥哥走到她身边,弹了她脑门一下,笑道:“淘气。”
      说完,又走到王小姐身边,连点她三处大穴:“这位嫂子,还请平稳心神,切勿动了胎气。”

      他坐下来,面带微笑:“他若真走了,你母子二人要如何?”

      那王小姐被封了几处穴道,气血不再翻涌,心情也平静许多,却尤有余怒道:“有他无他有甚区别?!”

      “当然有区别,”红衣公子摇头一笑,“好似温水煮蛙,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刚开始你是没什么感觉的,可是当你有感觉的时候,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沉沦,沉沦……”

      小怜儿摸摸自己肚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跑上前去扯那红衣哥哥的袖子,愣是把他从飘远的意识里扯了回来:“哥哥,我饿。”

      那红衣人啊一声,仿佛很有些不好意思,忙从包袱中取出干粮,分给饥肠辘辘的几人填肚子。

      不消说,这绯衣公子,就是蒙晗珧了。此时他己近一十九岁,独自一人,在这漫漫江湖飘泊了四年。

      四年的时间,有人说是长的,也有人说是短的。长到一千五百个日日夜夜,心头空落落的放不下;短到居无定所四处飘流,仅用四年就走遍了大江南北。

      他回洛阳看过爹娘。祖母上了年纪,腿脚不好,拉着他就是不让再走,他只得在家里困了小半年,倒是学会了爹爹一身外家功夫,吃够了娘亲做的各种美味。

      他回湖州看过师公。可是老头子闲不住,只见了一面就没了踪影,反倒是日后在其他地界见了多次,依然不羁故我,天大地大,他老头子最大。

      他去鲁北看过师叔。可是玉蝶儿醋意大发,没两日就寻了由头把他赶了出来,还叫嚣着要他不嫁出去就别再来。蒙晗珧真是苦笑,他一个男子,嫁给谁?谁要?

      朱谨自那次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他算了算,若真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于他虽已过去四年,于朱谨,却只有四天,也只能算是小别了。

      然而,濯华,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已经习惯了手心里有那把小扇子的感觉,每天看着它,就觉得心里静,什么也不想了。其实他很清楚,不是他找不到濯华,隐隐的,他有种坚信,只要他想找,就能找得到。可是偏偏不想找,或者说,不知道以什么缘由去找。

      见了面,要怎么说?

      濯华,你是不是一直把我耍在手心里?你到底是什么人?
      还是,濯华,我想你。

      记得以前曾听人说过,感情,是会变的,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就变了。
      可是他的感情有没有变?他说不出来,似乎已经是种习惯,似乎又不是。这种模棱两可让他忐忑不安,迫不及待想弄清楚,却又不敢。

      时间过去的越来越多,拖得越长,他就越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是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感觉,却一直甩不掉。

      为了让自己忙些更忙些,他每日里追寻着天机卷的方位东奔西跑。奇怪的是,不知为何,前日里那天机卷在东,后日里就到西边去了。起初,他认定是七宝香袋的问题,后来却发现不是,因为他几次已经找到天机卷的踪影闻到了那醉人的香气,然而一晃间,那狡猾的东西就又溜掉了。

      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次次错过,追寻天机卷的激情也就淡了。路走的越多,见识越长,想法越多,他的心情反而越发平静。

      很多事情,都是那么有趣。春花秋实,日升日落,云卷云舒。每日里都微笑着面对一切,这让他觉得,无比美好。

      就如今日这样路见不平除暴安良之事,他做的也不少,只是每次来无影去无踪,从没让人见过。只是今天,却突然想说说话,尤其看到王家小姐迁怒她夫君时,更是觉得心头堵了一块,他忍不住想说,如果他真走了,你才是最难过的那一个。

      把手中最后一点干粮喂给小怜儿,蒙晗珧笑了笑:“吃饱了吗?”

      “嗯!”很郑重的点点头。

      “公子。”王家姑爷包扎好了,走到蒙晗珧面前,四体着地,恭敬磕了一个头。“大恩不言谢,小生愿傚犬马之劳。”

      “大哥客气了,在下也只是路过,分内之事,都是该做的。”

      两人正说着,却听见小怜儿“啊呀”一声叫。

      蒙晗珧以为那两个走狗又杀了个回马枪,猛地回头,却是哭笑不得。

      小怜儿恐怕是没有吃饱,又不好意思说,偷偷翻了他包袱,把七宝香袋拿了出来。

      女孩子家的,无论年纪大小,总是喜爱这种漂亮的物事,小怜儿正是爱不释手,却突然发现那香袋会发光,那根长长的带子,晃悠悠无风自动,飘起来指向北方。

      黑夜里见鬼了,小姑娘惊恐大叫,蒙晗珧慌忙把香袋收进怀中,安抚她:“莫怕,这是哥哥的传家宝,煞是奇妙。”

      几个大人本也是惊恐万分,听他这样一说,一颗心也就落回了肚子里,待要询问,一想,这是人家的宝贝,也就岔过了话头说别的去了。

      倒是蒙晗珧愈发怀疑。往常,香袋所指方位不出两日就会换一个,东西南北,没个定数;这次,已经四月有余了,却还是稳稳指向北方,莫非,这天机卷,真在北方不成?

      “……公子?公子?”

      “啊,大哥,不好意思,小弟走神了。”

      “无事无事,”怜儿爹憨厚笑笑,“公子可有去处?我有个娘舅住在太行石丘,我带着妻儿,准备去投奔他,王家两位也打算去石丘寻活路,不如公子与我们一道可好?”

      “石丘?”蒙晗珧一愣,不是就在正北么,“如此甚好,日后还要打扰几位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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