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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茧(6) ...

  •   出院那天,新泽西迎来一个顶好的晴日。天空万里无云,街道宽广,处处敞亮。
      渺尔伸手招了出租,告诉给司机公寓的地址,整个人便松散全副神识地靠在座椅上,偏着头去看流淌过车窗的蓝天。
      “小姐,小姐。”到达以后,司机喊了好几声,渺尔才听见,于是讲了抱歉,付好车钱,拿了包下来。
      现在是下午四点,没有工作的人们一天中的放松时刻,沿着河岸走着许多牵着狗散步的中年白人夫妇。渺尔沿着街道缓慢走着,似乎是第一次知道,下午四点,家的附近是如此光景。街边停着车,渺尔从人家的后视镜里看见自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上妆的一张脸,苍白得惨淡,在医院住了一周,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下巴也尖了,两只眼睛黯黯的,没有光彩。
      似乎只在一夕,就老了许多。
      回到家,拿钥匙开了门,进屋走了一圈,从客厅到卧室到书房到卫生间,最后又回到客厅,渺尔在沙发上坐下,撑着额头极力忍着眼泪。
      果然是不在了,什么都搬空了,不留下一点痕迹。
      记得那天老师讲了那话以后,渺尔一下子觉得自己失明失聪无感知了,血液似乎从身体里汩汩流走整个人再无力气,双腿发软扶住了一旁的洗漱台才没有倒下。
      只知道傻傻地问,“什么?”
      “你继续住在这里,明天我就会搬出去。”老师说了便往客厅走。
      渺尔跟着追出去,左脚撞右脚连路都不会走了,手里还傻乎乎地勾着那条发带和那根皮筋,她伸手拉住老师的手,老师停下来,背对着她。
      还没说什么,渺尔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跟着脸上残留的水珠一起往下淌,渺尔一开口就是哭腔,“为什么呀?你.....你在说什么啊?你干吗啊?”越说哭得越厉害,越说越相信眼前这件事是真的,渺尔紧紧抓着老师的手腕,似乎全身力气都倾注在这一挽留上了,“你......你不要这样......你......求求......别......这样......”
      这么久了,老师从来没拿这样的事开过玩笑,从来不把它当谈判的筹码,无论是哪一次吵架,两个人中的谁都没有说到分开的事。连准备都没有,连演习都没有,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刀剑从身后贯入,直穿心脏。渺尔再也站不住,跪到了地上,仍旧紧紧抓着老师的手。
      漂亮的逻辑,伶俐的口齿,在华尔街工作多年所掌握的谈判技巧,这一刻通通失效,只知道哭,只剩下哭,只能够不放手,如同置身万丈深渊的崖边,死生一线。
      老师仍旧没有回头,可是却温柔了语气,“快起来,别这样。”
      如此的哄劝,令渺尔哭得更厉害,腹部的痛感一阵一阵袭来,每一次啼泣都牵扯神经引发巨大的疼痛,渺尔拿另一只手按住了肚子,蜷缩起来,终于再也忍受不住,手从老师的腕间滑落,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老师终于转过身来。
      “渺尔!渺尔!”
      渺尔被老师抱起,在巨大的疼痛下竟生出轻柔的愉悦来,如果能获得老师这样焦灼的关心,似乎是死了也无比值当。
      渺尔被送进医院,判定为急性阑尾炎,当晚就要进行手术。术后住院的日子里,一直是老师陪护在侧。而今天渺尔下午出院,老师在上午就离开了。
      就这么离开了,像个贪婪的君主一样无比暴虐地搜刮走留在她这里的所有痕迹,连一点念想都不剩下,这样作风的老师,让人觉得有些不识。
      似乎是什么都没有说清。
      似乎是什么都不必说清。
      但是这么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说得清?难道你以为我对你的爱,是可论斤称两的东西?
      渺尔辞去了华尔街的工作,回到了故国,故乡。
      小镇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街道更加宽广,水泥路面也更加洁净,再也不是一到雨天就泥泞得无法出门的旧光景。渺尔和妈妈一起饭后散步,妈妈感慨地说,“你也有十年没有回来了吧?”
      渺尔觉得恍惚,挽着比自己还矮一点的妈妈的胳膊,心中清清凉凉的,远方的山色染深了眼瞳,莫名就想起了千百年前的词句。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妈妈接着说,“我和你爸想了下,决定拿你给我们的钱,在省城买套房子。以后就不回这个地方来了。其实说句心里话,谁愿意住在这种小地方啊,交通又不方便,风景也不好看,身边这些人,素质也低。前天我去吃酒,那个新娘只有十九岁,新郎二十岁,连结婚证都扯不到,你说像这种人,以后会有什么出息?”
      渐渐散步到熟悉的地方,渺尔指着前面问,“妈,以前这里的酒店呢?”
      “早拆了,现在那地方是个网吧。一天到晚,就有些不读书的学生跑去打游戏,你说这些人,以后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跟你肯定是没法比,你是爸妈的骄傲,你不知道你外公他们怎么夸你哦,上次我拿你给的钱,给外公买了新袄子,说是你买的......”
      渺尔松开了妈妈的胳膊,“妈,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又笑开,“成,那你早些回来吃饭。”
      妈妈便转身往回走了,步子慢慢的,一摇一摆,渺尔以前就说妈妈走起路来像企鹅。看着那样一个显出稚拙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渺尔回过头,过了马路走进了那家网吧。
      网吧环境幽暗,很大的一股烟味,渺尔被呛得咳了几声。两旁的座椅里坐的都是青少年,一些盘着腿,一些干脆就翘起脚来踩在椅面上,脑袋上挂着耳机,全神贯注地打着游戏大声骂着脏话。
      也许是渺尔的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很快就有服务人员走过来问她找谁。渺尔只好走出来。又走去不远处的中学,大门焕然一新,修成拱形,装饰以山寨又拙劣的北欧风格,看得叫人想笑。
      但渺尔如今也只是笑了,再无其他。
      进到学校才知道如今已停止高中教学,高中部挪去县城并入新建的中学,学校里只剩下初中生。想起曾经提早入学的原因也只是因为妈妈听到传言,说云乐中学的高中部在某某年即将取消。妈妈掐着指头一算,那一年正是渺尔上高中的年份。县城念书费用昂贵,为了节俭家用减轻负担,妈妈提早把渺尔送进学堂。后来证明传言是谣言,渺尔却因为人小分高倒得了个小神童的美誉。
      操场终于变成了水泥地面,几个穿校服的孩子在打篮球,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使周遭显得分外空旷。渺尔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那几个奔跑跳跃的孩子。孩子们结束打球,个个大汗淋漓,走上台阶来,经过渺尔的时候纷纷打量,其中一个走在最后,走过了忽然又折转回来,站在渺尔面前问,“你是......邱渺尔吗?”
      渺尔站起来,看着面生的孩子,那孩子抱着篮球,头发滴着汗,远比她高。
      她问,“你认识我?”
      “方老师总说起你。我觉得可能是,就问了问。”男孩子笑了,“没想到还真是。”
      “方老师?教数学的方永超老师吗?他说我什么?”
      “夸你厉害呗。你不知道,你是我们云乐中学所有人的楷模,老师们都叫我们向你学习,说你当年念初中如何如何厉害,次次第一,高第二名几十分,后来又去美国念书,毕业在华尔街工作,你就是我们这地方的神话。”
      渺尔低头笑了笑,“也没那么夸张,我就很普通的一个人。”
      “你......结婚了吗?”男孩子忽然莫名其妙地问。
      渺尔摇了摇头。
      男孩子点点头,“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再见。”
      和男孩子告别后,渺尔又在校园里走了走,如今的光荣榜上那些青涩的面孔,总叫人感慨。当年是怎样来着呢?只记得很不快乐来着吧,那么小的年纪,那么狰狞扭曲的情绪。
      可如今对当年的感知,竟是令人失望地淡漠了呢。哪怕刻意去忆起当初的苦痛,也是距离遥遥,无法感受。
      时间这回事。
      又在家里耗了几天,每天悠悠闲闲地像泡在水里似的任时间流逝。一天晚上陪爸爸看新闻联播,竟然在电视上看到老师法国演出的消息。爸爸那个时候被妈妈叫进厨房帮忙,错过了这条新闻,剩下渺尔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当晚只吃了几口就进屋睡觉了,躺在床上整夜无眠,第二日一早,渺尔便开车到了最近的机场,辗转飞去法国。
      因为是受到当地政府的邀请的舞蹈演出,所以很难求票,渺尔不得不托这边的朋友,才得以成功进场。
      演出是在一个大剧场,渺尔坐在前排。老师一出来渺尔就认出了她,清丽的妆容,一袭红裙配合梦幻的舞台效果。渺尔觉得恍惚,又觉得愧疚,这么这么久了,竟然是第一次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台下看老师跳舞。
      演出结束后渺尔在后台的门口等老师出来,老师本来被两个黑衣的保镖护送着前行,看见站在一旁的渺尔便叫他们退下了。渺尔自觉地走过来,和老师并行。
      “还用保镖么?粉丝太疯狂?”渺尔想起上次某富豪粉丝向老师求婚的消息。
      老师笑了笑,说,“最近这边治安不太好,主办方不放心。”
      渺尔点了点头,两个人之间便沉默下来。走了一段路,老师在街边的一栋白色建筑前停下,“我到了。”
      “住得好近。”渺尔抬头看着二楼的阳台感慨着。这是一栋小型的二层建筑,色彩搭配清雅,二楼阳台的围栏是墨绿色的,从栏杆的缝隙里垂下来帘幕一般的藤蔓植物,楼下还培植了花圃,一丛一丛的或紫或蓝,花色清丽,花圃用白色的栅栏围住,通往门口的小径铺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这儿真好看。”
      比我们在新泽西的家好看。所以你才要逃离么?所以一直以来你都在屈就么?一直以来你愿望的就是这样么?
      老师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来开门,渺尔仍站在路口,红了眼睛。
      “进来坐坐吧。”
      只是进来坐坐么?
      为什么听上去这么寒酸、凄惨、可怜呢?渺尔拿手绢擦了擦泪水,不争气地笑了笑,整理好表情后跟着老师走了进去。
      刚到客厅,还没来得及坐下,楼梯上就走下来人。一个穿着白色蕾丝长裙的金发少女,揉着眼睛不好意思地对楼下的老师笑,“抱歉我睡着了,晚饭你想吃什么?”她走下来才意识到渺尔的存在,便疑惑地偏着头看着老师,等待着一个回答。
      “曾经的学生。”老师说。
      “欢迎你。那么晚饭我们吃什么?”
      少女讲的是英文,渺尔可以听懂,刚要回答,老师就抢在她前面说,“她不和我们一起吃,爱丽丝你先去厨房。”
      渺尔把尴尬化作一笑,爱丽丝看看老师又看看渺尔,最后带着满肚子疑问进了厨房开始准备她和老师两个人的晚餐。
      老师在沙发上坐下,侧着头没看渺尔,渺尔站在老师面前,表情不知是哭是笑,问,“该不会......是因为她吧?”
      “她是舞蹈学院的学生,报名做了我的助理,这一切都是主办方的安排。”
      “你爱她么?”仅仅是一个问就可以惹得渺尔落下眼泪来,泪滴砸到地毯上静寂无声。
      “怎么会。”老师轻声回答,像是在照料一棵花。
      “你还爱我么?”
      老师将身子又转过去一些,避开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听话么?以后我会好好吃饭。
      “如果你不喜欢美国,我可以搬到法国来。
      “还是因为那些名片?我有时确实利用他们,可我从没有爱过他们。
      “我让你很辛苦吗?你很费力吗?你觉得我对你不关心了吗?可我也只是想让别人闭嘴而已。想让老师可以依赖我,想成为有能力的人担负起我们的未来,所以才......所以才一直一直工作的......”
      “渺尔。”一直看着窗外那些花丛的老师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从你十六岁到现在,我们认识,也有十年了吧?
      “你以为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舞蹈课上吧。可其实不是的,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并不知情,那时候你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手里抓着一把金黄色的柳树叶子,一片一片地往湖里扔,很多叶子飘飘摇摇的,没来得及掉进湖里就已经落地了,那是个冬天。我当时就想,那个孩子一定寂寞死了......
      “可是渺尔,”老师的语气颤抖起来,“如今,你已经不再......”她从窗前回过头来,看着渺尔,早已是泪流满面,“你不再需要我了。”

      爱丽丝终于将晚餐摆上了桌,客人早已离开,客厅里一片暗,唯窗前残留亮光,爱丽丝开了灯,在餐桌旁挨着老师坐下。
      老师拿起刀叉,食物还没送进嘴里,却低了头,捏紧了拳头。
      哽咽声传来,过了很久都没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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