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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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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二十年已经过去了。茉莉只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那艘去往藤花镇的船上,过去的一切如一团美好的迷雾。她在舟首好奇地站立,对这世界充满了憧憬。但五年的时间,见到的是麒麟姬们凄凉的处境。直至她再次乘上去往茉树国的大舟,见到那个身穿麻衣,滑稽又无趣的家伙。
那一刻,鸟兽安宁,她微笑着看着头顶拂过的树叶,一只水鸟从她面前滑过。她还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遇见。
涯,我记得你。她微笑着看着他,眼泪落下来,主人,茉莉回来了。
但是涯只是安静地唱着,他忍着剧烈的头痛,唱着麒麟姬的故事。似乎进入那凄凉的梦里走不出来了。他使劲地想,使劲地想,那天王的话里,似乎漏掉了什么。他脑中灵光一闪,身体软软地落了下去。
涯!——
他听见茉莉凄厉的呼喊声,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他心头一跳,伸手去抓,茉莉的衣带自他掌心滑过,似一片薄薄的流水。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二十年间,他走遍煌王朝每一个角落,穿麻衣,衣上永远有模糊不清的花渍。他戴上一张微笑的面具,与麒麟姬们在野外露宿。与山间的小妖怪们共饮一杯露水。无人来听他的曲子,他就在山间拉上一条绳索,倒悬着,低低地唱。他总觉得,倘若一天不唱那些故事,他的喉咙就会烂了,坏掉了,像一朵花,在幽暗里发出腐烂的甜香。他时刻为麒麟姬们唱着,以为终有一天,可以为她们凄婉的命运改变点什么。
但是她们也不记得他了。所有的人,所有的麒麟姬,甚至是山间的小妖怪们,也不再记得这个曾经名满天下的伶人。他们曾经欢呼着,奔向他演出的地方。为他清雅的嗓音痴迷。甚至连王,也曾扮做垂钓者,来聆听他的声音。
他还是微笑着,一天天地唱。再也不会衰老。
他行至藤花镇,在那里,人人安宁度日,与世无争。他路过街道,听见一个母亲在哄怀中哭闹的幼童,囡囡乖,不哭,茉莉姐姐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欣喜若狂,激动地抓住妇人的肩膀,大娘,你认识茉莉么,她在哪里。
妇人被吓住了,她看向这清秀的男子,他眼中的狂喜让她不知所措。她疑惑地看着他,讷讷地答,是,公子,你认得我家的茉莉么,她只是个麒麟姬。
娘。
他听见小女孩脆脆的声音。他狂喜的笑容僵在脸上,回头看到七八岁的小女孩明媚的笑容。
她不是他的茉莉,不是他的麒麟姬。
他把茉莉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夜里,他陪小女孩坐在长堤上,给她唱了一曲。她开心得直拍手掌,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唱得真好听。
他有些凄凉地看着她,她只是个孩子,只拥有孩童简单的快乐。月光温柔地落在她头顶上,他笑了笑,把自己随身的笛子给了她,留给她几锭银子。怅然若失地走了。
几天以后,他看见那小小的,叫做茉莉的女孩,死在了藤花镇一株紫色的植物下。她是被路过的苍夏士兵一箭射穿了心脏。她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支笛子,脸上带着属于孩童的,单纯的笑容。
涯。他听见茉莉的笑声,清澈如泉。一只手,凉凉地覆在他的额头上。他笑着伸手去抓,说,别闹。
涯,听说绿竹巷的麒麟姬婆婆开了个凉茶铺,我们要不要去帮她?
不去。
猪头涯,快点起来!她生气了,把一盆凉水狠狠泼在了他的身上。
涯沮丧地拉着湿淋淋的衣角,踩着地上树木潮湿的影子,跟在她身后委屈地走。其间有只不知名的鸟飞来,狠狠嘲笑了他一顿,涯张牙舞爪一阵,看见茉莉的眼睛瞪过来。他就老老实实不动了。
还好这姑娘不懂鸟语。他有些庆幸地想。
整个白天和夜晚他们扮成不同的客人光顾了老人十次,茉莉画了不同的面具,憋成不同的声音拉着涯出现,她怕涯不配合,还捏了他的鼻子让他说话。涯的脸成了她试墨的最好的田地。他委屈地看着茉莉,瞥一眼老人,说,她其实又聋又瞎,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但是茉莉只是竖起了纤细的眉毛,敲桌子,瞪他,你到底喝不喝!
他就再也不说话了。这一天他们喝光了老人五大桶凉茶,送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还搬回了剩下的三大桶在屋角安静地晒月光。半夜两个人对着月光吹胡子瞪眼,听见耳边有水声哗哗作响,茉莉疑惑地起来听了听,她发现水声是从他们肚子里传来的,她眨一眨眼睛,把头贴近他肚子去听,但是这声音很快就不见了。她就疑惑地跑到门外去看。听见墙壁里的水声像潮水一样汹涌。茉莉吓坏了,她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像一只猫一样抱住了他,涯,我害怕。
涯满足地叹息一声,乖,我讲故事你听。
但是这次,她比一只猫溜得还快。
半夜她在隔壁的屋子里把东西撞得劈啪作响,似乎在四处逃窜。涯叹息一声,吹响了叶子,微笑,向空气中的影子喊,你们要不要喝凉茶,我请客。
他听见隔壁啪地一声响,有人摔得比先前更加严重。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涯在茉树国王宫冰凉的空气里醒来,树木的影子鱼群一样在空气里安静地浮动。他推门出去,看见面前大片的竹影里,一个歌者在凄凄地唱,他恍惚地看了一会儿,发现找不出一点儿和那女孩子相似的地方。他漠然地走过去,知道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涯从高空下坠的时候,茉莉随着他跳了下来,用身体,阻隔了他和茉树国冰凉的土地。他似乎听见她带着泪,微笑着说,猪头涯,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
她死了。
他把茉莉丢了。这一次,他再也找不回她了。
所有的麒麟姬已经被押到了各地的刑场上,面对最后的命运。
涯在茉树国大殿外的长廊里急速奔走,午后的阳光在他衣上流转,他急促地推开大殿的门,阳光呼啦一声涌进去。他怒意冲冲地看着大殿上的王者。
陛下,请遵守当初的承诺。
王淡淡一笑,孤记得,孤当初说的,记起你的必得是人,不是麒麟姬。
涯桀骜地站在日光微凉细碎的的阴影里,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王者会如此。
陛下似乎忘了,这二十年来,至少有一个人是没有忘掉草民的。那就是陛下您,陛下似乎二十年来都惦记着草民,等着草民的头颅落地呢。陛下难道不想听草民唱曲么。
王者在僵硬了一刻后,大笑起来,涯,孤喜欢你,还因为你总能如此自信。
但神色转瞬一冷,你就不怕孤杀了你么。
涯只是微笑,草民命如草芥,死不足惜。草民力量微薄,心知没有能力把麒麟姬的真相公之天下。但草民斗胆,恳请陛下厚葬爱妻茉莉,公告天下,放所有麒麟姬一条生路。
孤若是不答应呢。
草民愿一死,求陛下成全。
紫袍的王者静默了,黑衣的影卫们蓄势待发,紧张地看着近乎爆发边缘的王。许久,王冷嗤一声,笑,孤看不到你的诚意。
但是他很快就后悔了,他看见那清秀的男子,这个曾经最受欢迎的伶人,影剧的大师,在他最后一个字在空气中落地后,微微一笑,抓起袖中的匕首,飞快地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王痛心疾首,在影卫们震惊的目光中,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把他和那麒麟姬一起厚葬了吧。
在他们带着涯苍白的躯体出去前,他很快又喝止了他们。他从王座上悠闲地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苍白的面容,冷笑,涯,孤不答应你,孤要你看着,所有的麒麟姬都得死。这是先王的遗训,是煌王朝所有王族共同的决定,孤差点为你犯了大忌。
但是他没能说下去,整个大殿的人们都听见了一种悠扬的丝竹声。王抬头望过去,看见头顶有小蛇的影子轻缓地游动。影壁上,出现了一个少年单薄微弱的影子,水声,风声,渔人的歌声,飞鸟的震翅声,闪电的呜咽声,在大殿的屏风上轻轻撞击,在这样的乐声里,王和影卫们的长袍轻轻摇曳起来,像一株株哽咽的水草。
他看见那影壁上的少年抬了抬手,一群衣着华美的麒麟姬,便挥舞着衣袖,翩翩地飞进了大殿。他惊讶地看见,茉莉在其中,穿白色柔软曳地的长袍,轻盈地向这边走来。他还看见,死去的涯在这一刻缓缓站了起来,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带着一种珍珠色的冷光,就像这些麒麟姬一样,似乎失去了灵魂。无数的飞鸟架着鸾车从大殿外飞来,降落在他们面前。
涯就这样,安静地站到了銮车的面前,他的声音僵硬,像一片薄薄的叶片,他说,茉莉,你来了。
茉莉目光清澈,嗓音像初生的鸟儿一样清脆,她说,是,我来了,我来带你走。涯,我们不适合这里,这些人都不懂影剧,是不会居住在我们的国度的。
涯牵起茉莉的手,两人相视,古怪一笑,双双走上了那辆由飞鸟驾御的,金碧辉煌的鸾车。走索伶人涯和他的麒麟姬茉莉,就这样带着大群的麒麟姬,乘风而去,消失在了茉树国冰凉的大殿里。
王在午后微凉的大殿里发愣,他震惊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幕奇景。在那影壁上的影子要转身走向壁的深处的时候,他终于回过神来,喝问,你是谁?!
少年的影子微微动了一下,止住了脚步,衣袖似乎在风中翩翩飞舞。王皱眉,与他僵持。空气中有茉莉清浅的香气。少年发出轻微的,低低的叹息。王想到这些年来,他翻遍了所有的册子也没能找到关于异人献麒麟姬的记载,神思一动,问他,可是衣先生传人?
少年的影子迟疑一下,道,你不要问了,药死人,肉白骨,此等大忌,今生只可犯此一次,你只需记得,不要再寻他们二人便可。
声音竟如风铃般清越。
王愣住。屏风微微颤抖,影子向影壁的深处走去,越走越远,直至小成黑点,似一片花瓣飘远,再也看不见。
王至影壁前,细细查看,并无异象。令工匠来凿开影壁,只剩一堆碎石。王长叹一声,再不过问此事。
有茉树国的宫女,当夜至王寝宫途中,竟见月光下的窗纸上,出现一个少年和一个宽袍王者的微小剪影,宫女好奇,不觉害怕,听见两人谈话。举止行动,竟有如真人。
那王者微笑,说,你是对的,我们都不是御行潋对手。
少年一笑,低头喂怀中小兽,道,麒麟姬终得安宁,这不正是那人造麒麟姬目的所在么。
王者笑,倒可怜了我二人在此装神弄鬼,收拾那人留下的烂摊子。
茉树国王宫闹鬼的传说,却还是流传开来。
走索伶人涯和他的麒麟姬的故事传遍了整个煌王朝的大地。后来,有人说,在海上见到了麒麟姬的国度。人人面色苍白,整天歌舞,不哭亦不笑。有渔人迷途,见白衣少女,执莲灯,领其去见其国主。那王者在大殿上,穿白色长袍,衣上沾花渍,面容清秀,笑,而不言,击筑而歌,笑声清雅,有若天人。问及渔人现世,渔人惶惶作答,昏昏欲睡,醒来,竟是于一叶小舟上,漂浮于海水间。舟首放一壶酒,其间茉莉花香隐现,渔人饮下,忘却归途。自此只偶尔有渔人出海可以见到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了。
那是煌王朝里流传很久的一个传说了。
我在青灯之下,微笑,明白世人或许已经永远将我遗忘。
我是涯,是麒麟姬的王。如今我住在水底,早已远离了那些水味与花香共存的城市。我的记忆总是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我总是想不起茉莉是谁,我只知道,我把她丢了。我时常在大殿中,看着那白衣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唱那些轻灵的曲子,跳歌舞,要拉着我唱戏。我看着她潮湿的眼睛,不忍拒绝,伴她一起,低低地唱。
某个有闪电的午夜,那白衣的女孩又一次裹着锦被,钻进了我的大殿里,说,涯,我害怕。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觉得这场景似曾相似,我用力回忆,所有的鱼群在我的脑中奋力游动,急着要远离,我头痛欲裂,看见女孩已满脸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