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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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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怕他。我师御行潋,是个完美得近乎妖孽的男子。他一句话,可以令大煌王朝的皇帝躲到龙床下瑟瑟发抖。他一笑,整个天下的女子都会为他倾倒。即使他身在山野,也可以召来所有的鸟兽。他却宁愿把偌大一个风神教丢给我那看似天真实则狡猾似狐狸的师姐,独自寄居于鳜鱼的生活,以流水的方式起居,以桃花的嘴唇饮食。他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不曾见过他对什么有特殊的喜好。除了草药。
我师钻研草药,已近绝望的地步。若不是为寻一味极品草药,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令他出山。
他玩味一笑,摸摸我的头,像摸一只不听话的小动物。去采一些藤花吧。
我差点跌倒。
他笑得越发迷人,慢悠悠地开口,最近藤花镇夜间有凶兽出没,伤人无数,不便出行,明早为师再来接你。
我一呆,却见藤君已近在身前。他听到这句话,突然一笑,抓了我的肩膀,声音清冷。他说,她不走。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目光坚定,笑容越发清浅。我师注视他良久,忽而一笑,目光落在他腕间淡绿色的缎带上,神色间似有些忧虑,却什么也不说,转身大笑着离去。我怔怔地看着他离开,月光下他脸上的阴影温柔而忧伤,就像一尾鱼的吟唱。他银黑色宽袍的下摆,正有一些暗红色的液体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我一惊,正要唤他,他高大的身影移动几下,转眼已不见。
我在藤花镇的街道上疯狂地奔跑,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我师当真不来见我,我乐得自在,每天照例偷跑到藤君的居所。
那兽却闹得越发凶猛。我窝在墟幽暗的空间里,总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传闻。传闻那兽化身人形,形为男子,姿容俊美,专食独身的女子。传闻此兽出没时,附近有铃声悦耳。
藤君的神色越发清浅,对一切似乎越发淡漠。我看不透他的心思,就故意给他捣乱。我在他的茶里放辣椒粉,他居然眉头也不皱,一口气全喝下去。我把他心爱的瓷器弄碎,他当没看见。我把他的鞋子灌了水,他笑一笑,依然穿了它们,行动自如。偶尔出去远行,他和一个客人不紧不慢地聊天,我就故意让马受惊,让装满了绣品的马车跑远。我着急地告诉他,他笑一笑,说,跑了你还急什么。于是继续和客人聊天。等聊完了,他一把抓住我,扔我到马上,说声,追。我们就乘着一骑跑到马车前,悠闲地拦截。
我实在撑不住,就抓了他的衣襟,噘着嘴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他正在喂小兽果然,竟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答,好啊,明天有空不?
我气结。却见他的手指又不经意地抚上腕间那淡绿色的缎带,神色哀伤。我心中酸楚,每日想着从他腕间挖出一段故事,却总不得其法。
我师不时托飞鸟捎来书信,每次上面只书两个大字,藤花。字极漂亮。我捧着信笺发呆,想到我师可恶笑容,每每不得其解,气得牙根痒痒,遂将它弃之一旁不顾。
藤君却开始频繁地失踪。
我趴在墟典雅的木门前等他。半夜,隐隐听见有兽的嘶鸣声,我打开门,轻巧地飘到街上,那叫声反倒听不真切。我在长街上飘荡,寻找那凶兽的踪迹。一路逛下来,只觉空气中花香袭人,所有的影子都陪着我一起静默。我勾着衣角,觉得无聊,赤足一顿,便溜回他的居所,安静地等他。
四更时分,他的脚步声刚到门外,我就飞奔过去迎他。他竟是全身湿透,头发上的水珠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象牙色的月光敷在他漂亮的面庞上,像一幅苍白的画。
他怀中抱着一个用银色丝带束住的匣子,竟不看我,径自抱着它进了那扇小门。
自那日起,藤花镇再没有出现关于那只凶兽的传闻。再没有哪家的女子无故遇害。倒是墟的客人越发多起来。他们大多在夜间前来,不停地出入那扇小门,似乎在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要用泉水和清晨的花朵做长袍的客人,还有那说要磨一磨衣服的女子。奇怪的是,他们不再蒙头蔽面,我竟能一一认出他们。那女子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就随她向门后走去。
竹屋里外闲散地分布着一些衣衫柔软的客人。女孩子们端了新鲜的水果,山间的泉水来招待他们。桌上还摆了一些用盘子盛着的藤花。客人们神色悠闲,三三两两地闲聊,不时把藤花加入泉水中,品茶一样细细喝下,那些水果倒是丝毫未动。
只是有一位姓鹿的公子,却再也没有出现。隐隐记得,那鹿公子生得倒算俊美,只是脸色白得有些骇人。客人们吟诗作对,他是最富有才情的一个,笑声也最为张狂。他似乎刻意要讨好藤君,来得极为频繁。每次一来,总是追逐着竹屋里的女孩子,闹个天翻地覆。
藤君对他的失踪显得极为淡漠。他一直盯着那只果然兽,神色清冷。许久,忽然吩咐小楼,说,去把为鹿公子做好的长衫拿来。
小楼依言去取来了。那长袍做得极为精巧,天蓝色的衣料,用银线绣了些零零碎碎的叶片,风一吹,那浅色的叶子还在抖动,似乎随时会从衣袍上掉下来,散落一地。
如此漂亮的衣服,藤君却看也不看一眼,他神色依然清浅,只说,烧了它。
小楼一惊,满园的客人都放下杯子,目光落在那长袍上,维持了一个僵硬的姿势。藤君的神色越发淡漠,又说一遍,烧了它。
小楼手一抖,低头答,是。就见那长袍在她指间化为灰烬。满座皆惊,就见小楼眼中有泪,沉默地退下。
当夜,小楼倚在屋角,抽抽噎噎地哭。我凑近窗子,听见藤君清浅的声音,他说,妖也有为妖之道,怎可胡乱伤人。只一句,小楼就呆呆地看着他,止住了哭声。许久,她叹息一声,说,这里的长衫,哪一件不是公子用己身寿命织成,怎可轻易毁掉。
藤君只轻轻一笑,我倒宁愿不要这千年命数。
我悄悄离开,心里却开始隐隐地疼痛。
夜里,藤君披了一件锦袍,歪在灯旁睡着。我凑近了细细看他,他眉色极淡,神色间充满哀伤。我叹息一声,正想为他拉一拉那锦袍,却忽然听见他水草一样柔软的声音。他说,小绿。
只两个字,就让我手足冰凉。
我拿了他为我织的长衫,偷偷溜出竹屋,爬上结满白色月光的屋顶,两手托腮,呆呆地看天。我想象着一个叫作小绿的精灵一样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就像一滴柔软的水珠一样从月亮的左上角渗透出来。她腕间的淡绿色缎带如此扎眼。她对我笑一笑,我就抱着那件长衫,开始伤心地哭泣。
我哭够了,就决定悄悄离开,永远也不再来见他。
我偷了他的小册子,抱了小兽果然,悄悄去即谷城寻我大哥。离开藤花镇近三个月,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也不见。我师来见我,隔了木门,冰冷地威胁我,说,你出来。
不。我死死地抓住门。想象他危险的目光,坚决抵抗到底。他偏说,出来。迷人的声线足以冻死我全身的骨头。我心惊胆战地回答他,不。几次反复,在我快要撑不下去弃械投降时,却听见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好吧。声音疲惫,然后再无声息。
我翻一翻离书,依然看不懂。赶紧开了门追出去。庭院里日光清冷,却不见我师踪迹。我看一眼闲闲地倚在雕栏前喂鱼的大哥,问他,人呢?
他漫不经心地答,走了。
我急忙追出去,却哪里还有我师踪迹。
夜里,我抱着离书恍惚地入睡。梦见我五岁,着长衫,光脚,手腕被划开了一个口子,伤口像葵花一样往外翻,血就像一些红色的花朵一样往下落。我姑姑过来,拥我入怀中。我疼得不停哭喊,她也陪我落泪。她的眼泪落入我的脖颈间,凉凉的,有藤花的清香。转眼,她在我眼前快速衰老,青丝变成白发,红粉变枯骨。我抓住她的衣衫,指缝间只有一层薄薄的藤花漏下。
我在月光里惊醒,想到我师,便抓了离书出门,去找我哥。他在花厅等我,一改往日不正经模样,见我衣衫不整,怀抱离书惊慌失措,便叹息一声,说,你随我来。
我们在一间暗室里停留。他对我展开一幅泛黄的画卷。画卷上的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跃进我的视线。她并不十分美丽,但哀婉的神色令人着迷。她身后的紫藤花开得极淡,在浅色的画卷中几近隐去。她怀中搂着的,俨然是一只果然兽。
我哥执着画卷,神色恍惚,低低地叹息。说,她第一次来顾家,怀中就抱着这样一只兽。她说她知御行潋在此做客,想求他为她除去身上所着续命衣,以免去长生之苦。你师不肯,她在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纵使狠绝如御行潋,也只能答应她的请求。她在府中住了五年,来时如花容颜,五年后竟是红颜枯骨。临死前她抓住你师衣袖,说负了一个叫作藤君的少年,无法陪他度过千年。
我极力掩饰惊愕,问他,她是不是叫小绿,我师父现在在哪?
我大哥顾离殇捏着那已然泛黄的画卷,俊颜憔悴。说,你找不到他了。他一直想从小绿和你身上找到一个答案,窥破改变命运的方法。他痴心草药,只为了救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现在那人死了,他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偏不愿见他,他定是再不肯出现。他十九岁便看到离书,以为可以改变命运,最终却还是不能如愿。
即谷城的夜晚似乎越发漫长了。我死死盯着离书,细嫩的黑色植物覆盖着我的前额,泛黄的纸张间,那些水珠一样的字符烟一样浮现。我的瞳仁里住满了紫色的花朵,几千几万个笔画曲折字迹柔软的名字携着古老图腾似的图案在我的指间生长,发出轻缓的呼吸。我和衣躺下,眼角带泪,看见我的小绿姑姑在紫藤花架下向我招手,笑容甜美,有如孩童。我就忍着泪走过去,她笑一笑,摸摸我的头发,说,小歌,我把那只□□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它。我拼命点头,用手一摸,脸上空空荡荡的,却并无眼泪。
梦境纷至沓来。我师抓了年幼的我的手,令我去采藤花。他眼神冰冷,笑容迷人。我心惊胆颤,飞来跳去,生不如死,看见满园的藤花都化作凶兽,追我至死。我大哭着飞到一棵树上,骂遍我师十八代祖宗。忽听耳边有人大笑,惊吓至醒。原来是我哥。他好笑地看着我,问我,何事如此激愤?
我抹一把眼泪,把他的笑瞪回去。披了长衫,想一想,仍觉得委屈,便扑到他怀中,放声大哭,抽抽噎噎地开口,死藤君,他连我的梦境也不愿光顾。
我哥彻底绝倒。
我哥陪我一起回藤花镇。我捧着那件藤君为我织的长衫,想到离书里关于果然兽和续命衣的记载,目光怔怔。据我大哥说,这世间的妖,何其辛苦,若不得果然兽织一件续命衣,便无法维持人形。果然兽为义兽,终生为他人织嫁衣裳,不得修为人形。饲主性温润,笑清浅,喜怒不形于色,多为绝美少年,以己身法力续果然兽之命,受众妖敬仰。妖类有约,得续命衣者,不得伤及人类,违者毁其衣袍,重归兽类,千年间不得入妖道,更徨论人。
夜间在客栈留宿。我实在睡不着,就偷跑出来看廊下的落花。月光清冷,我习惯性地甩了鞋子,光脚追逐那些跳动的细碎的影子,正玩得高兴。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轻灵的声音,公子,早些歇息吧。
我脚下一滑,几欲跌倒。就见长廊对面的窗子里,藤君和小楼清清浅浅的影子安静地伫立,像两张薄薄的剪纸。他坐在灯下,看着腕间那淡绿色的缎带,神色恍惚。小楼似乎有些着急,在他身后又是咬牙又是跺脚,他全然不顾。她很失望,眼睛死死盯住他手腕上的缎带,欲言又止。
藤君神色忧伤,把那缎带取下来,迎着烛火细细地瞧。他的声音似经过月光的洗涤,干净而透明。他说,我第一次见她,受了很重的伤,她就撕了自己的衣袍,拿了这缎带为我裹伤。
象牙色的月光,温柔地覆在那浅色的缎带上,泛着粼粼的光。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去,声音有如一朵花的叹息。他说,她以为她可以伴我度过千年,甚至求我为她织了续命衣。山中寂寞,她终于还是倦了,她终究不是妖,人世百年,于我不过一瞬,于她,却是一生。
小楼哀伤地看着她,公子还在为鹿公子之事挂怀么,小绿将他托给公子照顾,公子谨守诺言,已是仁至义尽,不必介怀。
藤君的神色依然淡淡的,手似是一滑,那淡绿色的缎带就滑入了烛火中。小楼一声惊呼,他却是怔怔地,并不去接,直到那缎带转眼化为灰烬,他的眉间才开始有笑,只听他低低叹息一声,不过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何必再留。
小楼怔仲,一时呆呆地,看着烛火里似有大团的藤花腾空而去,花香袭人。许久,她才绽开一抹微笑。
藤君亦微笑,理一理烟绿色的衣衫,纹理间有水纹状的波纹浮现。他长身而起,推门而出,说,走吧,去找回那只闹别扭的小兽,几月不见,倒想它得紧。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闲闲地向我藏身的地方瞟来。
我一惊,缩回阴影里,脸上有花朵开始燃烧,急急地奔回屋子,关了门,骨头里有小鹿咚咚咚地来回奔跑。我烦得要死,只想把它从靠近心脏的地方揪出来,狠狠地掐死。门外的脚步声近了,我的呼吸逐渐急促。那人却似在门外徘徊,脚步声有如莲花的开落。我捂住了耳朵不敢再听,许久,那声音渐渐远去了。我就怔怔地睁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看,心里却明白,是藤君来了。他身上的气息如此清冷,再不会有第二人。
我躲在被子里偷笑,迷糊间沉睡过去。梦里又被那人气得牙痒痒,鼻间全是藤花的清香。我窝在他怀里,揪住他的衣襟,扬起拳头呲牙咧嘴,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啊,我最讨厌动物了,你敢说你是动物看看。他好笑地看着我,轻轻敲一下我的额头,笨。我百思不得其解,就见他拿了藤花去喂小兽果然。他的手指轻轻一动,就有紫色的花朵自掌心飘落,悄无声息。我目瞪口呆,想到我师迷人笑容,又想到我大哥说,果然兽喜藤花,觅藤花生处而生。心下顿时恍然。
醒来,摸一摸眼角,有藤状植物一样摇晃的眼泪。我把手指插入长发里,又哭又笑,悲喜交加。我的美少年并不是什么谪仙人物,不过是一只不喜笑不会老不会死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藤花精。我师定是早已见到我们多年以后的天人永隔。他执意要让我发现这其中隐秘,却不能泄露天机。他如此忧心,我却没心没肺,直到最后才明了他用心良苦。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呀,我是个忧心的小姑娘。我只要我心爱的少年来敲开我的门,我就可以像猫一样满足。
我笑着,梳洗完毕就坐到窗沿上开始等待。我的头发很长,笑容很轻,我摇一摇小腿就会有浅色模糊的花朵落下来。我的衣衫上覆盖着飞鸟模糊的影子。它们就像一条通往我的蜜色未来的幽暗小径,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