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命》夜樵

46、第 46 章

　　苏杰第一次同安娜见面的时候还是随便穿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令安娜有一些嗤之以鼻，但是不知道是今天阳光有些柔和还是安娜从没有在白天遇到过苏杰的缘故，他的身体竟然被一丝微微的光笼罩着，天晴一脸惊恐地样子扯着他的衣角站在他后面，也被这样的光感染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安娜眼里都在发光。

　　安娜原本晃晃悠悠地站着，看到苏杰——这个第二次又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拉起来的男人，他拦在天晴前面的身影坚定伟岸，安娜突然有了底气，站直了身子，这才仔仔细细把苏杰究竟是什么样子给看清楚：微微有些长的、堆积在眉头稍稍上一点儿的刘海细碎蓬松，看起来很干净，在阳光的照射下浅浅的反衬着光泽，光影淡淡匀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不是雷厉风行的样子，也不是平平无奇的样子，而看久了非常舒服的样子。今天穿着的浅蓝细格衬衣同那天晚上两人遇见的时候非常不一样，手腕处松松挽起，简洁略带美感。他一只手轻轻垂在下方揽着天晴的小肩膀，另一只手举在胸前，为了防止艾迪再次冲上来夺走孩子。

　　安娜只看了一会儿，注意力马上就转移到艾迪身上去了。这个男人和苏杰的样子大相径庭，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扔到路边去，别人就会当真以为他是个乞丐。安娜缓缓地走近他，行尸走肉一般，隔老远就已经伸出了双手，好像要把艾迪捏碎吃掉。她一边往前逼近，艾迪就一边躲，退到墙边，实在是没有退路了，艾迪才被安娜一把攥在手里。

　　但是奇怪的是，她并不在意艾迪，而是在他身上翻上翻下，像提着一个包正在找东西一样。疯魔似地找了半天，她才颤颤抖抖地问：“小艾米呢？”

　　艾迪瑟瑟发抖，面色愁苦黢黑，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抽动着，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安娜见他不说话，狠狠地摇晃着他，问道：“你说话啊！小艾米呢！”

　　苏杰在一旁听懵了，他不知道安娜是来干什么的。他不过是像平时一样刚好路过这里，阅人无数的他一眼就看出来，刚才这个在快速奔跑的男人手里抱着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于是他赶紧追上去，把男人给制服了。至于为什么安娜会在这里，他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小艾米，听起来是一个小孩子的名字。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天晴，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脱离出来，正在胆战心惊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小艾米在哪里？你把她还给我！”安娜终于疯狂地尖叫了出来。

　　把她还给我。苏杰好像有些猜到了其中的意思，小艾米应该是安娜的很重要的人，但是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夺了去。

　　“艾迪！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艾迪依然耷拉着脑袋，整张脸比刚刚更黑了。

　　安娜气不过，狠狠地甩了艾迪一个巴掌。尽管脸黑黢黢的，还是可以看到艾迪的脸上突然肿了起来，变成了微微的紫色。艾迪因为被安娜狠狠攥着，无暇顾着自己的脸，任由它红肿了起来。

　　这一巴掌总算把艾迪的嘴撬开了。他的声音想起的一刹那，安娜觉得很陌生，这真的是那个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男人？听起来为什么这么不一样？

　　“艾米没和我在一起。”艾迪囫囵吞枣。

　　“说清楚！”安娜嘶吼着：“那她在哪里？”

　　“她不在……不在……”艾迪依然吞吞吐吐。

　　安娜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不想继续听下去，但是强烈的欲望又逼着她听下去。

　　“她……不在了。”艾迪终于说完整了。

　　不在了？不在了？安娜一开始，还在质疑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后来她才想明白，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意思，这个世界上，不在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为什么？”安娜像突然被抽空一般，双手垂下来：“怎么不在的？”

　　艾迪顿了好久，才回答道：“卖了……逃走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在这个十一区，我一个低等人，就算抱着偷走的高等人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刚来的时候，没有钱，没有地方可去……你这不能怪我，我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孩子不就是一个孩子而已，没有了还可以再生，反正你是高等人，你还可以找高等人再生，你还可以生高等人……你不怕，你比不得我们这些人。对，对！你凭什么指责我？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作为一个高等人，有丝毫考虑过我们这些低等人是怎么生活的吗？”

　　“艾米，艾米……她身体健康，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有钱人家要花钱买她的器官，给我一大笔钱……我要活下去，是不是？她那么小，让她感受这个世界的苦难干什么？你说是不是？”

　　安娜惊呆了，她竟然没有想到，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到头来将所有的错事都推在她的身上。她也没有力气同艾迪理论了，步子跌跌撞撞往旁边的墙上一摊，就在艾迪准备趁机逃走的时候，苏杰突然上来狠狠地把艾迪按在墙上揍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离安娜很近，艾迪的单方面挨揍几乎就发生在安娜的眼前。她看见苏杰红了脸，眼眶也是红的，非常激动，下了狠手，一刻也不停地抡起拳头就揍上去。直到艾迪都快不行了，安娜才终于反应过来，上去抱住苏杰，把他拦了下来：“别打了！他死了你不好交代！”

　　苏杰这才停下手来，即便是被安娜抱走了，他还是指着艾迪的鼻子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做了些垃圾事，还在那里怪别人！我打死你这个窝囊废！”

　　在离开的时候，安娜只是轻轻看了一眼艾迪，面对这个曾经她爱过的男人，她已经没有一点儿怜惜了，甚至没有上去扶他起来，或者给他擦血。她心里清楚，这个男人不仅毁了自己的生活，也毁了她地生活。但是他潦倒沦落，永远也不会拥有未来了，而安娜即便是整个人生都被这个人渣改变，也还是下定决心要好好活下去。

　　离开之后，苏杰送安娜和天晴回家，这才知道原来天晴是安娜的养子，艾迪这个人无非是尝到了甜头，想要再偷一个孩子卖掉，去捞一笔，没想到刚好偷到了天晴，又刚好遇上了苏杰。安娜心里很感激他一而再地帮了自己，硬要留他在家里吃饭。到了房间之后，苏杰才发现那只是一个杂货间，堆着很多东西，一张小床靠着床边而放。苏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问：“你们两个人住这里吗？”

　　安娜窘迫地点头。

　　“去我那里住。我哪里还有空房，够你们两个人住了。”苏杰爽快邀请。分区之前他是搞重工的，后来因为分了区，他手上所有的项目都不归他管了，他就只好带着一些想跟着他的人另谋生计，索性之前有很多积蓄，大家伙一起租了还不错的几套房子住在一起，苏杰因为身强体壮在十一区当起了巡警——不是正式的区警员，职能同安保人员差不多——所以一有事情，他总是会第一个出现。前不久有个兄弟找到了包住的工作，刚好空出来一间房没有人住。

　　安娜面露难色，想了很久，还是摇摇头。

　　“我付不起房租。”安娜苦涩地笑了一下。

　　“不需要你付。”苏杰二话不说，已经打电话叫人来帮忙搬东西了，自己也一边说话一边开始上手去帮安娜收拾东西：“你住进去就可以，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来。”

　　当天晚上，安娜就带着天晴住了进去。天晴非常高兴，可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聊聊几年时间里，这是他待过的最好的地方，他最近刚好新学了一个词，叫做人间天堂，这个有一张大床的，空间较大的简洁的小房间就是他眼里的“人间天堂”，他手舞足蹈地在地上打滚，嘴里不停地欢呼着。

　　安娜生怕天晴把地板滚坏了，连忙拉着他。苏杰一边往房里搬东西一边道：“没事，让他滚。”

　　因为人手足够，所以没多久就收拾妥当了。安娜谢过了来帮忙的所有人，又特别谢谢了苏杰，等他们各自回房间后，就关上门开始整理一些其他东西。

　　天晴依然是忘我地在地上打着滚，安娜气恼了，这个孩子怎么说也不听，于是大声喊：“艾米，你快站起来听到没有！”

　　喊出口的一瞬间，她的动作就停在了半空中。艾米，艾米，好久没喊这个名字了，艾米刚刚丢失的时候，她把所有的东西都起名叫艾米，花叫艾米，草叫艾米，猫叫艾米，被子、枕头、茶几、茶杯都叫艾米，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艾米孩子家里，她还能想起这个名字。后来，她被逼离家之后，就再也不喊这个名字了。她知道她已经离艾米远去了，过去的生活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今天，猝不及防，她的日子突然又被艾迪搅了一把，虽然她好几年的时间都在惦记着艾迪和艾米，她早就劝自己放下，但是放下是放下了，却总是找不到对过去的交代，她不知道从哪里交代，也不知找谁要一个交代。今天，在短暂癫狂到接受现实之后，她终于交代了过去，艾迪和艾米，在她的世界里都成了粉末，随着今天的风消散了。

　　而此时此刻，以为自己无比坚强的她，还是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