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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昨日重现。 ...

  •   暗黑世界里,浑浊是主要色彩,无论是阴翳压抑的低空,还是枯败田地里的简陋稻草人,都蒙着一层铅笔灰。

      在这印象派大师用黑白胶卷呈现出的末日风光之中,老百姓生活得十分辛苦,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度过每一天。

      伊露娜坐在冰凉的板凳上,嗫嚅着干瘪的嘴唇,眼睛被木桌中央三颗煮好的玉米深深吸引,显得魂不附体。

      她刚把脏兮兮的小手伸向铝盆,她的妈妈瑟薇就立刻做出凶巴巴的表情,把女儿的手指轻轻拍向一边:“等你爸爸。”

      “爸爸呢?”伊露娜满腹委屈地揉了揉她一点都不疼的手,用充满懵懂的黑黝黝眼睛,袒露柔弱般朝她妈妈眨弄。

      “你看我也没有用啊,伊露娜,爸爸在外面田野里干农活,我们说好了,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你忘了吗?”

      瑟薇把手臂横叠在桌上,充满温情的干黄脸孔撇向女儿那边。

      她发现女儿听到这话之后将小脑袋耷拉了下去。

      于是,她用勺子为女儿打了一点玉米汤。

      将清澈见底的汤推到女儿面前,这个从不为困苦生活感到无助的女人,悄悄捏了捏发酸的鼻子。

      她的女儿继承了她和丈夫最好的基因,拥有旺盛坚硬的黑发、不像农家女孩儿的白皙,以及黝黑质朴的眸色。

      迦托奥联合王国一直坚信,像拥有这种外貌的人是最容易成为神之选民的,但当时迦托奥联合王国的军队还没收复这边。

      这个叫勒里的小镇破败不堪,它曾是迦托奥联合王国邻邦的一个边境小镇,以畜牧业产品较为出名,镇上人人安居乐业。

      瑟薇握着盛了清汤的勺子陷入回想,他们在勒里不算是最穷的。

      因为,他们还能在镇里仅存的几十口人里,持有自己的农田。

      镇子的一部分现在成了食尸鬼的领地,另外这一边由几十口人里最强壮的男人守卫。

      他的丈夫,里布尔是生产队的一员。

      生产队负责在有限的粮田里耕种,勒里自建的卫戍队就负责看守一道横切了整座小镇的木栅栏。

      木栅栏上镶满了白银倒钩,这样做的好处是为了防范食尸鬼中的头人,吸血鬼的。

      这种生物很是神秘,它们拥有不亚于人的智能,且能飞翔。

      卫戍队的人曾看到过这样的生物,某一位绅士打扮的削瘦男人,手持狩猎棒、头戴高礼帽,穿着紧缚小腿的精致马靴。

      那样一个人,出现在邪恶肮脏的食尸鬼中间时,任谁都不会看错。

      所以,最近勒里的情势很危急,甚至有人不顾劝阻逃脱了。

      瑟薇想到这里,瘪起嘴摇了摇头,想把传闻中出现的恐怖男子的身影遗忘,但视线还是忍不住落到了壁炉上空荡荡的一片。

      那儿原来摆着个白银烛台,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但为了防御吸血鬼,她只能忍痛把那烛台贡献了出去。

      “记得,你一定不能一个人靠近栅栏那边。”瑟薇手里的勺子画了个圈,最后指向女儿充满了疑惑的眉间。

      “为什么呢?妈妈?爸爸经常带我去那里玩,我从来都不会一个人啊。”

      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像一朵腐坏地表下伸出的花。

      它干净洁白,与周遭污秽的土壤生长在一起,未受其玷污却因此滋生。

      瑟薇突然变得迷茫了,她在听到女儿的发言后,脑子很乱。

      现在的勒里镇,是个小到邻里间会被打鼾声彼此打扰的地方。

      为了加强防御,许多独栋房子里都布置了燃爆物,剩下的人聚居到一起。

      瑟薇一把拽住她女儿的手,有些粗鲁地将她拉进怀里,再小心翼翼地捂上她的嘴巴:“你说什么?伊露娜?”

      伊露娜惊恐地吸了吸鼻子,妈妈手上温热且熟悉的气息,让她在被吓得尖叫前,努力克制了下来:“妈妈,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问,你刚才说了什么?是和你爸爸一起,‘经常’去栅栏边?”瑟薇将她转了个身,焦急地盯着不知所措的女儿。

      她抬起柔嫩的小手,先是抓了抓棉布睡衣上的肩带,然后挪到耳边挠着:“是啊,爸爸有时会带上我,去那边散步啊。”

      她眼睛里流露出“妈妈,你怎么了?”这样的疑问色彩,瑟薇脸色苍白,她端起玉米汤碗,手一抖把汤洒到整张桌。

      “有没有去见,什么人?小声告诉我。”瑟薇压低脑袋,尽量放缓语速道。

      人?栅栏的对面还有人?

      “哦,有的,妈妈,一位戴礼帽的叔叔,每次见到爸爸,都会给他一瓶饮料喝。”瑟薇的脸垮了下来。

      “饮料?”她含糊地问。

      “是的,红红的,像是葡萄酒。我问爸爸能否让我喝一口。”说到这,小伊露娜撇嘴露出个委屈的表情。

      “伊露娜,现在,抱上你的布偶,我们马上离开。”瑟薇提起打满补丁的长裙,将一只破熊布偶塞给女儿,她开始翻箱倒柜。

      伊露娜抱着布偶,肩膀不住发抖:“妈,妈妈,我们不是还要等爸爸回来……”她瞥了一眼桌上仍冒着热雾的铝盆。

      “不,没时间了,伊露娜,你现在把那三颗玉米装起来。”伊露娜发现蹲在柜子前的妈妈动作很急促,她在收拾一些东西。

      一些值得她带去另个可供人类居住之地的财物,一对银手镯和一条金项链,还有若干她从没见过的小颗粒金币。

      “别磨蹭,快点。”瑟薇转过脸,在屋内烛光没有波及的地方,伊露娜只够看到阴影里,妈妈焦急甚至有些暴怒的侧身像。

      伊露娜费力地把她稍高于桌面的身体垫高,用粗短圆润的小手拉来铝盆,眼睛里有泪水在晃动,她盯着三颗玉米抹了把泪。

      瑟薇打好了一个包袱,在她重返餐桌时,伊露娜已将玉米装进小布包,母女两个像是准备旅行去的游客,她努力挤出微笑。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试着忘记爸爸,知道吗?”

      穷人想要活下去就不能相信幻想,勒里的最后时刻要来了,比她想象的快。

      伊露娜什么都不明白,她根本不清楚,爸爸和一个栅栏外,风度翩翩的绅士交谈,有什么可怕的?

      为什么妈妈要这样说爸爸。

      但是,瑟薇清楚,大概从两周前开始,她的丈夫,每晚农忙回来,都会用宏亮高兴的语调和女儿及自己说话,脸上看不到一丝疲惫。

      她当然也知道,邻居卢梭太太的丈夫,每晚都会像条死狗似的,拖着接近半死的积劳之躯,跌跌撞撞地爬回来。

      十个人,养其余几十个人,还是在这种受到死灵污染的土地上耕种,无异于和死神赛跑。

      他的丈夫在两周以前也是那种让人担忧的状况,瑟薇每次看到里布尔更显憔悴的脸,以及厚重的黑眼圈,她都心疼得要死。

      一定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在了他丈夫身上,也许是不想活活累死,也许是抱有想活下去的信念,他和不洁之物接触了。

      瑟薇是个普通的农妇,她不可能知道那个黑色礼帽的家伙,是什么来头?是不是真的和传言中说的一样。

      当然,那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镇上,来的不怕死的资本家,用狡诈的语言向他丈夫推销了某种保健品。

      由于那种保健品含有禁药,他才会在人迹罕至的时刻,跑到栅栏边上朝农夫推荐这商品。

      可能吗?瑟薇问自己。

      她想要相信,但又觉得荒唐,在暗黑世界里,这样的事情发生几率很小。

      除非是把资本家的身份转换成吸血鬼,那么,关于保健药的那点解释才符合逻辑。

      “我永远失去了我的丈夫。”瑟薇内心当中的悲痛,是她年幼的女儿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当她推开门,发现她丈夫正和颜悦色地抬起手时,她的女儿毫不理会她刚才的教诲,一头扎进了父亲怀里。

      里布尔刚下工,沾满泥土的靴子意味着他根本不可能靠偷懒,才能保持像现在这样一副刚去参加完酒宴的潇洒模样。

      “你回来了?你在门口干什么呢?”瑟薇急忙把包袱扔到门后,她用手拽着裙子,使劲儿擦了擦,微笑着问。

      里布尔却只顾着低头,摩挲女儿柔润的黑发,再将草帽戴到她头上:“是的,我回来了,亲爱的。我当然是,正准备敲门啊。”

      “爸爸,妈妈说从今天开始,要试着忘记你。”女儿抬起小脸,满腹委屈地对她的父亲,抱怨她母亲是如何的独裁、自私。

      “妈妈还让我们把玉米带走,不给你吃。”瑟薇呆若木鸡地看着笑意盎然的丈夫,以及她懵懂无知,只知告状的可爱女儿。

      如果是平时,这大抵是为人伦者最乐于看到的场景,可现在,这场景里到处充满了阴毒,与它表面的明媚只有一线之隔。

      “你怎么说?是认为我回来得太晚了吗?”里布尔并不生气,她拍了拍女儿的头,温柔地拉起妻子的手,和她四目相对。

      他仍是当年初见他时,朝气蓬勃的样子,眼里没有血丝,眼袋平坦毫无疲惫,就像是以前每个在这镇子里生活的年轻人。

      “我们必须好好谈谈。”瑟薇想到了他们相遇之时的点点滴滴,认为两人婚礼当日有关有难同当的誓言,应当始终奏效。

      她丈夫露齿一笑,将靴子在门前脱下,注意到不让任何泥水滴落室内。

      他的女儿一直抱着布偶,站在旁边注视着父亲。

      “你今天很奇怪。”里布尔摇头笑说。

      “是你很奇怪,里布尔。你变得不一样了,我知道你有些话想要对我说。”瑟薇眼中是慢慢拉了张椅子坐下的丈夫。

      为了安慰仿佛有些难过的妻子,里布尔挪动椅子向她那方靠近,不经意间,他瞥到女儿肩上的小挎包和桌子中央的空铝盆。

      “哗,还真是要离家出走啊?亲爱的,你究竟怎么了?”如今年景,考虑妻子外遇的男人都是傻瓜,那怎么可能呢?

      如果没有里布尔做工,瑟薇偕她女儿有很大几率在两周内饿死。

      “我是说,当着女儿的面,我们应该开诚布公。”瑟薇下意识地躲开了丈夫伸来的手,他原本是准备抚摸妻子脸庞的。

      “你说的话,我不太懂。”里布尔收回手指,瑟薇亦从那指尖上看到了她永远都不愿相信的铁证,那有一些未干的血迹。

      “你现在是以人的身份坐在这里,还是以某种怪物的?我希望,你仍是那个保有清醒神志的里布尔,伊露娜正看着你。”

      瑟薇凝视着丈夫起初疑惑不解,而后又渐渐绽放笑意的眼神,他笑着回望站在门口不动的女儿:“你觉得呢?我变了吗?”

      伊露娜没吭声,她都听不懂爸爸妈妈在说些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他们要吵架。

      这在模范夫妻的相处时日中,很难见到。

      瑟薇的脸上溢出苦痛之色,她不忍心继续看丈夫以绝不平衡的姿态,存在于这间温暖破旧的居所中,于是她痛恨地吼了一声。

      “里布尔,你这个该死的吸血鬼!你怎么能受坏人的蛊惑,去喝鲜血啊!”她保持了相对较低的音量,以确保不被外人听见。

      里布尔好奇地眨了眨眼,面对妻子这没来由的一声咆哮,他如坠云里雾里,喃喃说道:“亲爱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瑟薇绝望地坐在木椅中,单薄的臂膀因悲愤而瑟瑟发抖,她多想自己是冤枉了丈夫,但他们毕竟一起生活了很长的时间。

      夫妻相处时明白对方的微表情是一件挺重要的事,所以,瑟薇敢发誓,她在丈夫眉间的不解之中,看到了淡淡的轻蔑。

      “对不起,里布尔,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我被人们关于镇外吸血鬼出现的谣言吓坏了,神经太敏感。”她低着头起身。

      里布尔稍抬视线,顺着她妻子拔高的身影仰起头:“就是,瑟薇,你太大惊小怪了,难道我做过什么让你怀疑的事吗?”

      “吸血鬼是他们为了吓唬想要逃走的人编的,怎么可能有那东西看得上咱们这不毛之地?”里布尔和蔼可亲地说道。

      在妻子离开他身边之际,还尝试伸手揽她的腰,但对方行迹匆匆,仿佛是迈出那道门后,就不可能再回来。

      实际上,瑟薇做了半辈子好好妻子之后,唯一敢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就在今晚了。

      他的丈夫只是个农夫,没理由会觉得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会因为一个地方是否富足又是否不毛之地而决定染指与否?

      “我可怜的里布尔,那怪物该不会蛊惑你说,这镇子里,你是唯一值得被拯救的?你怎么那么傻?”她的里布尔已经死了。

      现在桌旁的那个怪物,他茹毛饮血,撇开里布尔枯败的皮囊之后,应是传说中描绘的獠牙疯长的长毛怪物。

      “但我必须保持镇定,我不能让它看出,我是去寻求卫戍队的帮忙!”她颇为平静地走到门前,低头看了一下小女孩儿。

      “妈妈,我们……”“宝贝,让我夹住你。”她的声音很小,在弯下腰张开手肘之时,她确定伊露娜听见了这话。

      “可是,妈妈。”小女孩儿歪着头,往她妈妈身后的一处浓重影子看去,那影子显然越拔越高,像乌云压境时那般扩大。

      “没有可是。”瑟薇摸到了女儿柔软的小身体,她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撇弃不要,唯独伊露娜,她希望女儿能活下去。

      “可是,可是……”由于紧张,伊露娜只顾盯着妈妈肩后,连话都说不清楚。

      乌云的真貌是伊露娜从未见过的。

      腥臭浓重的臊热味儿,顺着那东西的每根鬃毛往外飞窜,它冰冷的身躯却能让地板结出一层冰痂。

      瑟薇觉得肩头有一点凉,再下一秒,她见到自己正在喷血的断颈,出现在了视角下方。

      意识迅速流逝之时,她勉强依靠飞离身躯的头颅,对她吓呆了的女儿露出一丝微笑:“快跑,我,我的,伊露娜。”

      “可是,爸爸,爸爸长出尖牙了……”伊露娜望着跌落地上的头颅,终于将后半句话吐了出来。

      她看到,一扇从那体毛旺盛的怪物身边,溢出的阴影之门,正冒出滚滚浓烟,朝她越压越近。

      妈妈挺立未倒的身躯,扭动了两下,突然揉成一团抛进了阴影里。

      “你为什么要这样?”怪物充满悲伤的声音,在阴影之门后杂乱响起。

      “伊露娜,快到爸爸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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