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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CHAPTER 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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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过了一个世纪,当她睁开微沉的眼眸,发现自己的手轻抚着洁白的被子,她下意识地拽了一下被角,有些冷。在沉沉的睡意中她挣扎着,闭上眼睁开眼,如此反复。她看到床靠着窗边,窗子被密实的厚重布帘彻底遮挡,透不来一丝光线。于是,她计算不出时间。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记忆开始复苏。她想起了齐筱玉那张写满温和与善意的脸。
推开被子,坐起身来,她发现自己的浅紫色外套被除了下去,身上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色针织衫。她望向屋子的另一侧,在阴暗中看到一个人,她用力眨着眼睛,以抵消刚清醒时产生的模糊感。那个人的轮廓很熟悉,他的动作姿态很像她白天在唐念的诊所等候时看到的报纸上登载的巨幅照片里的样子。当她的视力渐渐恢复,她确认自己还是在那个高档酒店的房间。只是,这里没有齐筱玉,也没有孩子。只有那个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面的男人。
“你醒了。身体感觉好一点了吗?”该怎么评断这个声音呢?那是一个男人尽量压抑出的平静而冰冷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陌生。
她凝望着他被阴影覆盖的脸,甚至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她看到的轮廓是俊美而飘逸的,五官却迷离而朦胧,她说:“我,很好。”这似乎是很平常的对话,纵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谈话对象正刻意筑起一堵足以将两个人隔离开来的围墙,她的语气还是平静自然。
他缓缓站起,修长的身体在屋子里走动,来到她的面前,将一杯纯澈的水递给了她,说:“喝点水。你躺了这么久,该渴了。”
她口干舌燥,唇似乎要裂开。正当她思忖着那究竟是酒精还是其他药物的功效之时,那清泉般的水被送到了她的面前,她接过来,喝了一口,一切不适都在缓解。有了水的滋润,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又都开始正常运转了。她没有迟疑,或是担忧一下该不该再接受来自别人的食物和饮品。显然,她对他是全然信任的,纵使是在如此毫无预兆而奇特的会面契机下。她仰望着他的脸,看到没有温度的表情,看到白皙的皮肤、清秀的眉宇、灵动而水润的眸子和单薄的嘴唇。看来她还是很擅长抓重点的。这些她在素描画里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只是在她画中,男人的眼是明朗的,而眼前人的却是冷漠而阴沉的。
他站在床边,纹丝不动,他说:“筱玉说,你想见我。”
她双眉微蹙,说:“齐小姐呢?”
“一大早她就带着孩子出去了,说是要透透气。”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从来未与她分离过,又或者是从来都未与她相识过。他看了一眼左腕上的手表,淡淡说道:“现在是早晨八点。我想,也许你很想知道时间。筱玉说你昨晚来找她,没聊几句就身体不适,后来竟然晕倒了。你现在感觉好些了?”他用的是关切字眼,可是目光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变了。这是她的第一感觉。可是这并没什么,她自己不也变得面目全非了吗?岁月的刀最喜欢雕刻人类的灵魂,将灵气和锐气一一剔除,将不必要的东西塞进去,比如事故、功利、恨意。齐筱玉告诉他的理由让她哭笑不得,她在思忖着那个她本来还稍稍有些好感的女人是否只是想制造一个让她和尤殊波见面的机会。这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也太没必要了。因为,即使见面,她自知也不会多说什么。有些东西,压抑在内心就好。即使见面前演练过一万次,真正四目相对的时候势必会忘了烂熟于心的那些台词。实际上,在那个清晨的美妙时刻,初静不知道自己该对面前的男人说什么,这让她惶恐,又让她心平气和。她发现,只要望着他的脸,纵使那表情是如此的冰冷,她的心境却还是能够平和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已经失去耐性了。
她眨眼,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还是觉得冷,张口说道:“我好多了,已经没有不舒服了。很……感谢齐小姐留我在这里过夜,我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这些话你可以等她回来的时候亲自对她说。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的好。你说呢?”他的语气忽然有些咄咄逼人,目光也瞬间锐利起来,但那种锐利又迅速消退,他说:“唐念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是和你见面了,你告诉了她一些希望让我知道的事情。于是,我才知道她竟然一直在找你。其实,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那次大火并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起码不会像唐念说的那么严重。毕竟我不是韩丁也不是韩小艾,面对大火,我毫发无损,会有什么伤害?我想,当初你既然走的那么决绝,一定有你的考虑。我不会怪你不接我的电话,不和我见面,因为我们一直也不过是朋友而已。而且,你那时候也生病了,情况很不好。”
这话合情合理。如果当时她可以见得到他就好了。可是,尤殊波一直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套在一个牢笼之中了,也不知道外界的人想要和他接触有多难。她尝试过,她甚至希望在临行的火车站能见他一面,那些希望抑或是奢望都落空了。她想也许是吴朗或是田小星从中作梗,总之尤殊波不会不理她。而今她深刻地明了这一点,但她更深知另一个事实,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一文不名地在地铁站唱歌的街头艺人了。他是一颗闪亮的星,万人瞩目,众人爱戴。她只是个精神崩溃过几次的病人,她不该成为他的污点。她能感受到他眉眼之中的伤,她有些难过,说:“我一直觉得,欠你一个解释。也许有些事情你希望我说清楚。”
“没必要了。我不想提已经过去的事了。四年过去了,我们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轨迹。我不再是那个会为了等你下班而在寒风中站一个小时的尤殊波,而你也不会是那个在夜里为我埋头织围巾的初静了,不是吗?但是,你还会回到C城,也许是有放不下的事吧?让我想想,会不会是因为韩丁?”他知道是某种黑色情绪发作了,大抵那就是嫉妒吧。他嫉妒了?他不想承认。只是自己说出的话里却着实满是酸涩。
她纤长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床单,一听他提到“韩丁”她就难受。她记起四年前和他争吵的画面。在海景别墅区,凌晨,他苦等在那里,她下楼去找他,他第一次很不理智地质问她,她因为觉得被误解而反唇相讥,于是结果只能是不欢而散。她记得,那次争吵只有一个主题:韩丁。她叹息,说:“何必提一个已经作古的人呢?你说,你不在意过去的事,却又处处在提过去。”
“是啊,是我一直在提过去。”他冷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开始振动。他选择无视,“如果你希望见我的目的就是想解释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的话,我想已经没必要了。能够再次见到你很高兴。”最后那句话温柔了很多,却有着挥之不去的礼节性和敷衍的味道。他想离开了,显而易见。他绕过她的床,站到窗边,将厚重的帘子拉开,细密而灿烂的阳光流泻而入。
她觉得刺眼,本能地用手挡住眼睛。她以为,最柔软的阳光其实也是利剑。有些事有些人,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她自然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向隅而泣的软弱女孩,但她也未见得坚强到了多么深刻的程度。看到他的冰冷表情,她有流泪的冲动,却又必须忍住。因为她知道,眼泪对于自己和别人,都是负担。
他却愣住了,缓步上前,他定定地站在她身边,向她伸出右手。
她被他的举动吓到了,那是亲密的预兆吗?在过去的四年里他们没有做过任何肢体接触,她却从来没有忘记以前他的手捧着她的脸庞时的感觉。
他眯起眼睛,专注地望着她,眼眸里有一丝惊诧,甚至可以说是恐惧。手轻轻抬起,他的指尖碰触到她的额头,将她的刘海抚到一边,捏起一根发丝,说:“你,有白发了。”
后面还有很多。这话她终究说不出口。正如她的心生了病一样,她的头发也病了。她不喜欢梳头,因为曾经乌黑而没有任何杂质的颜色已经消失不再了,她知道银丝越来越多,所以断然不会再留长发。她叹气,说:“可能……是没休息好。”
他闭上眼,又睁开,拇指和食指同时用力,将那根白发狠狠地揪了下来。然后他长舒一口气,就仿佛剔除了一个完美艺术品的唯一瑕疵一样,他觉得安心。
她感觉到霎那间的刺痛,忽然意识到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她凝眸望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喉咙似乎被梗住了,并不是因为他带给她的疼痛,而是因为她对他千丝万缕的感情,那些情愫如同钢琴线一样把她的喉咙牢牢缠住,让她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她能感受到他的愤怒、无奈和不能释怀,她甚至知道他其实多半并不怪她什么,只是一切都已经这个样子了,谁也不能做些什么了。就这样了,也许,一切就这样了。我来,于是我见到你,我去,于是我们再度分离。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离开的时候关上房间的门。他告诉她说既然身体不舒服不如多呆一会儿,也许齐筱玉就要回来了。然后他走了出去,却站在门外久久都不想挪动脚步。难道他从昨晚接到齐筱玉的电话之后就立刻赶来,一直在她的床边等了十几个小时,只是为了说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他越来越搞不明白自己。有的时候,语言并不一定会忠于内心所想。也就是说,语言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背叛思想。他多想冲上去抱住她,说:“小静,你还好吗?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可是,他竟然没有那么做。终究,他长叹一口气,离开酒店,打了一辆出租车。
他来到经常光顾的拳击馆,馆长见他来了,露出如往昔一样的微笑。他在更衣室脱下衣服,无意间瞟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身材,仍旧不甚满意。穿上淡蓝色运动紧身背心,戴上拳击手套。他忘记自己从什么时候爱上打拳了,大抵是从吴朗为他安排健身课程开始的。他想要自己变强大,不愿意再以一副病弱书生的姿态示人,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坚毅不可欺的人。他的目的似乎渐渐达到了,在他的世界里,除了齐筱玉和储千一之外,所有人都和他刻意地保持着遥远的距离,这让他觉得很舒服。即使想田小星那种企图走进他世界的人也永远都不可能如愿。
他一遍一遍地击打着沙袋的同一个位置。他知道每次发力都会给他带来通畅淋漓的快感,只是有时候包裹在拳击手套之下的双手的温度却得不到释放。他没有教练,以前是有的。直到他掌握了各种技巧,并且已经不再虚心地听取那些所谓的专业意见。他每次来这里除了做重沙袋练习就是找人对打。工作太繁忙了,所以他每个月最多只能来这里两次,馆长倒是很喜欢他这种客人,不让人费心。
当有人从身后渐渐向他靠近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奇怪,他甚至可以猜出那个人是谁。因为他刚踏入这里的大门,馆长就已经掏出手机了。他所知道的是,他作为一颗高高在上、闪闪发光的明星,行踪之类的个人事宜其实是完全没有隐秘性的。
“小尤,我找了你很久。”那个声音对于尤殊波来说有些陌生。因为吴朗似乎有一阵子没在他面前出现过了。
“哦。大经纪人。为什么是你而不是田小星?”尤殊波没有回头,而是更用力地击打沙袋。
吴朗站在他的身后,语气很温和,“小尤,这次的事情你闹得有点大了。本来今天你人应该在外景地的,可是你却错过了昨天的航班,然后突然消失。你该知道那位导演有多大牌,因为你的迟迟不进组,他声称要砍掉你的所有戏份。你知道吗?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们很难做。你该为公司想想,也该为自己想想,不是吗?”
“是。”他很干脆地回答道。他非常善于为别人着想,特别是吴朗、田小星还有章程肃这群人。他非常高兴自己能成为公司的摇钱树,并且可以为自己动辄就能赚到比签约金多出十倍、百倍的银子。在现实的世界里,钱就是通行证。这么说来,他到哪里都该是畅通无阻的。
“你能明白就好。小星为你订好了十一点钟的机票,也跟剧组那边解释了半天,说你生病了。这次你不能再迟到。相信我,这部电影会把你带入更高的殿堂,我期待着你获得更高的成就……”
吴朗还没有说完,尤殊波背书一样地接话道:“我的成就就是你的成就。我明白。”
“很好。”吴朗的眸子里是一如既往的狡黠和淡然,他见尤殊波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低声说道:“你再打一会儿,外面有车会送你去机场。下次有空再一起去喝酒吧。”
“荣幸之至。”再一起喝酒?算起来,上次他们一起喝酒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和吴朗在一起喝酒通常都不会有什么美好的回忆,不太美好的事情还是遗忘比较好。他没有回头,但知道吴朗已经渐渐走远了。他把拳击手套扔在地上,将缠在手上的绷带缓缓地脱落。他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挥动着没有任何防护的裸露的拳头,一次一次地击打着沙袋的左下角,直到他感受到每个手指关节都有着爆裂的先兆,他停止了。
无视红肿而破皮的手背,他回到更衣室换衣服。他要拍戏去了,去踏上通往更高殿堂的台阶,这是多么高尚的事情,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