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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蓬山案·九 ...

  •   六年前。
      自平川战后第三年。
      三针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四处都是伤员,轻的伤到骨头,重的几近死亡,宗内长老们基本上没睡过几回,成天都在各个院子里奔走。
      宗内的弟子们不管学龄大小水平高低,全都被拉去充了下手,战战兢兢拿着针硬着头皮往下扎,一天下来精神高度紧张,很快都瘦了下去,平日见了也鲜少谈天,揣着针时刻准备着往病房跑。
      刚经过大战的城市挤不出什么油水,平日里弟子吃得清汤寡水的,营养的东西全都留给了伤员。经常有弟子支撑不住,就倒在了病床前。没过多久就有弟子来把人抬走,换上新的人顶替。没有人来得及替谁悲伤,谁都清楚自己说不准就是下一个。
      好在终于缓慢恢复了过来,伤员渐渐好转,上头及时发了粮饷补救,弟子长老们才终于能松一口气,从精力交猝里缓过神来,能睡到自然醒来,睁眼时不再是没有星星的深昼。
      梅疏同就是这场生死拉锯里撑下来的人。熟知的人走了不少,醒来时再也没有人在早课时候眨巴着眼求他通融一二,考试前也没有人抱着他的手臂央求着要他帮助,睡前听不到絮絮叨叨的抱怨,新鲜事无从分享,就连用膳时身边围坐的鲜活样子,都成了残影,只剩下零星的人,活在沉默的回忆里。
      他们的眼里没了颜色,剩下红肿的眼皮和青黑的眼袋,还提醒着他们那迟来的哀悼。
      多少人从生死边缘爬回来,又跌落到了过去的无尽深渊里。
      没有人办葬礼,他们全都安睡在秋蓬山林中。每年有桃花从树上盛开,看到满林冠盖的盛景,就当是他们还在。
      梅疏同就是在那样灰暗的时候,遇到的方小舟和方江海。
      方小舟是姐姐,方江海是弟弟。被发现的时候,他们躲在家里的空水缸里,睁着眼睛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浑身上下因为饥饿瘦得经不住风,身上穿的衣服早就残破,只发着抖,反复念的只有“妈妈”。
      他们的母亲是名女将,被俘后不愿受尽屈辱,折断了陪伴了一辈子的剑,永远地将剑刃留在了身体中。
      他们的父亲是普通的鱼商,为了妻子义无反顾地拿了矛戈,披了盔甲,骑上马,使上一生叉鱼的技艺,最后堙没在平川漫天的黄沙里。
      满堂春替他们做了检查,发现并无大碍后本欲离开,却被抓住了衣摆。
      方小舟满脸是泥尘,一句话也说不出,拳头却攥得紧,一双眼睛前所未有得明亮。
      她一手牵着方江海,一手攥着满堂春的衣服,张嘴试图发出声音,最后只支离破碎地挤出几字:
      “带..我走….”
      满堂春有些讶异,蹲下问她:“小孩,你可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救人…的…我也..想..”方小舟抬头,“想..想救人..”
      梅疏同没见过那样亮的双眼,分明蕴着泪,却仍坚毅十分。
      “师父,带他们回去吧。”他小声说。
      直到后来他辞离三针,想要折断自己金针之时,都是这样一双眼睛,连同孩童稚嫩的宣誓,让他想起了最初学医的热忱:
      “勿为有损无益之事,勿取服或故以害之药,专以意授护者之幸福。”
      方小舟很粘梅疏同,除了完成平日里的课程之外,其他时间都是赖在梅疏同身旁,多数时间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在他身旁温习药理和练习针法,偶尔也会稍怠几分,躺在席上念念叨叨地和梅疏同分享些身边的琐事。
      方江海更小些,还不太明事理,方小舟每天都把他带在身边去上课,领了饭老是先给他吃,自己再吃剩下的。
      梅疏同在她身上总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他也是小时失了父母,稀里糊涂地被李亦奴捡走,一天恨不得都黏在他身边。发生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乐得和李亦奴分享,看他笑了自己才开心。有了什么好东西都得揣着,第一时间都得先献去给李亦奴,自己就算再馋也舍不得先吃。
      方小舟聪明,又肯用功,学东西学得快。他们那年级的学终考,常常都是她和邹清欢在争榜首。
      方小舟和邹清欢是两个世界的人。邹清欢性子开朗,待人温和,有不少朋友;方小舟常常自己一个人,生活就是三点一线,在学业与弟弟之间来回奔波,偶尔喘口气,却也都是自己一个人。虽说有些依赖梅疏同,其实鲜少要他帮忙,遇到难处也常常缄口不提,暗自想方法解决。
      她们二人却成了关系密切的朋友,方小舟向梅疏同提起邹清欢的次数变得更多,常常是带着笑。纵使她不怎么提起二人的关系,但到底是小孩,嘴上虽然藏得住话,眼角眉梢却早就偷偷地将心情泄露了出来。
      梅疏同也为她高兴。方江海的年纪不断见长,能够自理的东西越来越多,也录入成为了三针的弟子,追随着姐姐的脚步,虽说没有方小舟那样聪明,却也出人一筹。
      彼时梅疏同已经接近可以出师的年纪和水平,闲着无事时,就看着姐弟二人玩闹。
      日子本该就这样过去,直到有一天,邹清欢忽然晕倒。
      那时大家本当她是劳累过度,身子比较弱,并不把这放在心上。但随着晕倒次数的增加,邹清欢的行为变得愈发难以理解。时常在夜里无意识地起身,浑身满是紫黑色的斑点,双目中布满血色。有时是口中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像是在吟诵些什么。
      更有甚时,她会伤害有生命的东西,将室内的花全都捏碎,杀死房内养了许久的知更鸟,甚至遇到夜里出门的弟子,都会冲上前去攻击。
      满堂春担心她知道这些事情之后接受不了会寻短见,尽全力瞒了下来,只叫她知道自己有晕倒的古怪毛病。方小舟和方江海都知道这些事,但他们也闭口不谈,装作和往常一样。
      满堂春查不出邹清欢的病究竟是从何而来,也弄不明白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藏书阁翻找了一周也没有寻到与这相关的病例。江湖朋友问了个遍,也打听不到什么方法。
      直到一个黑衣老妪的来访,才给了满堂春一根能抓的稻草。
      方小舟那日兴冲冲地和梅疏同分享:“清欢说堂主有办法治她的病了,今天可高兴了。”
      她坐在椅子上,双脚在空中荡悠着,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堂主今个儿还和我说,山下有个地方突发了瘟疫,说要送我随队去治疗。”
      “梅师兄,我终于有机会去救人了。”她面上都是喜色,连话都比从前多了起来。
      梅疏同只嘱咐她要千万小心自己的健康,当时没有多想,直到消息传来说方小舟不小心感染了瘟疫去世之后,才察觉事情不对。
      前去的弟子不少,有能力的长老也不乏,若是方小舟不慎感染,定有办法救治。何况归来的弟子回答模模糊糊,像是根本就不太了解这事。长老的言语里也漏洞十分,倒不像是编的谎言,反而更像是不明白内部情况。
      他隐约觉得不对,却又没有证据,不知道从何开始反驳,只得无奈接受方小舟去世的消息。方江海却无法接受,在梅疏同房内哭了一晚,好久都魂不守舍。
      邹清欢的病却一日之间好转起来,重新成了那个健康温柔的邹清欢。
      奇怪的是,此后的每三个月底,都有一名女弟子在夜间消失。平日夜里常听见内院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弄得人心惶惶,生怕自大战之后魔种又再临人世。满堂春特地严禁弟子在丑时之后出门,这种情况却未曾抑制。
      梅疏同越觉不对,于是在某一个第三个月底偷偷出了门,趁着夜色溜到了内院。他吞了天恕长老送给李亦奴的隐息丸,蹲在树上暗中观察着内部的情形。
      让他想不到的是,一名弟子走进了满堂春的屋子,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屋里没有灯,在外头看不见影,他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满堂春的屋子从来都不让杂役打扫,从前梅疏同只当她是体恤下人。如今一看才觉得诡异万分,奈何满堂春守得紧,他寻不到机会进屋,一腔怀疑也无法得到证实。
      直到一日满堂春有故下山,他将夜来香与水仙凝成香丸,悄声熏在院内,借着守卫们昏迷的空子溜进了满堂春的屋子。
      那屋子里再寻常不过,一派普通的装扮,没有他预想的血腥味道,也没有他脑海里的尸骨成山,没有密道,也没有暗格,一切都那么不合时宜的自然,墙角一支牡丹开得正艳。
      他暗道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正要抽身离开,却不留神打翻了她案上的瓷瓶,他连忙接住,虽未摔碎,却听见里头有东西“哐啷”一声。
      他倒出来看,一瞬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怒意涌上心头,攥着那瓶中倒出来的东西迟迟说不出一个字,只用力咬着牙,嘴唇都发抖起来。
      那瓶子里装着的,是方小舟随身戴着的项链,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她从不摘下来。
      满堂春没有随队下山医治瘟疫病人,回来的长老也没理由将项链给满堂春而不给方江海。
      那就只剩一个解释,是他最不愿接受的解释。
      他最敬佩的师父,竟然是个拿命续命的恶魔。
      梅疏同在房中一夜未睡,他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事情披露出去。他一方面不忍心让更多弟子受罪,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面对这个几乎成为定局的事实。
      万一是自己弄错了呢。
      万一只是项链上有蹊跷,满堂春想要研究呢。
      万一那夜只是自己眼花,或者满堂春房内有什么密道他没发现呢。
      他做出了最懦弱却又最一劳永逸的选择,他逃了。
      梅疏同提前出了师,逃离了秋蓬山,躲在闹市的一个犄角旮旯里,开起了自己的小医阁。
      他买了王二作眼线,秘密地藏在三针里,有什么事情都向他汇报。
      时间久了他有时也会忘记这事,偶尔在梦里会想起,于是醒来坐着直到天明。
      偶尔也会想起自己刚入门的时候发过的誓,想起满堂春教育他“医德是行医的根本”,想起那次浩劫之后无数累倒在病人床边的故旧朋友,还有那山林里某年格外灿烂的桃花。

      信鸽停在梅疏同的窗前,他唤梅三去取,坐在炉旁烤着手打开了王二的信。
      他散漫的表情忽得一凝,眯着眼睛盯着上头的几行字看了许久,才缓缓站起身来,将信投进火炉里,指尖还碰触着跳动的火焰。
      他起身上楼,从暗格里取出那三根毫无生机的金针,凝视许久。
      梅疏同开了窗,窗外是无边的小雪,一如他下山那日。
      “这回你会怎么做呢。”
      他低声喃喃着,声音融化在了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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