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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几多愁 ...

  •   牢房的硬石床让方无隅腰酸背痛,方无隅在家睡了整整三天。年纪轻,身体倒是好全了,能吃能喝,能蹦能跳,可精神却比坐牢时还要萎靡。

      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方无隅都在床上睡觉,精神越闷,便睡得越多,可越睡,精神却更难好。这是个死循环,方无隅却没有要挣脱的迹象,每天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大嫂看不过去,隔着房门破口大骂,方云深拦都拦不住。方无隅听不得别人骂他,精神再不好都要起来怼人家一鼻子。索性他哥及时进来,坐在床边,好心好意地劝他,也把当下境况告诉了他。

      本来方无隅作为家中二子,也该分得一份财产,可他打人一事闹得太大,人家脑袋都开了瓢,伤得可不轻,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再加上为了能让他早些出狱,上下打点了不少钱,这些钱加起来属于他那份的财产也就用得七七八八了。方云深叹着气,让方无隅不要怪他大嫂,因为家里的情况也很难,方家还未树倒猢狲散前,一应开销太大,方老爷竟瞒着方云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外债,现在方老爷倒是一死干净,可父债子偿,那笔天价的债款却背在了方云深身上,如今不止方云深,连他大嫂也要到外面工作,家里还有个孩子要养,处境可谓煎熬。

      方云深一通话说完,方无隅在被窝里躬着不动,把自己弯成座山丘。

      方云深见妻子骂累回屋,他赶紧把门关牢,偷偷从被窝底下塞给方无隅一包厚厚的信封纸袋,方无隅摸到了那东西,脑袋像鸵鸟似的终于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好在家里还有些值钱的物件,有些是你的,你的玉扳指,戒指,还有那块德国的表,我拿去典当了,也算一笔不小的钱,”方云深妥帖地把信封按在方无隅手里,压低了声音说,“可别叫你大嫂知道,你也别和她争。这钱你拿着,是属于你的。”

      方无隅突然感觉很难过,可他却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喜怒哀乐像从身体里被蒸发掉了一样,每一种情绪都懒于抬头。方无隅知道他哥说谎,单是那块德国手表,他早就给了孟希声,怎么可能拿去典当。这钱不是属于他的,方无隅抓着那包钱,却没有还给他哥的魄力。

      方无隅抬起头,看定他哥,眼神茫茫然的,好久才说:“哥,我难受。”

      “哪里难受?”方云深担忧地摸摸他头,“是不是病了才老是睡着,病了怎么不说。”

      方无隅摇头:“我不知道。”

      许久,方云深叹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方无隅抱着那钱再次睡下去时,方云深说:“那孟希声,你就那么喜欢他么。”

      方无隅心想,自然是喜欢他的,可要说自己现在这样是因为孟希声,那倒也不十分准确。方无隅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牢里的时候他总是做梦,梦到孟希声离开了他,又梦到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奔跑,梦到他爹死不瞑目地看着他。奇怪的是,出狱之后那些梦反而一个都不做了,这些天他都是一觉到天亮。方无隅无聊地把这归咎为是牢房的床太硬,身体不适之下,难免要做些恶梦。后来想想又不对,正确的逻辑难道不是床太舒服了睡得太香甜了才会做梦么。他就这么在这无趣的问题上想了一个多小时。

      总而言之,现在就连恶梦都不来搅扰他了。整个人都空荡荡的,没东西来填满。

      方无隅抱着那钱睡到傍晚,被饿醒了。家里没人,厨房的锅碗瓢盆干干净净,一点残羹冷炙都没剩下。他觅食失败,便从信封里随手抽了几沓,也没数清是多少,塞进口袋出了门。

      方无隅没什么胃口,便去了茶围,点了一盏好茶慢慢地饮,看茶围外夜色将落。喝到一半,他突然觉得这茶太淡,太清,太苦,不想再喝了。转头正要丢钱离开时,撞到一个少年,那少年眉眼间与孟希声两分相似,叫方无隅微微定睛了一下。少年脸上的笑容奇怪,跌跌拌拌地出了茶围。

      茶围里收钱的伙计神神秘秘地说:“他才去过一趟神仙境界。”

      方无隅说:“这世上哪有神仙境界。”

      伙计说:“有的。”

      方无隅被他领着,钻进一扇门,见识到了这茶围里暗藏的别有洞天,一个烟熏火燎的神仙洞府。

      打从那天起,方无隅便开始慢慢地不着家,他大哥一开始倒也欢喜,总不能老赖在床上,实在不像个样子,哪怕不工作,也该去外面走走,多沾沾人气,纾解心情。直到那天妻子打扫屋子时,发现了那封方云深给方无隅的信封壳子,把它拍到方云深面前,斥道:“你看,你弟居然还藏了私房钱!”

      方云深紧张至极,怕被妻子发现了真相,可没多久视线就被信封吸引,拿起来一看,里面就只剩三四张钱票子。那瞬间方云深心里极度不安,妻子还在旁边骂着“他哪里来的钱?是不是你偷偷给的?”方云深被扰得发了脾气,难得也对妻子爆了粗口:“闭嘴!”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方云深仔细看了看那信封,的确是他给方无隅的,可他送出去的时候还鼓胀得很,现在瘦瘪得不成样子。

      那可是笔不少的钱,怎么用得这么快?

      方云深呼吸都滞了一下,马上又安慰自己,兴许是弟弟把钱存进了银行,只留了这几张当零花钱用。

      可方云深到底不傻,方无隅这阵子突然一反常态,天天往外跑,特意留给他的钱又见了底,两条线索一合,当中必有古怪。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方云深了解方无隅的脾性,知道他是强逼不出话来的人,便留着心等他出门,一路尾随,跟着方无隅到了茶围,背对着他坐下。

      就见方无隅喝了一盏茶,支着下颌发呆。他心里犯疑,每天他就是来茶围喝茶么。

      这时茶围里的伙计走过去,方云深见他和方无隅说了几句话,便把方无隅拉着走到了一座被屏风掩着的门里去了。

      方云深跟去时,有人将他拦下,说那地方可不是容易进的。方云深笑一笑,摸出过路费来给这人,指指那门,挂着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听人说,里面极好,我也是想来试一试。”

      那人惦着手里的钱,给方云深开了门。

      走道很暗,漂浮着晦涩的空气,烟味瓢泼送来。方云深是不抽烟的,更不消说这烟味如此呛人,可他不想叫领路的人看出端倪,硬是忍下咳嗽的冲动。

      这约莫才十几平的石头房子,紧靠着摆了十张床榻,每个床头都放一张矮几,矮几上布了茶盏,和破旧的欧式台灯,花色早凋零磨损,还有一个藏着烟膏的纸包,并配上一杆古铜金属款式的烟杆子。

      方云深看进去,方无隅正摩挲着那烟膏,片刻后把它装进烟杆子里。他歪着头,屈腿坐在床榻上,左臂搭着矮几,神色漫不经心到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事,薄唇轻轻抿着,那副锋利的眉眼尽数被其他人吞云吐雾的气体掩盖。

      方无隅那样好看。

      他坐在那儿装着烟膏的样子,充满了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连生死都置之度外。方无隅总是嚣张的,从前他那股嚣张劲儿源于他家大势大,横行霸道,无所顾忌,而现在,他的嚣张变成了破罐破摔的生死无畏,仿佛作践完这一场,低头便可去赴了黄泉。

      方云深那一刻涌起的竟非愤怒,而是无来由的心疼,心疼得无以复加,竟至红了眼眶。

      而方无隅很自然地抬了下头,手里的动作停住,透过重重烟幕,就这么在他哥的眼皮子底下现了形。

      两人从茶围出来的时候,天还亮着,一丝余晖尚未散尽。

      方云深带方无隅去医院看医生,给他做了尿检血检后,医生低头和方云深低语。

      检验结果呈阳性,方无隅的确在吸食大烟。方云深全身冰冷,一转头的功夫,方无隅人就不见了。他发了疯地去找他,甚至再度去了那间茶围,可不见方无隅人影。方云深此刻泛起了极度的愤怒和担忧,他找不到方无隅,无奈之下,只能先去了警察局,举报那茶围里暗藏了一个烟窝。

      之后方云深去工作的地方请了三天假,回家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无论妻子说什么他都不应,只等着方无隅回家。

      方无隅总要回来拿钱,吃喝需要钱,如果他烟瘾重的话,那就更需要回来了。

      这样一想,方云深心更痛。

      等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方无隅摸着钥匙小心翼翼地开了家门。方云深听到动静,往墙上一看挂钟。这时间倒是掐得很好,往常这个点,他和妻子都已经出门上班。

      这兔崽子。

      方云深咒骂一句,不等方无隅转动钥匙,他已经把门打开,拎着方无隅把他掀在地上。

      打了几下之后,方无隅开始还击,抱着他哥的腰撞在墙上。这绝不叫自己吃亏的孽性倒是丝毫没改,不管亲爹亲妈,再亲的人敢打了他,他总要还回去才罢休。

      从打架这方面而言,方云深本来不是他弟弟的对手,只不过方无隅这两天不敢回家,又饿又累又困,钱都陷在了那茶围的烟窝里,关键是付了钱烟膏都没装完转头就被他哥抓个正着,白白浪费了这天价的东西,一口都没来得及抽。

      体力不济之下,未免就不是他哥的对手,被他哥揪着揍了一顿,直到他吐了口血出来,他哥才吓住了,总算住手。

      方无隅顶着那张挂了彩的脸跌跌撞撞地跑到镜子前一照,害怕自己掉了颗牙有损他形象,掰扯着嘴巴看完,一口牙全淹在血水里,不过全都好端端的,非常顽强地没离家出走,就是血流个不停。

      方云深比方无隅还紧张,哆嗦着说给我看看伤哪儿了,方无隅趁他不备,一拳便揍在他肚子上,方云深瘫软在地。

      方无隅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房间里拿钱,片刻后,他跄踉几步站到他哥面前,他哥捂着肚子还没站起来,方无隅喘着气问:“我钱呢?”

      方云深一边痛吟一边怒斥:“那是你的钱么,那是我给你的!”

      方无隅也不期望得到他回答,在几间屋子里一通搜刮,把看到的现钱全攥在了手心里,塞进口袋,径自便要出门。

      脚下一沉,方云深抓住他裤脚,叫他:“小隅……”

      方无隅吸了下鼻子,好半晌,他才说:“哥,你别管我了。”

      他嗓子哑,方云深以为他在哭。方云深借着方无隅的身体爬起来了,方无隅也并未扶一把,等他哥那张脸移到他面前时,他也没去看,微垂着头颅,浓密睫毛覆着眼眶,里面一片鲜红,血丝布满,却无泪亦无光。

      方云深大概又说了许多话,左不过是那些劝诫的老话,我不管你谁管你,我是你大哥,长兄为父,你要痛改前非,要学好……

      方无隅不听,拉扯之间,他已经转动门把,他哥怒道:“你要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回来!”

      方无隅停了三秒,满不在乎地说:“知道了。”

      就此启门离开。

      方云深愣了一会儿,出门追去时,竟已没了方无隅踪影。

      他大概是知道方无隅是怎样的秉性,从前方无隅和爹吵架,爹也不知多少次叫他滚出去别回来,方无隅是个他爹叫他往东他就偏要往西的人,你不让我回来,我就偏要大摇大摆地回来,把你气个半死。有一次,方无隅回来的时候甚至把大门都给拆了,说是嫌门太窄他进不来。

      可他不是爹,方无隅不会和他来这一套,他说别回来,也许方无隅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方无隅这孽障,摸透了至亲者的性格,于是反其道而行,彻底伤他们的心,就连那句“知道了”,都是带着一丝报复的痛快在说,仿佛料准了此刻方云深懊悔的心情。

      其实方无隅并未走远,他只是没往楼下走,而是蹲在了楼上,等他哥蹒跚着回来后,他在楼梯口朝下观望,见他哥抖着手开门,钥匙落在地上。他看不清他哥的表情,单看背影,差点以为这是个连钥匙孔都插不对的老人家。

      方无隅在他哥进门后才下楼,抬手在额头搭个凉棚,眯眼从指缝间觑见东升的朝阳,一片华彩。

      方无隅数了数自己手上的钱,够他几天花销。他无家可归了,便去一个朋友家暂住。朋友是在茶围的烟窝里认识的,连狐朋狗友都称不上,不过一烟友,吞云吐雾时并肩去那神仙境界里逍遥一回,醒来后还要管方无隅要房钱。

      茶围被封,警察端掉了烟窝。方无隅从他这儿得到这消息,心想一定是他哥干的。

      断了来源,方无隅皱了下眉,索性烟友有其他途径,只要有钱,不怕抽不着。

      方无隅便跟着他胡混,走街串巷,把仅剩的一点钱消耗在这上面。

      这钱经不住这样花,没几天便用个精光。对方还来不及摆出脸色,方无隅就说:“有什么生财的法子,带我一个。”

      这些天,他倒也见识过那些偷鸡摸狗的手段了。烟友笑眯眯地笼住他肩,偷偷把这市井里三教九流的门道传授给他。

      方无隅现学现卖,坑蒙拐骗里他当幌子,翻墙偷盗里他当把风,竟也毫无纰漏,做得有模有样,分钱的时候还能凭借巧舌如簧,多得一杯羹。

      从前在云城,他便横行欺市嚣张无忌,他这人,一贯是少了些同情心。现在数着这不义之财,他便想,也许自己生性便无情无义。

      这一念浮起,他又想起了孟希声,胸腔里徒然泛起的酸胀感,差点让他把钱都跌落在地。

      真要这么说的话,为什么对孟希声不是这样。

      方无隅好久没让自己去想孟希声了。就好像自己现在在做的事,不配让孟希声存于他脑海之中。

      方无隅压下这念头,闭上眼睛把钱塞进口袋。他抽了两下鼻翼,犯了烟瘾。

      这天晚上方无隅在神仙境界里看见了孟希声,孟希声朗朗地站在湖畔,捻着兰花指唱着嬉笑怒骂的花田错,他却吓得频频后退,也不知为什么嚎啕大哭,最后失足落于湖中,在床上一惊而醒。

      方无隅摸到自己满面泪水。

      这是第一次,他抽烟之后,竟未做一个美梦。

      三天后,烟友接了一宗买卖,方无隅和他并了另外几个流窜之徒,去一栋小洋房里盗一幅画。

      到小洋房踩点的时候,方无隅愣住,这小洋房,便是去岁方云深买下来的那栋,如今已成了别人的了。

      这点都不用踩了,方无隅画了一张小洋房的详细布景图,对这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了如指掌,从哪里翻进去,画会挂在哪里,他都门清。把图交出去之前,他要求这宗买卖得多分他一成的利,对方同意了。

      晚上方无隅把风,没想到却出了大事。

      本已确认家主外出的小洋房里,也不知为何会多出一个熟睡的女人来,女人被楼下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下了床。

      方无隅还在把风,唇上叼着一根烟,在明灭的火星子里他突然听见同伴纷乱的脚步声,那几个人没把画带出来,却双手是血。

      方无隅嘴角的烟掉了下来,长长的烟灰断成几截。

      第二天警察局接到报案,颐和路上某栋小洋房内发生命案,死掉的女人身中五刀,流血而亡。警察局立案侦查,矛头直指那些三教九流之地的地痞流氓,初步怀疑是行窃事发,将人捅死。

      风声紧,烟友吓得不敢出门,方无隅坐在椅子里发呆。几天后,方无隅出去打听风声,觉得不对劲,收拾好东西要走。结果他那烟友不肯走,死活要待在这间屋子里避难。

      方无隅带上自己的钱离开。

      没多久,他的危机感得到证实。

      这宗买卖他们只是卒子,也不知幕后人是谁,但显然这已经到了弃车保帅的境地了,他走后才一天,警车就开进那条胡同去搜人了,可见是有人把他们出卖,要把这祸事推在他们头上。

      方无隅无处可去,只能在一间小旅馆暂避,想等风头过去。

      可警察局没多久便出了几张通缉令,他的画像被贴上了墙。这一定是被抓的人供出了他,也许警察都已经去他哥家里搜过了。

      方无隅绝望地躺在小旅馆的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他躺了没多久,雪上加霜地又犯了烟瘾。哆哆嗦嗦地找了半天,却只剩下一星半点的烟茬子。

      方无隅把这些细枝末节宝贝似地抽完,酣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咚咚咚。

      他被小旅馆的老板敲开了房门,要他付接下里的房钱,他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点点钱,这点钱他还不想交出去,要留着买烟。便转头和老板说宽限一日,明天他就给。怕老板见过通缉令,会认出他的模样,他说完便砰地把门关上。对方在门外叫骂了几句,说到晚上他还交不出钱,就把他拉到警察局去。

      方无隅靠着门,发现自己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洗了把澡,揣上那点钱,等天黑后,趁着夜色翻墙离开了。

      三伏天,大晚上竟也一丝风都无,沉沉的燥热却让方无隅觉得冷。他一路走身上的温度一路掉,走到背光的阴影之地时,烟瘾已经把他折磨得抬不动脚了。他倚着墙发抖,坐在地上,感觉自己大概是快死了。

      其实他明白,他那点钱,不够买烟,那些吸血鬼并不会把烟卖给他。

      方无隅认清了这个事实,他突然很想回家,很想他哥,从离开他哥那天起,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他。

      方无隅勉强走到了他哥的楼底下,看到窗户亮着灯,他擦干净因为烟瘾而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上楼之后,却在门外伫立良久,最后还是没敲动那扇门。

      他觉得自己总算做对一件事,那就是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连累他哥。

      离开胡同,他又想去买烟,也许他求求人家,人家会分点烟给他。

      求人如吞三尺剑,方无隅还从来没求过人。他不愿意,哪怕死了。

      方无隅想到死,家不能回,烟又买不到,通缉令还在张贴着,仿佛一切生路,都在眼前断送。

      他把身上的外套扣好纽扣,整理了一下裤子,哪怕要死,也得体面的死。

      可怎么死呢。

      方无隅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怕死,他一点也不想死。

      他是拼了命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活下来的人,哪怕踩着别人的尸骨。他那么要活,他哪里想死了。

      这时候,他听到缥缈若无的一缕唱戏声,慢慢抬起头,拐入一条路灯敞亮的大街。

      那里竖着一家大戏院,他刚来南京时还去里面听过一场红拂传,半路因为思念孟希声,便离场而去。

      唱的竟然还是红拂传。

      方无隅笑出了声,他站不住了,蹲下来听那大戏院里偶尔飘出一缕唱戏声,听着听着,等突然传出疑似孟希声的唱腔时,方无隅猛地一颤,苦笑。

      他这痴病看来是好不了了。

      方无隅是票友,而孟希声的唱腔很独特,没多久,他便发觉不对,疯了似的奔过去,也不管路上的人会不会认出他这个通缉犯。

      孟希声唱的是西皮慢板,一板三眼,迂回婉转。别说是在云城,或在南京,这样的唱腔,就是放在当年那红墙黄瓦里还住着那些龙袍辫子们的时候,在那盛气凌人的佛爷万岁爷面前,也是绝顶的出彩。

      方无隅退后几步,伸长了脖子,看到挂在大戏院高处的海报上,是孟希声扮成红拂女的模样。

      大戏院的一出红拂女在晚上九点半正式结束,新来的男旦手捧鲜花带众谢幕,观众席掌声雷动。角儿们才下了台,记者就把人堵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着相机对他们咔嚓咔嚓地摄下几张照再说,尤其是今天挑大梁的少年。

      角儿们进后台卸妆,班主一一和几个记者熟人握手,喜上眉梢,照这形势,新晋的男旦明天必定红遍南京,名声大噪。

      那少年从后台出来时把一圈人看得惊讶,他换上了一件月白长褂,半截漂亮的脖颈掩在衣领里,单薄的身形穿过闪光灯,素面朝天之下,竟是这样端方秀雅的人物。记者们要在报纸上给他做个专栏,少年与他们周旋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在爷爷的掩护下,趁机抽身而去。

      大戏院的观众早散了个空,半夜十一点了,他从后门仓皇出来,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鲜花。

      花香清淡,心不在焉地嗅了嗅,抬头看见街对面亮起的路灯下,站了一个人。

      方无隅站在那儿,头发掩盖眉目,路灯昏昧,把他照得像过了水般朦胧。

      给他看一眼就好,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方无隅想走过去确认,可他竟不敢。他不敢,对面那个人却走过来了,带着一捧鲜花,和一身干净气息。

      方无隅觉得心跳从未有过地奔腾了起来,心脏里那块他始终没办法填满的地方突然生根发芽,摧枯拉朽般地要长出新生的血肉来。

      “方无隅?”

      孟希声在路灯照不到的界限外停住,确认似的喊他。见他不应,人也不动,奇怪地又走近几步。这次,他看清了,抿了下薄薄的唇,叫他:“方无隅。”

      方无隅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紧紧抱住了孟希声,鲜花落地,孟希声没有回抱住他,却也没有推开他。

      这么多年来,方无隅随性而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所顾忌,哪怕伤害最亲近的人,他也从未觉得自己做错,狠不下心来痛批自己。直到现在,方无隅觉得自己确实卑鄙无耻,他正在往深渊里掉,但看见孟希声站在深渊上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哪怕这可能会把孟希声一同拽下来,他也不想再一次放这个人走。

      1936年,盛夏,方无隅重遇孟希声。他抱着这单薄的少年,哭得好大声,几乎把孟希声的肩头都哭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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