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妻徒刑》猫伶

69、施工中

　　心思太多，也太少。
　　这个评价颇有年头，甚至可以追溯到谢染第一次调酒给她喝的时候。

　　那是她称为谢染的老师不久时，她从东林市试点文化分级制度报告会之后的宴会活动跑出来，来到学校旁边藏得很深的一家小酒吧。

　　——宋老师，宋姐姐，我猜不出是谁让你来的。

　　宋情很想留在这里，这里少人而昏暗的环境很适合躲藏，唯一的缺点是谢染有点吵。她随便点了谢染手上正在调的那杯酒，又要求不要酒精。

　　谢染却笑盈盈地将笼罩着白气的玻璃杯推了过来，“本来就是给你的，知道你不喝酒。”

　　听着这颇有些得意的语气，宋情并不惊喜，只是担心又要找其他是由来堵鹦鹉的嘴。

　　不过谢染并没有再继续说话，她给自己找了点喝的，托腮看书。
　　两人各坐在吧台一侧，虽并非面对面却只隔了半人距离，一抬头刚好能看清对方书页一角黑体标题的程度。谢染托着腮懒散地歪着脑袋，宋情一眼就瞥见她那被手心挤成饱满弧形的婴儿肥。
　　宋情知道她拗了一个方便监视自己的姿势。

　　——她是有图于我，正在盘算如何讨价还价呢。
　　宋清如此确信，因为谢染那副样子她见得太多了，从小到大如影随形。只不过，被谈判对方一眼看穿的思考太幼稚了。宋情对谢家女儿的段位抱有更高的期待，但也许是谢染还太小吧。

　　宋情瞥到对面酒瓶展架的镜面玻璃上，自己手上刚好机械地翻过书页。再一低头，哑然——书上这是写到哪里，她完全看不懂了。因为忙于揣度谢染的心思、忙于架起防守阵势，她居然也像那个浪费时间偷看她的小朋友一样，看书进度为零。

　　宋情突然抬起头，冷冷地望向谢染。
　　小朋友手一抖，手肘压着的书页自动抽身出来合上，纸页翻飞，噼里啪啦地对她的尴尬一阵鼓掌。

　　宋情指着自己的书，“想看这本书？”
　　谢染整整衣领装镇定，“我暂时还看不懂德语，正在自学，想请你带带我。”
　　“谢叔叔的水平比我强得多。”
　　谢染：“……”

　　谢染有点不高兴，“你不会是在故意激怒我吧？”
　　“我没有这个兴趣。”
　　“没关系，我知道你性格不好。就算你要激怒我，也不影响我喜欢你。”
　　“……”

　　这句话对宋情来说堪称惊心动魄。如果谢染碰巧看过去，甚至能发现她来不及掩饰的一点无措。
　　她当然不会将“喜欢”误解为那种特殊的喜欢，但即便是最最淡泊的喜欢，也没有人“喜欢”她。父母对她说“关心”，老板对她说“欣赏”，学生甚至说“尊敬”，却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接受一个“喜欢”。

　　她没时间分析自己这一刻为什么这样难受，只是如临大敌，开始重新审视面前这个看似天真的姑娘，是不是戴了一副连自己都没能看穿的面具。

　　宋情说：“我不明白，谢叔叔事事都那么迁就你，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谢染：“倒不如问问，他为什么那么迁就我。”
　　“你是在考察他的动机吗？”
　　“动机很重要，是酌定量刑情节。”
　　宋情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叹出去。

　　谢染眯起眼，“你不会也和别人一样，要俗气地说‘他是爱你’吧？”
　　“为什么不？”

　　“比如一个丈夫无限迁就他的妻子，这个行为里的动机，爱的成分是很少的，更可能是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宋情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谢叔叔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她半晌没听到谢染的回答，小心抬眼，看到一段雪白的脖子。小朋友居然蓦地倾身过来，“宋姐姐，你终于绕回到来找我的目的上来了，但你不适合干这事。”
　　宋情心头一紧，“我能有什么目的？”
　　谢染：“做和事佬咯。”
　　宋情：“……”

　　“我刚才说猜不到是谁派你来找我，但你我之间的交集，除了学校也就只有长辈的关系。学校的事你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找，而且找到我却跟我周旋那么久不入正题。所以就只能是宋伯伯他们叫你来的，而且是你很抗拒、很不擅长交流的话题。加上你并没有急着将我掳走，说明你的任务并不是让我出现在宴会上。

　　“所以就不难猜了。我和谢文祥前几天吵了一架，之后他给我打电话我都没有接。宋伯伯是不是想会后两家叙旧，借机让我们当面和解？”

　　宋情：“……”
　　“我猜错了吗？”
　　“没错，是这样。”

　　宋情舒了口气，又不敢相信这孩子明明想得条理分明，最终答案却偏到童话世界里去了。

　　“你的回答呢？”
　　谢染：“多谢宋伯伯关心，我不要去。”

　　宋情望着她脸颊气鼓鼓的样子，觉得这就是个没长大的逆反期孩子，竟生出了一点教育的念头。

　　宋情说，“学过‘期待可能性’了吧？”

　　谢染道：“法不强人所难，如果从当时的具体情况看，不能期待行为人做出合法行为，则行为人不具备‘期待可能性’，即使做出了犯罪行为，也无罪。”

　　宋情点头，“刑法期待一个男人去救助曾经虐待自己的母亲，但不会期待他去救为他牺牲很多的女朋友。同样的情况发生在舆论里，评价会截然相反。”

　　谢染：“因为法律推定我们每个人都只具备它规定的最低程度道德，在它以上，每个人都唯利是图。”

　　宋情：“遗憾的是，法律显然比我们诚实。”

　　谢染半晌没说话。宋情看出她并不同意自己的看法，一贯弯弯的眉眼显出一种执拗。

　　最终，谢染认真地说：“我知道，对他人的期待是一种束缚。”

　　“我很容易喜欢上人或物，这种喜欢肤浅而轻松。我们平庸地诞生已是十亿分之一的几率，那么在这一团平庸之中还能造化出一丁点趣味，岂不可谓鬼斧神工？鬼斧神工的存在就是宇宙恩赐，而我万里挑一地遇上了，更有幸能与之接近一二，那就是得以窥得天光一般的幸运。这样一想，再干瘪的人生也像充满了奇迹，还要对他人期待些什么就太贪得无厌了。

　　“但是这和你定义的期待，以及理由，都不一样的。

　　“宋姐姐，你的说法我不能接受。我还是想相信点什么，想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

　　宋情突然想起那天课上学生们叫她“唐僧”。儿时读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宋情最喜欢的就是《西游记》，而最不喜欢的角色正是唐僧。唐僧骑在白马上，唐僧被徒弟们层层保护，唐僧受万物垂涎却永远平安。

　　宋情望向她的目光渐渐转冷，她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眼前的小朋友显得愚蠢而可悲。

　　她不是来做无聊的和事老的，甚至并非来将她带走。

　　不久之前，宴会开到一半，陈岚追上已经走出宴会厅自动门的她，将她带到无人的地方。

　　陈岚笑盈盈地拉着她的手，“听说你现在教小染的课？处得还好吗？”
　　宋情：“不熟。”

　　陈岚教育道：“那怎么行，咱们两家的小辈不熟，说出去别人怎么想？”
　　宋情不耐烦了，“让我陪她聊天？报酬？”
　　陈岚咬咬唇，“从此你可以自由选择事业，不论是去你那个学长的律所，还是在大学里当个苦哈哈的老师。”

　　宋情心中暗惊，这么重大的许诺，说明不仅仅是陪谢染聊天这么简单。

　　陈岚：“上面在调查你谢叔叔，检察院这边安排你爸爸负责。”

　　宋情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几乎愣在原地。如果是这样，两家其乐融融的样子岂不是太奇怪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样的家庭，再奇怪的事也不见怪。

　　她没多过问，只是皱眉，“我爸不应该回避么？”
　　陈岚一笑而过。

　　陈岚：“第一轮调查已经结束了，但没查出什么东西，上面不会放弃的。所以你爸爸最后的任务很严峻。目前的安排是，等过一段时间，到了明年再找机会。”

　　宋情听着母亲为父亲的工作担忧，试图从话语里提炼出一点对老朋友谢文祥的歉疚。

　　陈岚走进一步，亲昵地捏捏她的肩膀，“你得和小染搞熟关系，这对你爸很重要。”

　　宋情眼前光影一晃，是谢染的手调皮地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谢染收回手，像是邀请姑娘跳舞的贵公子一般说：“我还希望你教我德语。宋姐姐，你能满足我这个无伤大雅的期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