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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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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这句话,她心里如同被泼了一樽烈酒,突然敞亮,想起了多年以前,那场罕见的大雪夜。
“你、你是……”
夏偃回头,难以置信,喜出望外。
“我是!我……”
他腿上还没包扎完,拖着一截旧布。这么一雀跃,把自己绊了个五体投地。
他捂着嘴哼哼:“我还给过你吃的,给你看我的地窖……”
姬瑶梳理仅存的记忆,依然不是太买账。她的确记得曾在大夏见过一个貌似叫花的小男孩,但他那时候多小啊,蜷成团就找不见,打个包就能塞进她的细软箱子。在她印象里,更像一只炸毛的流浪猫。
现在这人呢,比她高一大头,肩宽胸阔,倒也不凶。干干净净一张脸,下巴略尖,眉眼间依然显出柔和,但那柔和背后,是蓄势待发的力量。哪里是炸毛小猫,更像一只温顺的虎。
若非他还保留着那个自言自语的小毛病,她真要以为是有人冒名顶替了。
她暂时决定相信,半敷衍地跟他寒暄:“天涯何处不相逢。原来你来了荆国……真巧。”
夏偃正色:“当时你见我可怜,让我留下来伺候你,帮你挑东西干活,给我衣饭。我当时没应,但我保证过,等料理好自己的事情,会来找你的。君子一诺千金。”
姬瑶:“……”
这口锅太重。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些?
使唤一个小孩当奴仆?她又不是老妖婆!
夏偃又说:“后来我到了偃国,那里果然是兵隳方歇,国都宫城都化为灰烬,百姓也逃得差不多。殉难的贵族们被统一葬在一个去处。我寻思,我母亲大约也长眠在那里了。我守完了孝,便来找你。”
姬瑶越听越奇:“你……你真去了偃国?”
“嗯,怎么了?”
“当时那里战事刚歇,应该还驻着各国军马……”
夏偃咧嘴笑:“没发现我。发现了也捉不到。”
方才那些经历,他说得很急切,仿佛对她隐瞒一个字就是罪过。然而说到这儿,他却卖关子了,无比满足地在姬瑶眼里捕捉了一丝惊叹。
但她也能想象得到,他三言两语所概括的事,定然没那么简单。
他长大了许多。脸上的轮廓有了,鼻子挺了,额头宽了,胡须也羞羞答答地扎出来了。他的声音变得圆润低沉,吐出铿锵的音节时,会让人感到威慑力。
可他还没完全脱掉孩子气。一番话说完,朝她亮一个傻笑,似乎是讨赏。
姬瑶目光忽然下移。他一身旧麻布衣裳,方才又是翻墙又是疾奔,衣襟扯得里出外进,隐约看到里衣腰带上,绑着一柄小巧玲珑的剑。
铁剑。
她并非完全识货。但她知道,当下佩剑的多为贵族。偶有庶民僭越佩剑,称为私剑;而“私剑”里,用得起铁剑的凤毛麟角,非富即贵。
她随即想起什么,自己释了疑,忍不住抿嘴微笑,问他:“我送你的东西,换了多少钱?还剩下一个子儿不?”
夏偃微微红脸,伸手入怀,珍而重之地摸出一个小破布包。打开两层,里面赫然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领子。
姬瑶彻底服了,想伸手摸摸,确认下是不是自己那件——又不好意思。
夏偃比她还难为情,迅速收了小布包,好像怕她抢回去似的。
她禁不住问:“那你这柄剑……”
“路上捡的。”他大言不惭,“寻到一个被人弃了的武器库。”
她皱眉。若说他到哪儿都能寻个废地窖容身,倒也罢了;武器库?哪国的民间富裕至此?
夏偃顾左右而言他:“反正,然后,我便来荆国寻你……找到你不难,大街小巷里都在传女公子出嫁的事……不过,你们招人真严格,我为了混进挑夫队伍,提前找了个筑墙师傅,跟他打了两个月的夯。”
姬瑶觉得好笑,但没笑出来。她失了外袍,被春寒料峭包围着,头脑渐渐清醒,打了个喷嚏,觉出了冷。
夏偃的目光让她有点不自在。他不像荆旷那么明目张胆志在必得地盯她,而是垂着眼,不敢直视,却隔一阵子,飞快从那眼皮底下偷瞄出一道光,好像她是只随时会跑的兔子,得时刻确认还在不在。
说是害臊吧,可他的语气却又有些过分的轻松老成,好像要故意显得跟她熟络似的。
她退一步,冷冷问:“为何闯我房间?”
她肤色莹白,略笑一笑,双颊就会透出淡淡的红,把那原本难以捕捉的笑意烘托增色。哪怕那笑容是敷衍,是礼貌,也能让人感到缠丝般的暖意。
可她一旦冷下脸,胭脂尽褪,春回冬来,凛然不可侵犯。
夏偃低头,薄薄的一双睫毛上下乱抖。貌似为难,却没什么惭愧的神色。
“因为……因为我看到公子旷把你的人远远的遣走了,觉得不、不对劲……”
“你——看到?”她蹙眉,敏锐地掂量着他的可信度,“你既是管运送嫁妆的,晚间应当歇在外院,如何能看到我楼下的动静?”
夏偃脸蛋激红,又偷偷扫了她一眼,没作声。
她已猜到八分答案了,轻轻叹气。
“多谢你替我解围。你可以向东遁走,那边的墙矮一些。我会跟人说,刺客往西去了。”
夏偃攥拳,没接受她的好意。
“其实……其实……”
她耐心等,心想这孩子以前不结巴啊。
他总算说出一句完整的:“公子瑶,我……我虽来荆国不久,但也见了不少事。其实我看你身边都没什么好人。你的君父,说是穷奢极侈嫁女,其实连见都懒得多见你。你的庶兄,哼,你也看到嘴脸了。你那个徐国夫婿,约莫也不是什么君子。你要是想跟我一块儿逃出这笼子,我、我可以……”
他预想到这话也许没什么效果。她是一国女公子,锦衣玉食,鲜衣怒马,不必用双手挣饭吃。就算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能察觉出她不快乐。但,这种“不快乐”,又是多少平民百姓做梦都想要的呢?
可这话他必须说。心里闷了四年零两个月,行路匆匆,走遍天下,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人都见过,就为了在适当的时刻,安全地出现在她身边,看看她变没变。
果然,见她似是不为所动,甚至淡淡地笑了一下,眼角并没有弯。
她说:“你想得太简单。”
夏偃呼出一口气。他想得确实简单。他一厢情愿地觉得已跟她熟识四年多了。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刚认识的苦力罢了。
他嘴唇翕动,没让她听到自己的言语。
姬瑶说:“这里不能久留。我认路,我们……”
她话说一半,忽然住口,凝视着外墙上龙纹凤饰的砖,脸色微变。
“谁让你来这里了!”
他俩藏在一座小楼的门廊里。搜索“刺客”的队伍有意无意的把此处绕过了。夏偃不认识这里,只觉得自己运气好。
门廊空空荡荡的,说有人住吧,太过冷清;可说没人呢,却又显得过分干净,没有废弃屋宇的那种尘灰味道。
他忽然感觉身体像针扎。慢慢抬起头,只见头顶的小窗微开,里面一双暗淡的眼睛,正无声无息地凝视着自己。
*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面对的又是神仙一般的女公子,精神高度紧张,再这么吓一回,夏偃当时就腿软了。
姬瑶却没害怕,反而朝小窗点头示意。
夏偃定了定神,擦干额头的冷汗,低声问:“楼上的是谁?你认识?”
她没答,凝神听着外面追杀“刺客”的声响,招招手,催他进去。
“被她发现了,索性进去避一避。他们不会搜这里的。”
夏偃听得一头雾水。他能怎么办,硬着头皮跟上。
走上楼,曲曲折折地走了十来步,面前俨然另一间闺房。房间没有厚重的门,只有玳瑁装饰的门帘。帘子里透亮光,浓浓地传来药味。
一个老妪侍候在门边。见了姬瑶,不声不响地行礼。
夏偃瞠目结舌地看到,那老妪……口唇变形,舌苔发黑,竟然似乎是哑的。
闺房布置简单,紧邻窗边支着一张床,上面厚厚盖着两三层绒被。被子的边缘露出一个尖瘦的、少女的脸。那脸色泽发绿,死气沉沉,唯有一双眼珠还在活动。
就是刚才顺着窗户看出去的那双眼。
夏偃有点寒毛竖。亦步亦趋地跟在姬瑶身后,回头看看,确认那老妪和那陌生少女都是人非鬼,这才惶恐问:“这里是……是你的朋友?”
姬瑶朝那少女行礼,回身对夏偃说:“你也行个礼吧。见过公子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