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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铁路之旅 ...

  •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从布莱克议员告知清国来客需要赤身裸体接受体检到陆保箴情真意切地结束与议员的会谈其实只过去了五个时辰。

      其中漫长的时间——占据高达百分之六十的比例——是陆使触柱之后的昏迷阶段。而仅次于该阶段的时长,都用于这位少年就以诗文名噪江南的才子个人慷慨激昂的陈词环节。

      当然他的引经据典是科考的后遗症,毕竟追求博闻强识满腹典故的魏晋南北朝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大概是一千五百余年吧)。

      不过,陆保箴的诗文做了许多,却没有一阙词一首诗是赠予青青章台柳的。毕竟文人与名妓以诗酬唱的唐宋盛世也已经过去了一千余年。

      陆氏家风清正,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更不允许子弟出入青楼楚馆,烟花之地了。纵是同窗或同僚相聚,也要洁身自好。为此,当年梅霦没少嘲笑陆保箴,以诗相赠分明是雅事,偏他一个刻板得要死,不愿写也就罢了,还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对此,陆仲规青梅竹马的亲亲表妹自然是再满意不过的了)。

      在分享完自己从六岁开始至今的丰富情史,并听到来自刻板的中国使者委婉的劝慰后,拥有法国人的浪漫多情与美国人的开放潇洒的戴维斯医生严肃地表示——

      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游戏花丛,毫无担当的浪荡子。

      戴维斯医生当然没有到过中国,也不可能跨越时间线参与江南士子们的聚会。

      为了弥补两章才过了五个时辰的慢速度,作者决定采用倍速播放的手法来跳过陆使在加州的访问。

      从陆保箴等人接受议员先生的赔礼到他应下西奥多·金·戴维斯医生的邀约,日历哗啦啦翻了十七页。在这十七天里,三日与布莱克议员继续交接,下榻使馆,接受圣约翰医院的体检;七日与他国领事会晤;五日当地华人会馆商董陆续来拜,复亲至各会馆拜谢;两日与绅董游“唐人街”,探访商民。

      陆保箴在会馆看到一应铺陈均用华式,颇觉讶异,方知各绅董定章,“若不遵□□正朔而改易洋装者,册不列名,有事投诉,概不受理”。后出行观游,更是感动不已,与梅霦感慨:“昔苏子卿颠连海上而手握汉节,钟义羁囚军府而乐操土风,史亟称之。小民糊口异域,能不忘本,亦足嘉矣!”

      少时就长于异域却独好长衫打扮的梅光卿摸摸鼻子,自顾自嘟囔着,“哼,也不知道入乡随俗。”

      陆保箴本打算次日继续领随员与侨民出游,回到使馆便收到了西奥多的邀请。

      戴维斯先生也希望为体检事件道歉,考虑到陆使贵人事忙,便一直等到了一旬过后,说是明日乃合众国独立纪念日,特邀请陆保箴先生进行一次短途火车旅行,欣赏美利坚乡土风光。

      陆保箴略一思索就决定赴约,虽说只有体检几日短暂的接触,但他觉得这位阁下想必是一个正直仁厚的君子,对华人抱有很大的好奇心与同情心,或许可以从他那儿探听到甚么消息。至少与其结交应当是一件好事。

      然而,现在保守的中国士大夫想要收回自己对戴维斯先生的评价,或许“正直”一词有待商榷。

      因为是美国开国庆日,车上插了很多面小旗,有以绸为之者,亦有以纸为之者,西奥多随手抽出一面星条旗赌咒发誓,迎着陆保箴怀疑的目光,神色殷殷,信誓旦旦,“我以星条旗和手术刀的名义,向上帝、乔治·华盛顿将军和安特·爱德华·詹纳先生发誓,我对待每一段感情都是认真而专注的。”

      陆保箴决定暂时放弃探讨情感问题,“安特·爱德华·詹纳先生是谁?您的老师吗?”(那位不爱皇位爱自由的华盛顿将军,即便是勉强通览西情的朝臣也都知道)

      “啊如果我能成为他的学生那一定是耶稣的神迹!他发现了用接种牛痘疫苗的方法可以预防天花,并在全世界无私地推广了他的研究成果。遗憾的是,几十年前,詹纳先生就回归主的怀抱了。”西奥多有点激动。

      “预防天花!我在中国也听闻西人发现了预防天花的办法,没想到就是这位先生。”陆保箴若有所思,旋大加赞叹道,“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詹纳先生,圣人哉,当浮一大白遥寄之。”

      言毕,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是印度红茶。

      西奥多想起那次圆桌会谈上自己牛饮了陆使的云雾茶,先是有些尴尬与窘迫,瞧见陆保箴那坦然的神色,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知为何禁不住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上车时,他本是请陆保箴坐在窗边,以便观赏,不料陆保箴婉言谦让,说甚么一主一客,一长一幼的。西奥多想到东方的繁文缛节,也不再退让,自个儿坐在了窗边的位置。他正好侧身与陆保箴说话,逆光而坐,夏季明媚的日光爱怜地围绕着加州意气风发,正冉冉升起的医学之星。

      一双碧眸隐在过分灿烂的日光里模糊不清,只是晕开一片琉璃光彩。西奥多那头金发更加闪耀了起来,衬着身上新近浆洗后笔挺笔挺的银灰色细料上装,也化作了汩汩流淌的模样,金色与银色交织在一起,晃眼极了。

      陆保箴看着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的西奥多,就像是看到了多年前春风得意,打马游街的状元郎。便是神州大地上更璀璨的日光,和它透过重宇叠楼间的碧瓦飞甍折射出的光芒,也没有他身上的风华夺目。

      少年,少年。

      年少抨击时政,挥斥方遒之时总是壮怀激烈,欲与天公试比高,势要封阁拜相,兼济天下。谁能料到,站在朝堂上看到的风景竟是如此不堪,内外交困,暗流涌动,深重的无力与焦灼总是徘徊在他曾写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胸膛,久久不能散去。

      陆保箴垂眸,敛去眼中的神色。

      他放下茶杯,西奥多还在高兴地笑着,他也不由失笑。

      “以茶代酒,聊表敬意。”陆保箴温言。

      西奥多一怔。

      他慢慢止住笑意,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我还以为陆先生……”

      西奥多顿了顿,犹豫地看向陆保箴,他素来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对着那等没必要的人自是懒得多话,但是身旁这人霁月光风,他很有好感,便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

      陆保箴没有靠着舒适的椅背(戴维斯少爷交友广阔,少不了与美出游,那封少爷亲自写就的邀请函甫一出附府,管家就为小主人订好了太平洋铁路一级的座位),而是正襟危坐。为表对戴维斯医生的尊重,他也没有穿方便行动却太过素净的青缎长衫。如今平原上辽远的风呼啦啦地涌进车厢,江南最好的湖丝织就的衣裳,缠绵而优雅地止住了迅疾的风。下裳上只泛起了浅浅的波纹,用银线绣的秀竹宛若迎风摇摆,光华流转。

      坐着的人还是正襟危坐,俨然有松柏之姿。

      那双凤眼静静地看向西奥多,凤眼的主人微微颔首,其实他的脸上没有笑意,嘴角的弧度平平,眉眼也没有弯弯,却莫名让人读出了鼓励的意味。

      西奥多也觉得受到了鼓励。

      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詹纳先生的牛痘疫苗法,继续说,“我本以为陆先生会很难接受这种医疗方式。要知道,即使是在欧洲和美洲,一开始也只有极少数的人们原意接受牛痘疫苗法。医学的发展就如自然科学的每一个分支一样,步履维艰。在欧洲的‘黑暗时代’,即使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人们对医生仍然充满了偏见。为了避免感染黑死病——虽然那时候医学界也尚不清楚黑死病的感染原理——医生在问诊的时候,往往全副武装,比如皮衣外套,形似鸟喙、塞满香料的皮革面具,皮手套,长长的假指甲,长靴等等。这些装束本是起到保护医生,不让他们与病人直接接触的作用的。然而……”

      说到这里,西奥多的声音逐渐低沉,数年前他在圣安德鲁斯学习医学史的课程,看到中世纪流传下来的文字与图画资料时,总是不忍细读。

      他叹了口气,“然而黑死病是中世纪的灾难,它让人们处于极端的恐慌与不安当中。囿于医学知识的有限,人们无法抵抗黑死病,甚至连缓解病人的痛苦都显得无比艰难。这又加剧了时人对黑死病的恐惧,连带着穿着奇怪装束,前来问诊的医生,也成为了人们发泄畏惧与厌恶之情的对象。虔诚的教徒试图从宗教的意义上解释这场仿佛无穷无息的噩梦,他们认为,这是上帝降罪于罪恶之人。无能的医生的形象也被妖魔化,被人们视作魔鬼的使者,会开启通向地狱的大门。而这种情形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得到改变,直到人类迎来了变革的时代。”

      西奥多又振奋了起来。

      “医学的发展大步向前,人们也逐渐扭转了对医生的看法。当然,外科医学的进步也有赖于中世纪对黑死病的尝试性治疗累积的方法与经验。”

      陆保箴笑了笑,他记得西奥多是一位外科医生。

      “不过,后人站在詹纳先生的肩膀上开拓的免疫学属于内科范畴。”西奥多耸耸肩,“牛痘疫苗法在没有医学理论知识的人眼中,无异于自投死路,叫人惊骇不已。如果没有这种固有的成见与无从避免的无知带来的抗拒,不知道可以挽救多少人的性命。”

      西奥多挠挠头,“当然,后来事实证明詹纳先生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认真地看着陆保箴,脸上满是困惑,“但是,据我所知,牛痘疫苗法并没有在中国得到良好的推行——甚至,似乎并没有传入东方。既然如此,在缺少确凿的事实证明与匹配的理论背景时,您为什么,嗯,为什么您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了这种医学手段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铁路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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