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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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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父子
齐衡双膝及地,俯身下拜,双手交叉平放于地,将额头置于其上,恭恭敬敬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齐勤耕望他半晌,长叹一声道:“起来吧。”
齐衡又跪了会儿,起身后垂首立在齐勤耕左近。
看着自己视若珍宝的独子,齐勤耕一时思绪万千。
齐衡是他与发妻所生。他与发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婚后感情甚笃相濡以沫,只可惜爱妻自诞下齐衡,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终是在孩子三岁时弃他父子而去。妻子病故后,他一边辅佐圣上处理日渐衰微的朝政,一边潜心培养麟儿。齐衡三岁启蒙,四岁习琴,五岁作画,六岁能诗,七岁能赋,加之其清雅的品性,八岁便得了“小谪仙”这一雅号。
四年前,太子入太学,太子太傅左思源一力举荐齐衡。自此齐衡入太学与花无谢同学同宿,身份一时无两。
半年前,圣上下旨命他将早年收的义女嫁与赫兰国单于和亲。他无力违抗,只能着手准备。四个月前,爱子齐衡未曾与他商量,请旨随和亲队伍一同入崇关。齐勤耕素知他心思,只没想他如此坚决。
这一去,竟是三个多月,短短九十余日,几乎花去他大半辈子的思念。
他这儿子啊,看似清和平允气质出尘,骨子里比谁都执拗,这外柔内刚的性子,像极了自己的发妻。如此心性,也不知是福是祸。
齐勤耕心念电转,把这三个月的心思又重温了一遍,又长叹一声,温声道:“坐着说话。”
齐衡在旁坐下,依旧恭敬地敛着眉。
旁人都说他好福气,生了个天仙一般的儿子。他却最见不得他这副无缝插针的模样,琢磨半天,终是没压住火气,气鼓鼓地吼了一声:
“小兔崽子!”
齐衡暗暗抿唇,没有做声。
“真真被你给气死!”齐勤耕重重拍了下桌子,白嫩的脸颊一抖一抖,“怎么着?这下子顺意了?”
“害父亲担心,是孩儿不孝。”
“哼!永远是说的好听!”齐勤耕瞧着自家儿子,深切觉着早慧并不是什么好事,跟爹也藏着掖着,他瞧着太子的性子比自家儿子可爱多了!
齐衡又不做声了。
压住火气,齐勤耕长叹道:“你姐姐……可好?”
齐衡双眉微簇,从怀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秀包,低声道:“姐姐托我把这个交给您,她说,谢您十二年的养育之恩。”
齐勤耕双手颤抖地接过荷包,当看到里面的青丝时,隐忍多日的情绪翻涌如潮,贵为侯爷的他瞬间老泪纵横。
齐衡蹙眉看着,忆及与义姐种种,受父亲感染,心下也不好受。起先他的确无法接受和亲的安排,但回想一路看到饱受内乱之苦的乌孙难民,战中饿殍,半晌方道:“边关风物我已知大概,不战总是好的。”
“非是不战,而是不能战!”齐勤耕苦笑摇头,“你还是太小啊……你以为去西北走一趟,就能知晓边疆风土?你看到的不但只是表面,对自己也寥寥无知啊。你可知咱们宛国国库存银所剩无几,你可知边境有多少蠹虫觊觎我国多年?非但北赫兰、南东吴,就算是刚发内乱的乌孙也虎视眈眈!宛国……唉!”
若非情绪纷乱,齐勤耕断不会和爱子说这些。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宛国内忧外患、危在旦夕,早说总比不说好啊!
齐衡覆于膝盖的双手紧握成拳:“我只知去年江左大水国库难以救急,丞相推行‘沙影法’广征天下税款……”
齐勤耕将义女绣的荷包贴身放好,沉重地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宛国官员贪腐严重,运粮有水脚钱、车脚钱,收钱入库有库子钱,就算一路运送的运工和牲畜的口粮钱,都要从百姓的税钱里出。小官小贪,大官大贪,层层盘剥,最后收到国库里的,不过只是些零头罢了。”
“可是皇上不是早就免了运途费差旅费……”
“朝廷有新政策,他们有新对策。”齐勤耕想说“无力回天”,但今日已经说得够多,还是罢了。
“咱们齐家世袭侯位,已有七代。遥想我祖以布衣之身参军,一路升做将军,保护幼主登基,才能历下齐家家业。而今,铁戟蒙尘,父亲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除困守以外齐无他法。现而今,沦落到用女保命的地步……”
齐勤耕少时亦有“阳城第一美男”之名,此刻却仿佛瞬间苍老许多,齐衡望着父亲依旧清雅的容颜,内心思绪翻涌。
他素知宛国国力渐微,却不知内里已腐坏到如斯地步。原想助花无谢登基之后,他就可以隐居山野,相忘江湖,不想得国祚易,守国运难。宛国建国近三百年,几经沉浮,气数已尽。大厦将倾,风雨飘摇之际,他能挽狂澜于既倒吗?
齐勤耕自艾一阵,渐渐收敛情绪,沉声道:“我观太子心性单纯,仁善敦厚,实是仁君不二之选。但忠厚有余心机不足,坚韧有余魄力不足。如今外有强贼环伺,朝中蝼蚁蚕食……我齐家世代忠勇,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护住花家龙脉。我儿当尽力辅佐太子勤学参政,兴国安邦。”
齐衡望着父亲的眼,眸中星火燎原。
眼中泪痕已干,剩下的只有一颗两朝元老的忠肝义胆,齐勤耕叹息道:“我儿当多体察民情,上听下达;多读史,以史为鉴;亦当多读兵法,扬鞭跃马。纵马革裹尸,也不枉齐家世代忠烈之名!”
马革裹尸,此刻的父子都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时间,只有流动到那至关重要的一刻,才会揭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