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选之废》孟凡照

2、我不聋

　　秘书继续汇报：
　　“所以那之后近四年时间里，蒋云壹就一直呆在医院里。其间数次住进加护病房，最长的一次是半年，医生也多次下过病危通知……”
　　赵正飞突然有些担心：“他脑子没问题吧？”
　　秘书翻了翻资料，细细找了一会儿：“根据病历记录，并没有显示存在脑部损伤。另外医生也只是提到……‘语言表达受到较大影响。思维逻辑能力和精神状态并无明显下降’。”
　　“嗯。”赵正飞放下心来，“他住了这么长时间医院，费用是怎么解决的？”
　　“医保报了一些，GR公司一开始也负担过两三个月，后来看到没有治愈的希望就果断选择了解约，之后也就再没过问过。此后一直靠他自己的积蓄负担……哦，粉丝会组织过两次众筹，不过也是杯水车薪。积蓄花完后，他叔叔还卖了自己的房子，后来还借了不少钱。”
　　“他叔叔管他？”
　　“是。他父母早亡，从初中开始一直是住在他叔叔家。出事后也是叔叔一家照料他。不过他婶婶和堂弟现在意见很大。”
　　“哼。谁愿意家里一直养个废人？”
　　“是的。他虽然幸运存活，甚至没有瘫痪在床，算是十分幸运。但因为中枢神经系统遭受不可逆的严重损伤，所以相较正常人，确实已是个废人。既不可能再回到电竞赛场，连常规工作也无法胜任。注定只能仰赖叔叔一家继续照顾养活。以后年纪大了会更是个负担。”
　　“这种日子有什么意思？”
　　“可以说生不如死。”
　　赵正飞对秘书一秒都不延迟，从善如流的接话很满意。他阴沉地注视着面前，缓缓点头：
　　“那就好。”
　　忽然桌上的电话响了。
　　秘书拿起听了一会儿，放下电话：
　　“人找到了，正在来的路上。”
　　赵正飞瞥了眼墙上的钟，都大半夜了：“哪儿找到的？”
　　“大桥上。据说已经翻过了栏杆，看来是正要寻死。”
　　“好，很好……”赵正飞满意极了，“负债、不想活、废物、冠军——连老天都在帮我。”
　　秘书面不改色地继续拍马屁：
　　“您福泽深厚，老天当然一直站在您这边。这人就是老天早早就给您准备好的。他以前被人誉为‘天选之子’。”
　　“‘天选之子’……”赵正飞靠进大班椅里，微微阖上眼睛，“好，既然是天意，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况且他现在这个状况，您用他反而是帮了他。万一他有什么事，给他叔叔家里笔钱，不光比其他几家更好打发，说不定他叔叔婶婶还很感激您。”
　　赵正飞满意地颔首，秘书说的都是他的心里话。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个蒋云壹能力是不是真有夸的这么好，不过死马当活马医，他们现在能用的人也没几个了。
　　秘书看他神情，也知道资料不必再念，合上资料夹，垂手探问：
　　“我这就去把合约拿来？”
　　这房子高大巍峨，推开门里面灯火辉煌。
　　这种富丽的地方，蒋云壹并不愿意坐着轮椅矮人一截地进去，但就算坚持靠自己的双腿走，那必然颤悠扭曲的步伐和身形照样也好看不了。
　　再说他忙活一晚上费尽力气，也没有多余的精神再去计较。
　　他不得不坐上轮椅，让人推着进入这间亮如白昼装饰华美的宫殿。
　　穿过广阔的大厅，长长的走廊，带他来的人把他推进了走廊顶端的一扇门里。
　　这里像是个书房，又像是个办公室。
　　在这个大得不像话的房间深处，放着张宽阔的办公桌。
　　桌后是个五十多岁穿着睡袍，但目光矍铄的男人。
　　那是一张成功企业家的脸，看起来霸气外露，不过眼神却是阴沉。
　　在他身旁站着的，是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三十多岁男人，显然是秘书之流，垂手肃立，神态俨然。
　　轮椅不快不慢行来，蒋云壹一路打量他们，赵正飞也打量着他。
　　坦白说，虽然知道他现在成了废人，但看到真人，还是很失望。
　　这个被资料形容为“排行第一”、“全满贯冠军”、“天选之子”头衔一大堆的年轻人全无半点“人王”的气概。甚至连之前他见过的那些普通的电竞队员都远远不如。
　　完全看不出和资料上的照片是同一个人，和他出院时的样子比也差得远。
　　整个人瘦得脱形，佝偻地歪缩在轮椅里。资料说他净身高183，现在光看那样儿，还得稍微靠想象才勉强对得上。
　　虽然缩在衣服里的四肢看不到，但露在外面的手却是明摆着的瘦骨嶙峋。
　　究竟有多瘦呢？像只有层薄薄的皮包在骨头上，皮下青筋交错，是由于长期扎针变得硬化的静脉。
　　手指看着倒是挺长，不过枯瘦地蜷成病态的鹰爪形状靠在肚子上，不自然地微微颤动着。
　　再看这个蒋云壹的长相，脸本来就小，因为坐姿的关系，还被拉到头的运动衣领口遮到了下唇，又被头上戴着的黑色绒线帽遮到了眉边。整个儿看起来干脆就只剩巴掌大。
　　还有大概是为了方便打理，头发已经剃成了薄薄的寸头，从帽子边缘露出的部分都能清晰地看到头皮。结果他对胡子却像并不关心，看着得有好几天没刮，拉碴乱冒，让赵正飞瞅着糟心。
　　在赵正飞看来，这人不光是废，简直是废到了极点，连个人样儿也没有，整个人畏畏缩缩，只拿双大而狭长的的眼睛朝他望，透着一股畏怯无神。
　　他情不自禁眉心紧蹙，直觉应该是属下找错了人。
　　他正疑惑着，带队去找到蒋云壹的助理已先快步走到了他身旁，躬身在他耳边低语：
　　“赵总，这就是蒋云壹。”
　　赵正飞乜他一眼，不愿相信：
　　“你搞清楚了？”
　　“千真万确。”助理肯定地点头，“来的路上和他叔叔视频过了，是他。”
　　听他搬出蒋云壹的叔叔，赵正飞想了想，忍不住多问了句：“他叔叔怎么说？没什么麻烦吧？”
　　助理再点头：
　　“到他叔叔家的时候那家里正一团乱地也在找他。我就顺便跟他们说了情况，当时他们以为我们是骗子。我也没空解释，走之前给他们留了合约副本。后来在视频里他婶婶态度大变，应该是看过合约也对过信息，挺满意。就是他叔叔嘴有点严实，说一切还是得听蒋云壹自己的意见。”
　　赵正飞又把嫌弃的目光再次抛向轮椅。
　　还用问什么意见？他现在觉得真正废物的是怂恿他相信推荐，去千方百计收集了一堆资料的这些属下！
　　还有那价格……真是开高了！
　　不，他转念又想，不是价格开得高，是合同准备得早。早知道这人现在成了这副尊容，根本就不必费劲巴拉请回来！
　　然而纵然心里已经开始想反悔，但劳师动众就为这人，连他都折腾到了这钟点，就这么匆匆又把人送回去，也不太说得过去。
　　而且万一呢？
　　医生不是说他脑子还算正常……
　　“他怎么说？”赵正飞把脸转向助理，音量低，嘴皮子也动得细微。
　　助理手一直遮在嘴边，窃声报告：“他说他得先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蒋云壹冷眼看着他们密谈个不停，心里很平定。
　　虽然他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不过他刚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他一身零碎，现在里面比外面还残破。就算是器官集团，但凡脑筋正常点，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他这种人身上，还这么费劲把他弄回来。
　　而且这些人看起来……确实也像大集团的精英人士，大概率是真想找他来帮忙。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帮人家什么忙。但听到之后，还是禁不住因此存了些期待。
　　谁不想当个有用的人呢？
　　更何况是曾经“很有用”的他。
　　那个助理在车上倒是提过希望他重回《远征》。
　　《远征》？光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不禁雀跃了。
　　但他的雀跃也没人看得出来，因为他现在几乎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
　　“蒋先生。”
　　那边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大班椅里的老板再次正眼看向他，看起来要正式发话。
　　他的眼睛本来就没离开过那人，于是在听到叫他的时候眼睛微眯了眯，以示自己听到了。
　　可是赵正飞并不熟悉他的应答方式，看他没反应似的，于是又叫了声：
　　“蒋先生。”
　　蒋云壹微微皱了皱眉。
　　他知道陌生人面对他的时候常常会发生这样的误会，但每次被叫一遍以上他心里就会开始烦。因为这些无心的举动无疑都是在提醒他自己现在都成了什么鬼样！
　　不过对陌生人他还算客气，耐着性子，这次不光眯眼，还点了下头。
　　结果不知是离得远看不清，还是夜里赵正飞也困了，很快又叫了第三声，甚至还刻意提了音量：
　　“蒋先生？”
　　蒋云壹生气了。
　　他的脾气本来就算不上温良和气，生了病之后就更没法往好的方向发展。
　　况且就是身体健康的时候游戏之外也是独狼一匹，跟自己队员都没太多私交。
　　因为他不喜欢迎合别人，也不喜欢交际，他全部的时间都只会用来打游戏。
　　不为人情费神，也不在现实里交什么密友，他觉得深宅到死的日子简单轻松，没什么不好。
　　所以他喜欢直来直往，有话就说：
　　“我……听……听到……了！……我……又……不……不聋！”
　　他别着脖子，每吐一个字嘴巴的两片嘴唇就像要向两边拉锯似的相互错开得离谱。
　　他每吐一个字，都看得出他说话时的艰辛。
　　直到他把话说完，房间里足足有两三秒，空气里鸦雀无声。
　　赵正飞几乎是有点瞠目结舌，然后错愕地下意识又看向了身边的助理。